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籍

第二章

馬渕澪本以為自己會走得悄無聲息，沒想到路途上還能有巧遇。

新幹線的上座率不算高，這個時間段空著的座位也不少。

赤葦京治像是臨時才調的行程，買的票是自由席。同是輕裝簡行，馬渕澪便邀請他同坐。

赤葦京治教養極好，但也從不是矯情的人。他能感受到馬渕澪並不僅是禮貌的寒暄，便開口問道，「前輩，我可以冒昧請問辭職的原因嗎？」

最近的東京驟冷，車廂內開了暖氣。

馬渕澪將口罩鬆鬆地扯下，用下巴抵著吸了口清新的空氣。

聞言，她轉過頭。

時年二十七歲的馬渕澪仍擁有著清麗如少女般的美貌。

皮膚白皙細膩，眼眸忽閃靈動。飽滿小巧的粉唇淺淺地上揚著，溫柔、可愛，令人心生憐愛。

只是她的氣質沉穩寂靜，沒有人會把她想象成一朵需要保護的菟絲花。

就像赤葦京治，他除了有些好奇擔憂馬渕澪的狀態，卻不會因此心疼她。

無端覺得，她的話肯定可以解決。

哪怕是此刻的她，也帶著令人心安的感覺。

「因為家裡原因。」馬渕澪笑著頷首，「承蒙關心。」

有些疏遠，但赤葦京治聽了這個理由反而鬆了口氣。

他不再多問，只是就同為編輯的趣事不淺不淡地分享了些。

當過編輯的人，大多耐心，交流水平也在鍛煉下不斷提升。赤葦京治分寸拿捏得剛好，和也有意結交的馬渕澪相談甚歡。

順理成章得，兩人交換了私人聯繫方式。

只是下了車，他們便分道揚鑣了。

馬渕澪租的房子在仙台市不偏不鬧的地方，是一套地段不錯的高級單身公寓，倒也談不上什麼小區環境，只是樓下物業的管制很是嚴格。

她提前知會過管理委員會，現在登記好了信息，便拿了鑰匙進了房子。

無雲晴天的陽光很不吝嗇，亮堂了整個陽台，穿過毫無遮掩的玻璃門又感染了室內。

馬渕澪猜是小雫幫她打掃過，箱子整整齊齊地疊放著，甚至會因記號而提前放置在該放的地方，給她整理房子提供了不少便利。

她的東西不多，傢具也都是之前提前過來購置好的，除了之後要到役所登記新的住民票，搬家這件事，就這麼完成了。

周圍很安靜，彷彿一切秩序、人際關係和社會倫理都停止在此刻。

馬渕澪有些呆愣地坐在沙發上，大腦好像仍在運作，但仔細回憶，又不記得剛剛掠過了什麼思緒。

叮咚一聲，手機響了一聲。

【小雫：到了？】

馬渕澪雙手打字，劈里啪啦。

【MIO：嗯~o(*〃▽〃*)o】

【小雫：？】

【小雫：這是什麼表情。】

【MIO：謝謝小雫的表情~】

【小雫：……】

【小雫：阿春問你要不要來阿三哥這聚一聚。】

馬渕澪打字的手頓了頓，換成了單手，慢慢悠悠。

【MIO：他怎麼還想和我炫耀？】

果然，那個病態粘人精怎麼可能和她分享小雫啊。

等了兩分鐘，對面果然回復了一條語音消息。

馬渕澪面無情緒地點開，熟悉的男音元氣而欠揍地炸裂開來，「澪！小寶寶會翻身了哦！你不來看看嗎哈哈哈哈——」

她知道，她就知道。

話說前不久送的滿月禮至今還掛在孩子的脖間吧？

吉田春的幼稚大抵只有現在也姓吉田的小雫可以忍受了。

只是不知道一輪接著一輪炫耀個沒完的吉田春什麼時候才能收斂。

吉田雫大概也覺得有點丟人，發了抱歉的話過來。

帶兩個孩子真是辛苦啊。

小雫和她是大學時的好友，而好友的戀人吉田春就是那個連閨蜜茶話會都會跟蹤的怪人。

馬渕澪從一開始的難以接受到如今的見怪不怪。

有時候也覺得神奇，他們的愛情世俗都不看好，但是現在也過得比誰都幸福。

也有可能因為，其實雙方都是坦率得驚人的存在吧。

直球真是可怕啊，馬渕澪心情複雜地感慨。

【MIO：之後吧，反正我現在是無業游民。我得先回趟松雪家，把戶籍獨立出來。】

對面默了默，也就沒有再多問。

***

馬渕澪在大學前一直姓松雪，哪怕國二的時候父母離了婚，她也因為跟著父親而沒有改姓。

不過父親很快再婚，又迅速地給她生了一個弟弟。

如果說生活在經歷變故后變得寄人籬下，那馬渕澪的母親去世，算是徹底斷絕了她對來自父母愛的奢求。

總之，她被迫成長了。

沒有人虐待她，但不公平與忽視就像不斷豎起的多米諾骨牌，只需要一個契機就會依次倒下，全盤奔潰。

馬渕澪上大學的時候僅有十八歲，還不到獨立戶籍的法定成人年齡，但她毅然決然地改了姓，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冷冰冰的房子。

