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團團2
因為已經決定好不要話本鋪子當嫁妝鋪子,也跟爹爹直說了。她再來鋪子里,也會思考她要什麼好。
家裡置辦的產業,都是由話本鋪子衍生出來的。
比如跟別家書齋合作,有人漏稿、截稿,所以刻印作坊只得數次擴大。
比如隨著來寫稿畫稿的人數變多,起初的小辦公室不夠用,所以只能一分為二。再因地價問題,不好統一,分作兩間后,賬目也分開算。
還有稿件增多后,校對的工作量大了,加人後坐不下,也要地方。
圓圓比較喜歡校對的活兒,她靜得下心做。
但這東西,主要也不是她干,為長久,她覺得刻印作坊就不錯。
有話本鋪子在,刻印作坊不接外單,都有很可觀的收益。
而跟爹爹的鋪子有直接聯繫,未來婆家不好搞小動作。
決定好后,她往刻印作坊去的次數就多。
那邊忙亂,要搬東西,多數是男人幹活,她到了后,也是跟哥兒姐兒在裝訂的屋子裡待會兒。
擺個樣子,表示她想要什麼就夠了,等爹爹找她問,她把想法說了,得到同意,就不用常去。
今年是鄉試年,越靠近八月,收上來的卷子越少,圓圓對來交卷的書生就越面熟。
秦舟是這些人里最特別的一個,除卻交卷,還會附帶筆記與信件。
因為沒提其他要求,是根據指點交作業,圓圓覺得他挺會抓住機會,也很懂分寸,就是不知道她爹有沒回信。
這事兒她在家沒問過,也沒聽她爹說過。
回家轉交時,她本想搭著問一句,但無法開口。
可能是到年歲,開始注意,提及外男時會有所顧忌,不便開口。
但憋回去,又顯得心虛。
思及此,未免煩躁。
她性格淡,少有這種情緒,一時抓不住,但不是會生悶氣的類型,再見秦舟時,她就主動問了。
秦舟說沒回信,怕引起誤會,解釋了一句,「指點一次,已是幸運,再做強求,反而沒意思。」
也會讓人亂了心,從專心讀書到一心等回信,盼著走捷徑時,腳下的路也就不穩當了。
心裡只會想著是不是哪裡不對,是不是自己沒做好,也會失了信心,再學習,心境也變了。
這是兩人第一次聊得多,秦舟講話多,結巴的特點就明顯。
可能是緊張,狀態比跟金掌柜說話時要差。
圓圓有耐心,不催不急,慢慢聽完,覺得他心態挺好,又覺得一向木木的人表現出點少年鮮活氣難得,本來問完就算了,點過頭后,她又多說了一句,「你講話習慣可以多練習。」
頭一次聊起來,還沒深入,就談及秦舟的不足之處,不是個上策。
但圓圓是想到了就說,沒其他意思。出來鍛煉一年多,接觸了外人,與人相處的情商還有得練。
幸而她表情態度都溫溫和和,接下來也說了方法,不是拿人取笑的樣子,讓這場談天得以繼續。
秦舟寫的筆記多,他們家偶爾會在飯桌上聊起來。
雲爹爹說結巴是可以改的,一是講話習慣,二是心理問題。
圓圓看秦舟是沒什麼心理問題的,那就只剩下習慣了。
越是結巴不敢開口,越是練不出來。
秦舟說他有練,問是怎麼練,他大抵是知道不好,麵皮略紅,說是去詩會練的。
詩會適合長袖善舞的人,沉默寡言的人進去,多半是給場子添個人氣。
而且就算因為才情高,不被大眾忽略,在氣氛上頭時,也難免著急,一急,就更說不好。
再次一點,即使能說好,一年才幾個詩會?能練得出來什麼。
圓圓想到教團團說話的事,跟他說可以讀書時慢慢練,總要開口說的。
「我看你講慢一點,也聽不出來。」
習慣后,慢慢提速,就不顯了。
她看秦舟來交卷時,不會跟同窗多說話,想來平時就少開口,這怎麼好得了。
秦舟應下,頓了頓,又跟她道謝。
圓圓不知道這有什麼好謝的,就點點頭,沒說什麼。
這個月結束,雲爹爹讓她暫時不用去鋪子里了。
臨近考期,城裡人多,書鋪書齋里更是書生們常去的地方,她避開點也好。
她養成了看卷子解悶的習慣,問一句,得知她還想看,雲程就讓小夥計收好,他去鋪子里,就順路帶回來,不去的話,就叫人送來。
圓圓還成,不算失望。
只是出去見過熱鬧,再回到家裡,總覺得太過安靜。
幸好是個喜靜的性格,待個幾天,就找到了往日節奏。
這段時間,葉爹爹變得忙碌。
一天天都在翻書出題,給模擬考場送去,休沐時,也要去考場轉轉。
今年團團硬要跟去看,有幾次好表現兜底,又會撒嬌,很輕易就說服了葉爹爹。
是鄉試前的模擬考,氣氛不同往日,團團這活潑好動的性格,過去幾次,回來都綳著小臉,把裡頭的規矩帶了出來,不敢笑鬧喧嘩。
即使如此,他還要繼續去。
圓圓覺得奇怪,就問他為什麼。
團團神秘兮兮的,說要保密,還轉移話題,關心起姐姐的親事,「我怎麼每回回家,都有媒婆來?」
姐弟倆幼時的成長環境不同,團團不是日日在家裡拘著養,而是各家跑,到處暫住,四處撒野,本身也心大,因為還常去陸家,不覺得走親戚遠,體會不到從親人變親戚的細微差別,於他而言,全都一樣。
