好夢
第十五章
那句話的調侃意味太重,菅原孝支沒有當真。
他的大腦異常清醒,但無法否認的是,周身驀地像是踏入到一個全新的世界里,終於親身體驗到了他人口中無法抑制心動的曖昧氛圍。
菅原孝支的心是被無形的線試探著拽了拽,所以順從的目光牽引他轉過頭去。
他的眼眸是灰底的銀,甚至隱隱有點松青調。明明像是帶有銹時狀態的黯色,卻始終流淌著澄澈的光輝,似溫柔皓月,更似大乘之空。
好像什麼都看透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明了。
馬渕澪頓了頓,柔和地勾起嘴角,「怎麼了?」
菅原孝支眼中的烏髮在燈光下耀眼得彷彿隨時能夠掉落下一地碎鑽,馬渕澪真的很漂亮、很溫柔,和田中一開始單薄的形容十分貼切。
更別說美麗背後還有那樣的脆弱,好像是只向你探露傷疤,獨特的虛榮和保護欲大概能讓任何一個異性沉溺其中。
這是一張網,菅原孝支在剛才的感受中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他倒不是矯情,也不覺得這有什麼道德問題。但是大學修習過心理學的菅原孝支在其中隱隱得感受到了一絲焦慮。
馬渕澪無疑是在遷就他的,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是矜持且含蓄的。哪怕她好像悄悄地編織出了一張甜蜜的網,但也絕沒有□□裸地騙他往裡跳。
她只是在邀請。
菅原孝支天生對情緒很敏感,但到目前為止,他的這個能力大多用在了調劑身邊人的關係,充當一個緩衝帶的作用。
因為身邊的都是男生,他甚至不需要太小心翼翼地對待。他永遠不是最樂觀的,也永遠不是最陽光的,但他確實是最清醒的。
如果菅原孝支和異性交往的經驗更多點的話,他會明白這是欲擒故縱,是保持神秘感和新鮮感的手段。
但他不是,所以他能感受到更深層次的東西。
馬渕澪抗拒他離得太近,又不想他離得太遠。她總是在試探、在考驗,明明表情很溫柔,說話很和煦,可菅原孝支卻直覺只有電話里她哭泣的某一瞬間才是最真實的。
她的心就像是脆弱易碎的空瓶,偽裝出來的堅強居然連自己都騙過了。
菅原孝支就是個普通人,不是心理醫生也不是上帝聖父,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他沒有遠離,也沒有更近,只是像是失笑一般咧嘴露出了白牙,然後微微低下頭,長抒了一口氣,誠實道,「有點被嚇到了。」
馬渕澪輕笑著調侃,「是我說的話,還是我的突然靠近?」
「都有吧。」菅原孝支佯裝尷尬的模樣,撇了撇嘴嘟囔,「太狡猾了,『我有的是錢』什麼的,讓我有一種馬上就要被包養的感覺。」
馬渕澪屈身往回坐,重新拉開距離,「傷你自尊了?」
「那倒沒有。」
菅原孝支抬手扇了扇滾燙的臉。臉頰是微紅的,但神情生動得不見一絲窘迫,「就是有點恍惚,我好像突然懂高級男公關的快樂了。」
「……你確定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馬渕澪噎了一下,有點好笑,「菅老師,冷靜點,我開玩笑的。」
托菅原孝支的福,曖昧氣氛破碎得撿不回一絲旖旎。
不知道是不是馬渕澪的錯覺,她總覺得菅原孝支像是故意的。
不過菅原孝支就像是沒事人一樣,他總算能把外套自然地脫下,然後開始給馬渕澪揭曉他帶的東西。
他把麻袋提到茶几下方,表情因為緊張而微綳著,轉頭嚴肅地說,「那,我就打開了。」
看他正襟危坐的模樣,馬渕澪好奇了,「是什麼?C4炸彈嗎?」
菅原孝支哭笑不得,「為什麼你期待的是那種東西啊!」
他說完后的動作有點怒氣沖沖的意味,把包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掏了出來。那是一盒盒不透明的純色便當盒,多到把茶几面堆疊得滿滿當當。
但這樣離奇的畫面讓馬渕澪有點失聲,這是什麼操作?