她沒有家的，那根本不算。

不過，結婚登記時需要戶籍謄本，馬渕澪沒有興趣讓她名義上的父親當這個見證人，就趁著現在先把戶籍抄本，再去申請新的戶籍。

打定主意的馬渕澪已經打車回了曾經的「家」。

擁有獨立院子的現代風格房墅應該有重新裝修過，門口是嶄新的「松雪」門牌，馬渕澪推開有點掉漆的圍欄，非常見外地按了門鈴。

門開得很快，伴隨著婦女有些疑惑的問候。只是下一秒，對方見了來人就有些卡殼。

馬渕澪毫無意外地笑了笑，「阿姨。」

「啊，小澪回來啦。」

只有驚訝而沒有驚喜的松雪太太尬笑幾聲，趕忙將門整個推開，側過身補救，「快進來快進來，回家怎麼不提前說一聲？」

馬渕澪進門的速度沒有太客氣，但舉手投足間卻是端正的客套。

她在玄關處脫鞋，由松雪太太領到客廳坐下。望著對方急急忙忙去倒水的行為，不是客人也勝似客人了。

房子里的陳設倒是沒有太大的變化，馬渕澪內心毫無波動。

她淡且懶地勾著嘴角，見松雪太太回來便直奔了主題，「我來是希望能夠拿一份戶籍抄本的。」

她清楚一般家庭都會有備份留著。

「啊。」松雪太太獃獃地應了聲，雖然平時她從不管事，就愛些富太太的風花雪月，但當下也有些恍惚。

她有點為難，「是不是應該先知會一聲孩子他爸……」

「阿姨。」

馬渕澪打斷她，其實她對她爸知不知道這件事並不在乎，但和人爭執扯皮總歸是件很麻煩的事。

她微微抬顎，笑容端莊而優雅，語氣卻頗具壓迫，

「我今年二十七歲了，而且，我姓馬渕。」

***

馬渕澪從離家以後便沒有意外曾經的房間會被占走。

空間大、朝陽，有這樣好的條件為什麼放著不住？

馬渕澪所剩無幾的同輩親人都是男性。

一個表弟、一個表哥，還有這個現在佔了她房間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松雪集。

只是馬渕澪走進松雪集的房間，第一感覺便是陰冷。

雖然東北的溫度低得不講道理，但松雪集的房間更像是那種從未見過陽光的沉暗，發散著令人不太舒服的黏稠氣息。

松雪集的生活比她更乾淨，除了一些必需品外就沒有什麼能體現他喜好的東西。

馬渕澪對這個弟弟感情不算深厚，但見了這副情形仍是嘆了口氣。

在這樣的家庭氛圍里，可能不幸福的不僅是她一個吧。

松雪太太掩飾能力很差，大概不太想招待她，便哄著人進了這房間里，毫無會侵犯自己兒子隱私的意識。

馬渕澪也沒有什麼太好奇的，這個房間帶給她的回憶，好像只剩下兒時和朋友捉迷藏躲進了衣櫃。

漫不經心地想著，她毫無防備地拉開了衣櫃的門，然後驀地愣住。

裡面什麼旁的都沒有，空空蕩蕩，顯得那一條純白的無袖連衣裙那麼顯眼。

平整、潔凈，滌綸的光滑面料交錯間，隱約發著光。裙領的蝴蝶結、裙擺的蕾絲邊，漂亮得大概任何一個小女孩都會喜歡。

但，這好像，是一件不該出現在男高中生衣櫃里的東西……？

馬渕澪沉默了良久，終是沒忍住蹙起眉，緩慢地抬手按了按發疼起來的額角。

過了好一會兒，她面無表情地掏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日本國內的手機為了抵制偷拍者，統一無法屏蔽那清脆的「咔嚓」聲。這記聲音在昏暗裡帶著一種無法言語的禁忌感。

馬渕澪冷靜地重新關上櫃門，將房間最亮的燈光打開，再邁著步子，狠狠地將窗帘一把掀開。

傢具在交相輝映中變得精細有光澤，四戶八窗光亮通達。陽光一旦璀璨，陰森可怖的魑魅魍魎皆會被煥然堙滅。

還不夠，馬渕澪將窗戶也大敞。整個房間終於在暖陽與冷風中明光鋥亮。

她抱胸站著，看了看屏幕上的時間，一向溫和的面容上一時看不出情緒。

等著等著，房門忽地被打開。仔細感受力道，就能察覺出那微弱的慌亂。

松雪集身高已經超過一米八，與馬渕澪記憶里的小男孩形象相去甚遠。

長開了的俊秀少年只有棕綠色的中分短髮還一如既往。英倫風的西裝制服襯得氣質更為沉著。

他的眉目總不自覺皺著，眉心處有道淺淡的細紋。表情冷淡，但在與馬渕澪對視那瞬還是閃過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松雪集聲音低沉，「姐。」

馬渕澪對松雪集沒什麼意見，態度也還會和以前一般無二。

她有些漠然地點點頭，「見你一面，那我走了。」

說著，她便揣上包往房門外走，沒有提看到的東西，也沒有解釋把窗帘窗戶打開的行為。

松雪集腦海里緊張地弦綳著，他其實不在乎被人看到，不然當初也不會任由鶴見陪他去買這些東西。

只是，他這個姐姐，有點不一樣。

就像在面對一項艱巨卻又不得不為的重擔，松雪集嗓子眼是跳動的心跳，握著門柄的指尖微顫，舔了下唇。

「你看到了。」

陳述句。

他隱藏的秘密，他扭曲的內心。

馬渕澪腳步又小又慢，但沒有停。

聞言，她很輕地笑了一下，剛好飄在松雪集的耳邊。

然後，他又聽到，「阿集，我很早就告訴過你，我並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