加上他在武學里的師兄弟都是男性,需要娶親生子,平時聽多了,感覺男婚女嫁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講出來帶有一點喜悅與疑惑,卻並未有濃郁的不舍難過。
圓圓說還沒相看過。
團團說他認識的人多,「到時你跟我說,我去打聽打聽那人怎麼樣,我跟師兄們關係也都挺好,能問出來。」
長輩打聽的東西,跟小輩關心的點不同。
從上進、勤奮、才識廣博,會變成與他這人相處有沒意思。
團團在意的就是有沒意思,沒意思幹嘛嫁過去,還不如在家種種菜,養養狗。
圓圓跟著他笑,說他小大人似的,還回敬他,「行呀,你以後有相中的哥兒姐兒,也告訴我,我幫你打聽打聽。」
誰知團團連連擺手,表示不用,「我相中的,我自己去問。」
圓圓想到他平時表現出來的大膽,笑著搖了搖頭,不再說。
團團拿桌上的卷子看,看見熟悉的名字,會對人有一番評論。
有的人是書獃子,特沒勁。有的人很浮躁,話沒開口,就感覺到了滿滿的功利心。
有的人又很圓滑,相處有點意思,但要多來往,卻又不想。
最後翻到秦舟的卷子,他狠狠皺眉。
一看就是與秦舟溝通交流過,並有了不愉快經歷,才會有這種反應。
圓圓露出感興趣的神色,團團哼一聲:「書獃子中的書獃子,最沒勁。」
他把卷子一合,問圓圓要不要出去玩。
外邊人太多了,圓圓不想去。
團團說外邊再熱鬧,熱鬧不到獵場。
書生們的事,與武生們無關。
圓圓去過獵場,家裡去秋遊玩過,今年秋遊是別想,稍加思索,想想路途顛簸,還是搖頭說不去。
團團知道她性子,沒硬纏。
中秋節是雲爹爹生辰,他們給都準備了小禮物。
圓圓給他縫了一雙手套,團團做了個雕工略差的筆盒。
這東西喚醒了雲程某些記憶,他把葉存山早年送給他,如今已經用舊的筆盒拿出來給他們看。
兩個孩子上學都沒用過這種花哨的筆盒,圓圓看了有點羨慕,團團直接就張口要。
他長大后,沒跟其他孩子一樣,逐漸失去撒嬌的能力,而是很好的保留下來,會在適當的時候用,比如現在。
他帶一點小聰明,知道交換。
開始說背三篇文章,葉存山說:「你為我背的?」
所以他立刻改了口,說幫他曬書。
看著爹爹臉色,往人背上趴著蹭來蹭去,發出膩膩歪歪的聲音。
葉存山說著嫌棄,嗓音里又帶笑,叫他自己做。
團團粗枝大葉的,要是靜得下心,送給雲程的筆盒也不會那麼粗糙了。
他眼珠一轉,說他背三篇文章再曬書。
總之這筆盒,一定得要親爹做。
有理得很,「用你做的筆盒,我做文章都有動力了!」
葉存山不為所動,「看我編的書,沒見你多好學。」
磨來磨去,終於磨出一個父子倆一塊兒做木工的結果。
只是圓圓沒想到,他這木工做完,還有送給自己的禮物。
是個首飾盒,方方正正的盒子打開,裡面暗藏玄機,有好幾個暗格撐開,看起來很精巧,可以裝的東西多。
花紋是沒有的,但各處打磨仔細,光滑細膩不割手,還在盒蓋內部嵌入了一塊小圓鏡。
圓圓很喜歡。
說起來,這還是她除了各類食物以外,第一次收到團團實質性的禮物。
要問原因,團團就說:「咱倆什麼關係,我有的你都有。」
圓圓心裡感動,想想他每年冬季都要去冬獵,就說給他做個背心防凍,要麼織厚襪子也行。
這東西團團不缺,他廢衣服廢鞋子,銀叔叔給他準備了很多,但姐姐做的又不一樣,他接得開心。
京都的風乾燥,頂不住冬季雨雪多。
趕在天晴時,姐弟倆一起把書曬了。
團團會跟她說說最近的見聞,大的小的,都能嘮嘮。
圓圓比較感興趣的是葉爹爹收學生的事,團團就說得多。
有人是自己來拜,有人是家裡長輩引薦,也有書院幫忙說合,葉爹爹說要等鄉試結束后再看。
圓圓問:「要選個舉人教嗎?」
團團說看起來不像,「國子監里有舉人,爹也沒收。我看情況,猜著他肯定是想找個書獃子。」
圓圓立刻就想到了書獃子里的書獃子「秦舟」。
團團進屋搬了兩箱書出來,跟圓圓說,「爹對心性好的人比較有好感。」
讀書修心,就跟模擬考場最初的宣傳一樣。
這裡面的考題、考官、先生,都不稀奇,難得是完全復刻貢院的環境。
同樣的題目,在書院拿一甲,在模擬考場里,可能得乙等。
考的就是心態。
鄉試成績出來,他們家有人送來了一份名單。
照著貼榜的名次謄錄的,送來給葉存山看,姐弟倆也湊一處看。
排名靠前的,都要多瞄幾眼,有聽說過、交談過的,會順便聊幾句。
主要是在裡面找熟悉的名字,圓圓就看見了兩個,都是後期還在一直交卷,所以她眼熟的人,但沒有秦舟。
團團都挺意外,「他居然沒取中?」
不過科舉本就「玄學」,問一句,他就轉了話題,好奇他爹會收誰做學生,指指頭名,又指指排名居中的「熟人」,「他們之中的一個?」