她張了張嘴,半晌才找回聲音,「……這是你準備的夜宵嗎?」
菅原孝支狡黠地眨了眨眼,把盒子一個個地打開,聲音放輕,「女孩子晚上應該不吃東西了,所以這是給之後準備的。」
馬渕澪視線停頓了一下,「嗯?這都是速凍的嗎?」
「除了和果子,其他都是中國料理。」
菅原孝支摸了摸鼻子,「以前聽陽一哥說起過你冬天的喜好,比起日式火鍋,你更喜歡中式的。所以我想,唐人街有很多找不到的食材,就自己做了些。」
馬渕澪確實喜歡在冬天吃辛辣的中式火鍋,甚至還代購了很多蜀地的火鍋底料。
食材很多可以找到替換,但面前的熏烤臘腸、廣式水餃、雲吞、馬鮫魚丸等等的東西,這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
事實上她也問出口了,菅原孝支不好意思地抬手摸後腦勺,「這個嘛,在學校圖書館找了一些中華料理的食譜……」
他見馬渕澪除了眼神震驚但並沒有排斥,便開始給她介紹,說著說著還補充道,「我估摸著在冰箱里還能放三天,不過和果子的話,最好還是明天吃掉啦,也不知道這些會不會合你口味……」
好硬核的操作,馬渕澪默了。
她第一次有了手足無措的感覺,明明不是昂貴的珠寶,也不是手工的藝術品,但她卻感受到了同等沉甸甸的重量,甚至樸實得有點正好戳中她的心。
既是第一份禮物,她還真沒法拒絕,甚至她剛好就是喜歡這個。
而且價格不貴,又可能準備了好久,這種花費心思、時間、精力來親手製作的種種附加值疊起來,讓她更加沒法開口推脫。
思及此,馬渕澪沒忍住抬手捂了下臉,無奈地嘆了口氣,「菅老師,你真是個神奇的男人。」
好男人不少見,但是如此居家的好男人,還是挺少見的。
「欸?」菅原孝支愣住,有點忐忑不安地問,「這是誇獎嗎?」
「當然算。」
馬渕澪看了眼屏幕上的時間,她一般不會在人前做這種催促的舉動。
凌晨一點的光景讓她心定了定,回眸與懵逼的菅原孝支對視,「阿菅今晚住在我這吧?我這裡什麼都有。」
在菅原孝支開口拒絕前,馬渕澪便用不容置疑的眼神阻止了他,少見的強勢了些,「就當是我表達一下感謝,好嗎?既然是朋友,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菅原孝支:「……我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馬渕澪起身把東西放進冰箱,聞言轉過頭,表情似笑非笑,「那你也該相信你自己呀,老師。」
被無數人喊過老師,菅原孝支自詡已心如死水。
但馬渕澪只是站在不遠處,輕飄飄地喚了一聲,就彷彿是仍在伊甸園裡堅守蘋果的聖潔夏娃,充滿禁忌的未知誘惑,令他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心又開始打鼓。
菅原孝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低聲呢喃,「這也不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啊。」
說不清是憋屈還是輕鬆,他低頭從包里拿出了另一樣東西。
馬渕澪從櫥櫃里拿出洗漱用品走過來,看著菅原孝支手裡的CD,「這是什麼?」
「我高三時候的排球比賽CD,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參加的春高代表決賽。」
菅原孝支聲音變輕,他凝視著手中的亞克力質盤,眼裡滿滿的都是懷念。濃密的眉毛因為溫柔而微微下垂,抬起頭時的瞳光閃爍著熠熠光輝,「贏了的,要看嗎?」
這個時候的他又重現了少年感,馬渕澪恍惚覺得CD里的那個他,一定也和現在一樣。
她不是不懂排球的規則,也不是沒有看過春高的比賽,但她沒有參與過菅原孝支的青春。
現在他詢問她,就好像是邀請她探望過去的時光,把他最青澀也是最美好的那部分分享給她。
——這是他的過去,你要不要了解看看?