葉存山說要明年夏季決定了。
鄉試過後,城裡熱鬧一陣,取中的舉人們就要準備明年的春闈。
春闈取中,還有殿試,這才是一輪科舉結束。
團團仰頭,「啊,收個狀元?」
葉存山沒說,他就不問了。
等他爹走遠,還小聲跟姐姐吐槽:「有什麼話不能直說,一天天神秘兮兮的,你看他敢這樣跟雲爹爹講話不?」
真是沒大沒小。
圓圓說他想吃「竹筍炒肉」了。
團團想起曾經挨過的打,閉嘴了。
出成績已經是九月,熱熱鬧鬧的氣氛一直到了十月中旬才淡去。
月底時,圓圓接到帖子,是好友邀她去家裡做客,品茶賞花。
這幾年,因圓圓不去遊園相看,與她們都已經淡了交情,收到帖子略有猶豫,想想同在京都,昔日也是真心交往過,往後指不定還會撿起這段友情,就接了帖子,到日子就帶冬桃去赴約。
來時聽聞一個好消息,姚娘與今年第一名取中的舉人結親了。
兩家見過面,父母張羅著定親下聘,已經合過八字,她才約好友出來說說喜訊。
等來年殿試結束,金榜題名時,他們親事也能辦了。
這是喜事,一下把眾人許久不見的生疏沖淡。
聊起來后,各自問了現狀,也會說說相看的苦處。
說出去遊園,看起來自由,其實都有定數,一次不成,就再退而求其次。
可她們挑,男方也挑,同時看對眼的是極少數。
一來二去的,一年下來,她們把園子都逛遍了,又要進一個新輪迴。
新一年,又添新人,大家大眼瞪小眼的,別人是好奇,她們都尷尬不已,像是被「挑」剩的一樣,心思也有所浮躁。
圓圓讓她們別急,寧缺毋濫。
這話就聽聽,因為時間拖久了,她們家裡就該做主了。
在場的,就圓圓沒去相看過,她們各自都聽來了些小道消息,知道她家裡會留她幾年,不由把那份焦急往她身上轉了些。
「京都已經比別處成親晚了,各家相看時間都長,你想留兩年,也可以先相看,遇見合適的,定親再談親事,準備細緻周到點的,不也要個一兩年?真到合適的年紀再說,那剩下的能有幾個好的。」
圓圓搖頭。
她雖然去鋪子里待著,見過了許多人,但心機沒養出來,看人並不厲害,還是等爹爹們給她說親好,有他們幫忙看,她事後跟人熟悉,覺得差不多,也就行了。
性子原因,她就愛平平淡淡、安安靜靜的,生活里的驚喜可以有,波折還是算了。
這樣出去遊園,別人也會嫌她無趣。
她這樣說出來,大家就都不懂了。
看起來是要聽家裡安排的,又有一定自由度,細想還怪讓人羨慕的。
總之都是趁早看,還給她提意見,「你爹經常去模擬考場,今年的考生,他心裡應該都有數,你要麼旁敲側擊問問?也許給你定下了呢?」
圓圓當時點頭,回家就忘了。
真給她定下,肯定會告訴她的。
但過了幾天,她閑著無事時,又會想,她爹收學生的標準,跟看女婿一樣嗎?
這事兒不說出來沒答案,就只能跟冬桃聊一聊。
說起來,冬桃也該許出去。
鋪子里有不錯的適齡年輕人,雲爹爹瞅著挺好,但冬桃想等她出嫁再說。
圓圓看看她,覺得自己也該上心過問過問。
年底時,日子過得快,第一場雪下來后,團團就在籌備冬獵,等到幾場雪下完,他跟隨武學的人一起出發,家裡就要準備過年的東西。
從學堂畢業后,圓圓開始經手管理家裡大小事務。
賬本到了她手裡,人情往來的東西,也要她過目熟悉。
雲爹爹教她時,她順道打聽親事的進度。
雲程說在看了,「你葉爹爹有幾個中意的人選,還要再考察一番。」
這幾個人,都是挑性子靜、話少,能沉下心做事的人,性格跟圓圓不是互補,而是相近的類型。
以後能碰撞出幾分火花,全靠自己經營,但至少短期里,不會因為性情不合而相看兩厭。
夫夫倆私下商量很久,才確定的方向,圓圓問起來,就也說一下,看看她意思。
圓圓聽見這個性格,就先鬆了口氣。
她現在見過的人少,最符合的人看起來是秦舟,不過她爹沒給人回過信,像是隨手幫一把后,就把人忘記了。
不好問,就說行。
年貨的準備,是雲爹爹手把手帶她。
年底莊子鋪子里的賬本都要送上來對賬目,雲程自己是不怎麼算的,多是抽查。
教圓圓卻教得仔細,她跟存銀不同,存銀算是嫁給愛情了,而圓圓沒接觸過幾個人,往後去到別人家裡,許多事他們不好插手管太多,在家時多學學,以後少吃虧。
雲程也跟她說,開春后還是去園子里走走看看,「就趁著這個年歲去,別的時節去,都不是那個氣氛。有喜歡的最好,沒有就當看熱鬧了。」
等到明年,圓圓十六。
她垂眸想想,點了頭。
今年過年還是一家人守歲,除夕時,團團宣布了一件大事,他已經決定好,明年要去書院讀書。
他打聽好了,目前他沒參加武生的考試,入學時又沒借陸家的名額,是靠自己的力氣破格錄取的,再轉到學堂,只要人家肯接收,就沒問題。
不聲不響的,做這麼大的決定,除夕的氣氛都變了。
葉存山看他眼神堅定,帶他回房細說。
等他們再出來時,團團就定下了明年去書院讀書的事。
圓圓看他們好幾次,沒能看出原因來,想來是一個不太好的轉變契機。
這個春節,團團只去了幾個親戚家拜年,其餘時間都在苦讀,為入學考試做準備。
他今年十二歲,天才一點的人,十二歲已經考上秀才了,他連童生試都沒過。
不論從前如何,報出他爹的大名,總歸是丟人的。
加上轉變突然,他從前背的東西也要系統複習,以防粗心大意,有字詞背錯,惹人笑話。
葉爹爹的筆記本子,他也拿出來翻看,臨時抱佛腳,補一點自己不算特別懂,講出來又能唬人的批註,不怕被人挑釁。
但拿本子時,他還拿到了秦舟的本子。
團團稍微一愣,立刻知道他爹會收誰當學生了。
果然,六月時,秦舟來家裡拜訪。
圓圓去年鄉試開始后,就沒去過鋪子里,算下來快一年沒見過秦舟了,沒想到會在家裡遇見他,看見他時還愣了下。
秦舟顯然也很意外,相比之前的點頭之交,這次卻有了閃躲的意思。
圓圓莫名,但沒多想。
今年開春到現在,她接了三個帖子,頻率是一個月一次。
夏季熱,今天去了避暑的莊子。
總體來說,氣氛很熱鬧。
為了讓大家熟悉活躍,主家會弄一點足夠展示自己,又不那麼過分的小遊戲。
圓圓去一回,才發現京都長得好看的人有很多。
沒聊得來的人,也回回賞心悅目。
她回房收拾,泡澡去汗味,弄完后沒急著出來,就在屋裡待著,等冬桃回來說人走了,她也沒動。
直到晚飯時,才出門,飯間搭著問了一嘴。
葉爹爹說收了兩個徒弟,一個是二甲進士,一個就是秦舟。
秦舟鄉試落榜,再考要等三年。
圓圓想到雲爹爹說過,葉爹爹有中意的人,還要再考察,不知道是不是他新收的徒弟,內心有忐忑與不知名的期待。
她的情緒表達很簡單,有好奇的就盯著看,不想說的就笑眯眯不答話,不感興趣的就敷衍,有擔憂的,就欲言又止,眼巴巴的看了一眼又一眼。
爹爹們懂她,及時轉了話題。
雲爹爹問她今天出去玩得怎麼樣,她說還不錯。
要細說,就是有幾個人長得挺好看。
男男女女都有,她看得挺舒服。
她就這點喜好,在外面不好意思講,跟爹爹說完,還覺尷尬,也轉移話題,說了另外一件事。
李遠定親了,今天帶著人在她面前晃悠了好幾圈。
她不喜歡李遠的品性,但李遠那張臉確實不錯。
新媳婦也花一樣的年紀,夏季里打扮得明艷,兩人擺一起,十分養眼。
她不介意他們在自己眼前晃悠顯擺,但事後聽人說,她那樣多盯著人看,顯得她在意,日後會有謠言。
與人社交就這麼麻煩,以後去不去園子里,都要給人議論幾句。
團團很快接話:「不遭人妒是庸才!」
圓圓:「……」
沒什麼聯繫,又好有道理。
晚飯後,她等團團去沖澡時,去敲爹爹們的房門,三人移步書房。
她小時候說話、講述的邏輯,是在葉爹爹的反問里練出來的,長大后,這種哄人式的交流漸少,但父女倆之間沒什麼秘密,圓圓不藏心事,該說的會說。
圓圓想問問他們是不是已經看好人選了,葉存山直說沒有,雲程臉色有點尷尬,跟圓圓解釋,「打算看仔細點,別人也不知道我們家的意思,相繼說親了。」
餘下的還有一個在看情況,但這事兒先不急著跟圓圓說。
圓圓一聽現在沒人,知道不是她爹新收的學生,心裡說不上什麼感覺,又輕鬆又發緊,表情看著有點呆。
雲程問她,是不是有點急了。
身邊都是這種氣氛,好友相繼定親后,上個月還有個成親的,她會著急也是正常,畢竟歲數就這麼點大。
圓圓說不急,就是茫然。
她好像除卻看臉以外,沒別的喜好。
聽過雲爹爹講的故事,自己去鋪子里觀察過很多人,卻又沒與其中幾個有交流。
弄到現在,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
想聽爹爹們的安排,又有隱隱的期待。
出去遊園時,又不循著期待去找。
什麼都不想干,就想等緣分天降。
她空閑的時間多,當一件事避無可避,必須面對時,她也會深想。
只是見過的人太少了,她拋開顏值不談,人的品性特質也是從身邊人身上拼湊而來。
喜歡雲爹爹終年不變的純善,喜歡葉爹爹的擔當與沉穩,喜歡團團的率真,也喜歡銀叔叔的熱情……
但沒有人能集這麼多特質於一身,真有,也不適合她,她太無聊了。
是因為這件事煩惱,所以她有足夠的時間去適應,去「開竅」。
明白總會遇見一個,她看見、想起,都會覺得閃閃發光,完全是自己喜歡的樣子的人。
因為這個答案,圓圓終於找到了她心情變化的原因。
原來她也沒特別期待爹爹們給她安排親事,而是也想有一段屬於她的故事。
也許不會轟轟烈烈,讓人肝腸寸斷,亦或者一想起就不自覺發笑,但她想試一試。
這個想法得到了支持,具體表現是,她可以想去遊園就遊園,想組局,家裡也能操辦。