這種正常的交往流程,馬渕澪反而很少接觸到。她有些動容地揚了揚眉,輕笑了一聲,坐了下來,身先力行地表達了願意。
「看啊。」她說,「希望你的表情不會太猙獰,我記得你是二傳手,應該會好很多吧?」
菅原孝支默了默,「……不,我基本都在坐牢。」
「坐牢」,指的是一直坐在替補席。
馬渕澪怔了怔,試圖安慰道,「那你上鏡的樣子應該會好看很多。」
菅原孝支停頓住手:「……呃,這個……我可能、會有點激動。」
這麼一說,他都差點忘了當時因為太激動還被裁判眼神警告過了!而且電視台的轉播里他的顏藝還被嘲笑過好久來著!可惡!
死去的記憶突然開始攻擊,本來只是出於想和馬渕澪重溫一下春高,讓她轉移注意力的,現在反而他自己如坐針氈了。
凌亂的呆毛都因為心裡陰影而耷拉下來,菅原孝支看著屏幕的眼神寫滿了心如死灰。
馬渕澪本來還有點不解,等看了比賽時菅原孝支堪稱拉拉隊隊長的經典表現,沒忍住笑出了聲。
努力忽視掉菅原孝支指責的眼神,馬渕澪義正嚴辭地說,「其實你發現沒有,你是紀錄片里的靈魂人物。」
菅原孝支微微抬眸,心裡不自覺升起了不該有的期待,「什麼意思?」
「就是——」
馬渕澪不敢看他,怕又忍不住笑場,「你掌握了整個比賽的節奏啊。你看,只要你反應激烈,大家就知道是好球了。你還當著裁判的面罵人——」
「我哪有罵人!」菅原孝支委屈地大聲反駁,「我只是想讓他們振作起來!我怎麼可能真的嫉妒他們上電視啊!」
「我懂,我知道。」馬渕澪溫聲安慰他,「畢竟替補席也在攝影師拍攝範圍內嘛。」
這不僅沒有安慰到菅原孝支,還讓他更加萎靡了。
雖然他也不是沒有上場,但是年少不知管理表情的他確實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好笑。
不知道在馬渕澪心裡的形象,他是不是已經變成一個喜劇人了。
他垂頭喪氣的模樣有些孩子氣,但在馬渕澪感覺,不知不覺,沉沉夜色里最後一絲寒意都從內而外地被祛除了個乾淨。
她伸出手輕輕地貼上菅原孝支的兩頰,迫使他與她四目對視。
明明氛圍里早就不再有粘稠的繾綣,但馬渕澪仍感覺到了少有的、動亂的心跳。
她低聲輕喃,「不管怎麼樣,謝謝你。」
心理醫生曾告誡過馬渕澪,像她這樣原生家庭並不美滿的人,通常會隱藏很嚴重的心理障礙。
患得患失、自我否定、防備心強、恐懼風險和不確定。
這樣意味著會不自覺從伴侶身上汲取更多的情緒價值,來彌補童年缺失的愛與肯定。
這種心理黑洞讓她知道,沉溺可能會帶來歇斯底里,所以她投入得迅速,抽身時也很克制。
她防備著每一個像「父親」一樣的角色,實際上她也確實沒為此動心過。
但原來,她渴望的是「母親」。
菅原孝支身上沒有任何女性化的特質,但是他的感情,潤物細無聲地融入進了方方面面的小事里。
無法否認,不去細想的小事,那就是平淡的,但抽絲剝繭后,就是滾燙的。
馬渕澪沒有瘋到在一個男人身上找母愛,但是菅原孝支給她的就是同等安定的感覺。
他不是賴以依靠的人,而是使依靠成為不必要的人。
馬渕澪得承認,之前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她和菅原孝支之間是獵人與獵物的關係。
但其實並不是。
真要形容,大概有點類似於哨向關係。
她的內心深藏著如戾獸般的隱患,而他就像嚮導,在不經意間安撫平復她的情緒。
馬渕澪微微啟唇,又問,「你想要什麼獎勵?」
菅原孝支感受到了眼前人微妙的變化,臉頰的觸感、內心的感受都讓他恍若置夢。
良久,他垂下眸,低聲道,「我希望你今晚有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