到具體實施時,她才發現現實的骨感——她根本沒有想約的人。
讓她賞心悅目的人很多,但大多數她都沒有與之交談的想法。
這個發現令她沮喪,於是她又回到了話本鋪子收卷。
過去后,她才發現秦舟竟然還在堅持交卷。
她覺得兩人算是比點頭之交熟悉一點的交情,再說秦舟是她爹的學生,她能叫一聲師兄,再搭話比從前更自然。
結果問驚訝問一句,還跟踩了雷一樣,得到的是冷冷淡淡的回復,聽得圓圓都愣了愣。
她與人來往的經驗少,這種情況頭一次碰到,挺不自在的,臉上都有燒著的感覺,突然就明白了「熱臉貼冷屁股」的字面含義,即使她事後回憶覺得自己當時的反應有點大,也不妨礙她把這句略粗俗的話狠狠記在心裡。
這時候旁觀者清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了,冬桃說她有點在意秦舟,圓圓正是情緒濃時,想也不想的點頭,「你說得對。」
等冬桃說明原因,圓圓又覺得不對,還很失望,「我還以為你了解我的脾氣。」
她是絕不會主動貼人冷臉的,反正沒了這個,還有下一個。
冬桃說這是她多年以來的觀察。
圓圓讓她細說,她就詳細講了。
大抵是「情緒反應」,只有在意,才會激出特別的情緒反應,硬要說,遊園時遇見的「不識趣」,聽不懂婉拒的人,比秦舟的行為還要惹人厭得多。
仗著人多,大家都要留情面,硬纏著尬聊,但圓圓情緒沒這樣。
圓圓有自己的道理,「那是因為我跟他們不熟,我本來對他們也沒期待。」
說完,她怔了下,心底把「期待」二字回味了一遍,理解冬桃說的意思了。
冬桃給她倒茶,問她要不要再試試。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在圓圓還拘在家裡養著,是個鮮少出門的黑丫頭時,冬桃就在她身邊,長到現在,冬桃對她的了解很深。
這個要不要試試,就是她藏在文靜性格下的小叛逆——會動的那種。
不是平時悶不吭聲的冷處理,而是會主動出擊,把人打個措手不及的行動。
即使是一句準備很久又漫不經心說出來的扎心話,總之,她也是有軟刺的。
圓圓撐著下巴想了想,做出了決定,「行,下回見著了我就問。」
她主動一回,顯得在意,問完她就不理,讓秦舟也試試被人甩冷臉的滋味。
這麼決定下來,她又想到早前與秦舟的一次聊天。
秦舟連她爹是否看過他的書信筆記都能淡然面對,想來不會把她的小動作放在眼裡。
這個想法讓圓圓特別清醒的睜著眼。
黑夜裡看不清床帳上的紋路,只有月影餘光照著各類物件投出一些虛影微微晃動,她的心也跟著輕輕發顫。
明明不是一個好的發現,但她感覺到了驚喜。
一直平靜的心湖裡被扔下了一顆小石子,它不足以掀起驚濤巨浪,卻又砸得深,一圈圈的漣漪,剛好在她的忍受邊界,也在她的舒適區邊緣。
是她想要的嘗試,與不出格的「故事」。
從想法到實踐,沒有腦海中里過一遍那麼簡單。
做以前從未做過、想過的事,除卻生疏以外,還有過於急快的心跳令她不安。
跟鍛煉過後的心跳不同,這種她只是坐著,都會帶動起熱血的感覺令她陌生又新奇。
獨處的時間多,又坐得住,所以她會做許多的嘗試。
會完全沉浸感受,也會跳出去分析原因,慌張是她很少有的情緒,在這個舒適區邊緣里,她看見了從未見過的風景。
再看兩位爹爹的相處,終於品出了「和諧」之外的另一層感覺。
相敬如賓是不夠的,至少要有一點喜愛,才能有經年不化的濃情蜜意,讓平淡生活里的任何細微小事,都變成驚喜。
這個發現給了圓圓很大的勇氣,她總要做一件不那麼規矩的事,試試是什麼感覺,然後歸於安靜時,才能說一句她真的喜歡安靜。
但目前而言,她只知道要找秦舟問問,具體怎麼操作,她又是茫然的。
這期間,另外一位師兄也來家裡拜訪過。
這位師兄的年紀要長一些,已經年過三十,孩子都跟團團差不多大了,性子比較嚴肅,團團看見他會躲。
這是團團最怕的類型,他不喜歡跟嚴肅的人打交道。
兩位師兄對比起來,他寧願跟書獃子玩。
書獃子很少來家裡,但又規律,是按照書院的休沐日來,一般都是待半天,因為葉爹爹沒整天的空閑教學生。
他們家還是聖上賞賜的那間小院,一家人在裡面擠得滿滿當當,另外置辦了宅子,都是給兒女準備的。
圓圓是女孩兒,沒有單獨出去住的道理。
團團十幾歲了,還想跟爹爹們一起睡,更不可能出去。
所以有客人時,家裡就更顯擁擠,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圓圓就學著秦舟的樣子故意擺冷臉,見一次就冷一次,還被冬桃說這樣不行,「你直接不見就行了,特地跑過去做什麼?」
經驗淺薄就這點不好,圓圓還覺得她是按照冬桃的說法做的,這不是挑事么。
秦舟那樣,也不會自己往刀口上撞,只能她過去了。
冬桃嘆氣,「收卷會碰到的。」
提到收卷,圓圓就有點生氣了。
因為秦舟還是會來交卷,一個月三份,風雨無阻。
偶爾碰見她,也是冷冷淡淡,絲毫不覺得自己哪裡有問題。
這樣就顯得她在意過頭了,著實讓人心裡不平衡。
不過感情這事兒,確實沒道理。
能讓自己心有漣漪的人,與外邊隨便什麼人還是不一樣的。
圓圓再去遊園,也想換個人試試能不能有段故事,但交談中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
她覺得可能是天生的,她從葉爹爹那裡繼承來了某些偏好,喜歡心性好的人,少點幼稚感的。
所以最後還是繞回了原處,打算找秦舟問個理由。
她不喜歡一件事在心裡拖久,也不喜歡被影響心情,兩個一起來,遲早成個疙瘩,那這事兒在她這裡就過不去了。
這樣不好。
所以再見秦舟后,她就果斷叫住了他。
「秦師兄,你怎麼躲著我啊?」
秦舟是態度突然冷淡,沒以前平和。
即使以前他們也沒聊過幾次,這變化也顯著。
但冷淡不是無視,真跟他說話,他會回答,就看圓圓是個大家閨秀,覺得她不會迎難而上,所以才敢這麼做。
都幾個月了,突然等來一個很早之前就該問的問題,秦舟被打得措手不及。
是圓圓預料之中的反應,但沒暗爽一會兒,秦舟就找回了自己的節奏,淡然答話,說沒有。
已經要年底了,距離上次圓圓說他講話的習慣可以練習,也已過去一年。
可能是落榜帶來的成長巨大,再從他聲音里聽不出來帶有少年氣的緊張,因為語速不快,結巴的毛病也不顯。
圓圓不跟他舉例說明,把問題皮球一樣的踢回去,「你有沒有躲我,你自己心裡清楚。」
秦舟垂眸看地,不知聽沒聽。
圓圓說:「你要沒有,怎麼不敢抬頭看我?」
以他們的關係距離,說「男女授受不親」就太過了。
她這句話放出來,秦舟就避無可避,稍頓一瞬,就抬頭看她,還是那三個字,「沒有躲。」
這個話題,總體來說,對圓圓不利。
秦舟真抬頭,她就無話可說。
沉默里,兩人做了一件很默契的事,各自用眼睛把對方掃視了一遍。
秦舟又長高了一些,臉也長開一點。眼睛里的變化最明顯,從古井無波的「靜」,變了一汪深潭。
圓圓沒私下打聽過他的事,將這種變化歸於落榜。
葉爹爹說,對書生來說,落榜是最磨礪心境的事。
他骨相早早定了型,相貌再長開,無非是褪去青澀稚嫩,變得有稜角,只那雙眼睛有常人難及的吸引力。
圓圓看過就低頭,沒去想她在秦舟眼裡會是什麼樣——她會照鏡子。
過不了一會兒,就又有書生來交卷,秦舟也告辭離開。
圓圓在這裡留到下午天色晚了,才收攏卷子回家。
今天就只說了幾句話,對她而言卻是一個大跨步。
她是不會跟別人講那些話的,帶點氣性與無理。
所以之後再見秦舟,她還真像之前計劃的那樣,用問題表示在意后,就也避著、給冷臉,叫人嘗嘗不被待見的滋味,即使她不是故意的。
年前兩位師兄一起來家裡給她爹送年禮,大師兄是外地人,但取中后在京都留任,過年假短,不回老家。
秦舟是京都本地人,但是家離得遠。
兩人相約而來,年後就走不到一起。
葉存山讓他們年間不用過來,忙自己的就行,虛禮就算了。
本也沒幾天假,不來他也省事。
他脾性表現直接,相處一陣就知道他不是說反話,兩人都應下后,拿了新布置的功課走,今年的學業就結束了。
圓圓要接手刻印作坊,從今年的賬目開始交接,趁著各掌柜來送賬本時,雲程一併把這事兒說了。
等到來年,刻印作坊的事宜就跟圓圓交接。有熟悉的掌柜在,不需要她事事過手走心,但接下來一年裡,就要麻煩一點,事無巨細的跟她說,讓她心裡有數。
掌柜們離開時,跟葉存山兩個學生是差不多時間,前腳搭後腳的,講話小聲點,也能模糊聽見一些。
大抵是說大小姐接了刻印作坊,應當是用來當嫁妝鋪子的。
嫁妝鋪子有了,親事也該快了。
所以跟在後面的兩人也搭著說說這事兒。當然,秦舟並不想聊,只是礙於大師兄的面子,他不得不理。
「現在還沒聽見跟誰家定下了,咱們明年再準備也來得及,到時各自看好了禮物,都上門知會一聲,你我師兄弟,送的東西價值不好相差太多。」大師兄說道。
秦舟點點頭,半個字不吭。
大師兄又說他:「你是不是也快了?今年十九了?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孩子都一歲了,你家裡不急?」
秦舟有功名,是家裡最能做主的一個。
父母之命不可違,但他講講道理,還是能說通的。
早前說科舉在即,馬虎不得。現在說才拜師,別人都沒有的機會,他錯過更可惜。
但下回考還要兩年多,今年為拜師表現,後年要備考,算來算去,就明年最適合成親。
明年的話,那就過年時最適合相看。
這麼算,他腳步一頓,突然不想回家了。
思緒才轉開,大師兄就往前走了好幾步。
秦舟快步追過去,問他知不知道小師妹定了誰家的親。
大師兄說不知道,還納悶,「剛不說了沒聽說定下了嗎?應該是兩家在接觸,談好走流程,反正大戶人家都這樣,等大家都知道的時候,事情就成定局了。」
秦舟點點頭,半晌才「哦」一聲。
走出葉家範圍,兩人不同路,就此分開。
往前再走一段,秦舟就挪不動步子。
他是京都本地人,京都的相看潛規則,他要比大師兄更清楚。
怕失了臉面,以後見面尷尬,除非兩家心照不宣,即使孩子這裡有點波折,親事照樣能辦,否則都是等穩妥了再說。
但是嫁妝鋪子不一樣,這是一個可以提前給的東西。
各家年齡都不同,有些十二三歲就接手了,不能作為親事快定下的憑證。
但他聽說小師妹來年十七。
現在還沒消息,明年走禮一年,這事兒就像真的了。
他往回走,想去葉家問問。
快到門口,又沒那個身份立場問。
還想到之前冷落圓圓的原因——這門第跟他落榜的身份,看著就不配。
所以在門口站一會兒,他又走了。
年年過年都是一個樣,有固定的流程在,因人與人之間不是固定的對話模板,年貨一樣的準備,但準備途中,總有不一樣的樂趣,一家人團聚一起,也有不同的溫情喜悅,所以誰也不覺膩,快到日子就都喜氣洋洋。
今年是團團第一年入書院,這一年下來,他性子磨平了許多,沒那種鋒芒畢露的銳氣,用他的話說,讀書人的心眼子都要藏起來,不能叫別人看見。
還說了一句很沒道理,被葉存山敲了腦袋的話——越沉默的人心越黑,咬人的狗不叫。
太極端的言論,大過年的被罰去寫檢討。
這一年,圓圓十七歲。
開春后,再有帖子遞過來,她就不接了,沒有了去園子里閑逛的心思。
收卷的事有在做,但只是偶爾,更多的是在了解刻印作坊的事。
雕版她不喜歡,需要拿刻刀,她力氣有,但不喜歡鋒利的工具。
她感興趣的是裝訂書本。
在家裡時,她會經常做本子,家裡人都會用,她會把雲爹爹畫好的畫裁剪貼好,給每個人裁剪適用的本子。
比如葉爹爹的就要質樸簡約的本子,團團就喜歡花哨的,雲爹爹還給他畫過翻頁動畫,紙頁角落裡的小人在舞槍弄棒,本子翻爛時,團團都難過得掉眼淚了。
裝訂書,還是頭一次。
本子是竹篾配蒲草絲,奢侈點的還能在用料上費功夫。
裝訂也能有這種,還有線裝、膠裝。
圓圓現在學的是線裝,這個隨著要縫的紙頁變多,需要用的力氣也大,但她沉得下心做。
剛好她早年買的書里,很多都有重複內容,她老早做過標註,一直覺得這些書可惜,如今拿出來,按照之前的記號,拆開重組,讓它們變成沒有重複內容的新書,也是一項樂趣。
完成時,心裡的滿足感無以言喻。
因為生疏,加上要拆和比對的書太多,第一本書就用了她將近一個月。
弄完時,冬桃看她高高興興的,不忍壞她心情,圓圓見她欲言又止的,就讓她直說。
冬桃就問她,是不是就聽家裡安排了。
圓圓這才想起秦舟來,說不是,「這不是沒機會碰面嗎?」
她這看起來太不走心了,不像是想要結一段緣分的樣子。
圓圓笑了聲,「我已經走出第一步了,那第二步不得他來?還指望我去,那我看中他什麼了?油鹽不進?」
她讓冬桃來幫她挑內頁,「趁著我手熟,咱們再做一本書。」
冬桃看她有主意,就不多說,趕忙幫她挑內頁,紙上不好編號,她們是單獨拿紙寫了文章名,用一篇劃去一篇,從重複的內容里挑。
圓圓按照記憶,把她爹常說起的文章重新整理,去除重複的,又添新的,成書比原本的書要厚實。
第一本她留著了,第二本她送給團團了。
裡面的文章都是早年學過的,團團都會背,但接得很開心。
餘下的書頁整理好,圓圓沒急著做新書,因為素材不夠了,所以她把校對有誤的稿子拿回家練手。
這一頓忙活,家人都看在眼裡,一時摸不清她是什麼心思。
雲程想了想,問葉存山剩下的那人考察得怎麼樣了。
葉存山說開春成親了,沒戲了。
雲程就想著,私下看果然不行,看得好的,不聲不響的,都成了別家的了。
葉存山說還有一個,他看著還成。
之前都說不錯,這個就說還成。
雲程了解他,對葉存山來說,不錯跟還成是同等級的評語,只是還成帶有個人情緒,有一點不滿在裡頭。
真不滿,就不會拿出來說。
所以極可能是因為這事兒大概率會成,他撿起了老父親護崽的心,看人不順眼了。
雲程問是誰,葉存山說他認識。
這一說,雲程就在腦海里一個個的數。
跟圓圓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他看著都差點意思,就有一種,都談婚論嫁了,怎麼都該有點穩重感,不能還像個被寵壞的孩子是吧?
他這是觀念問題,但擇婿標準跟葉存山出奇的一致了。
連續報幾個名字,他才往葉存山的學生上猜,「秦舟啊?」
葉存山點頭。
雲程撐著下巴,感覺是還成,但他瞅著,跟圓圓沒幾分般配。
兩個都沉沉悶悶的,之前說這樣相近的性格能相處融洽,但太相近了,以後碰不出一絲火花,日子過得太淡,就死氣沉沉,也沒意思。
夫夫倆都說還成,為了不繼續出現考察一半,男方先成親的事,雲程讓葉存山去問問秦舟的親事。
秦舟說要再考一次后,他再談親事。
那就還早。
說起這事時,已經又一年夏,他拜葉存山為師已經兩年。
他一向守規矩,對葉家人的問候在禮節範圍內,不會超出。
問團團多,提及圓圓只一句話帶過。
今天說到這個,他就很想問問圓圓的親事怎麼還沒消息,看看葉存山的臉色,想想他對下一年中試的預測,就閉嘴不提。
他很少有衝動的時候,一直以為自己也不會有衝動的情緒與行為。
但隨著日子往前走,又怕又想知道的消息卻遲遲無音信,就免不了去想。
他對待心中雜念的方式很簡單,一想到,就去寫下來。
寫下了,腦子就不會想了,可以專心看書了。
從小到大的經驗,如果一件事,寫了三五遍,還不管用,他就應該去把這件事解決了,才能沒有後顧之憂的讀書。
但這件事,他已經寫了一個本子了。
從詳細的事,到最後濃縮成一個名字。
硬要說什麼時候有的心思,他也說不清,可能是去交卷時,看見圓圓能在那個環境里安靜看書,也可能是登記時她輕聲細語帶一點懶散的語調,還可能是看人時柔柔的眼神……
這些畫面一點點在腦海中過,最後是圓圓問他為什麼躲她的時候。
時隔一年,當時的情景依然清晰。
從她的神態,到陽光照出的浮沉,還有他掩在平靜表面下急急跳動的心。
兩年前,他沒想到圓圓會是葉家的千金。
一年前,他沒想到圓圓的親事會久久無音信。
到現在,他覺得不主動爭取一回,真的會抱憾終身。
在葉家時,不便說。
交卷時,旁邊總有人,但好歹離得有點遠,能有幾句話的機會。
只是他現在去話本鋪子里,碰見圓圓的幾率很低,有時候兩三個月里,交十次卷子,只碰見一回,公事公辦的蓋章登記后,就無其他。
上回他在前面跟金掌柜聊了幾句,聽見後面有人問圓圓要不要把卷子帶回去,圓圓說最近忙,不帶了。
秦舟才知道,圓圓以前有看卷子的習慣。
讀書這件事,對他而言是習慣,但那一刻,他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驚喜感——還好他沒敷衍過。
這次去,依然沒碰見圓圓,他跟金掌柜說話時,找機會問了一句。
金掌柜說圓圓最近學了裝訂書籍,自己的書拆完了,開始撿校對的廢稿練習,不常來前面。
後面有後門,出去是一條「美食街」,一整條街都是各類攤販,從饅頭包子,到湯湯水水,應有盡有。
秦舟出了鋪子,垂眸看看腳底的青石,挪步去後面。
圓圓跟冬桃兩人才從後門出來,要找一個顯眼的地方吃飯。
冬桃去前面拿東西時,恰好聽見秦舟問起圓圓,回來后就跟圓圓說了。
圓圓稍稍一想,就決定去等等。
她有耐心,不代表會一直沒期限的等,畢竟看過的話本里,一個故事起了頭,就會一直有牽扯,直到編織出一個完美的結局。
她跟秦舟這事兒,再往後沉寂下去,就是她自己頭腦發熱,自作多情。不過她很講道理,知道兩人見一回不容易,有機會說話更是難得,所以她願意給個機會。
秦舟來不來,就不是她能左右的事。
她能做主的只有提前出來,選個顯眼的座位,打發冬桃去買別的小吃,她叫一碗雲吞面,配兩樣小菜,給他一頓飯的時間。
雲吞面上桌時,秦舟也到了。
他是個不擅長跟人搭訕的性子,開口后又有了讓圓圓很感興趣的「鮮活感」,聲音略微發緊,臉色不太自在。早年在他身上最明顯的結巴特徵,反而消失,他寧願吐字慢,也不會著急的說疊字。
圓圓請他坐,說好巧,頭一次在外面碰見他。
秦舟點點頭,不自在感因圓圓這句話有所蔓延,耳根都微微發熱。
店家問他吃什麼,他低頭看一眼,也要了一碗雲吞面。
他不知道圓圓的心思,只知道突然問人親事,是一件很唐突的事。
所以坐下后,招呼打完,就陷入了沉默里。
圓圓不催他,安靜吃面。
身處鬧市裡,人來人往的嘈雜在不知不覺中放慢了流速。
餘下個碗底時,秦舟才開口,是經過深思熟慮、仔細組織過語言的話,講出來流暢又邏輯清晰。
他很機敏的用了相看的「官話」,突然問起太過唐突,但自我介紹,把選擇權給圓圓,就會少去許多尷尬與麻煩。
或者說,尷尬都是他的。
因為他們接觸實在太少,他現在過來一沒寒暄二沒預告,直說心意的行為還是太過直白了。
如果圓圓說她已經定親,秦舟想,他可能都沒臉皮再去葉家了。
但這是他想到的最好的方式。
圓圓聽完就笑了,照著官話回了一句。
姓名年歲,家父職位,家裡營生,還有如今婚嫁與否,有意品茶賞花否。
一般是在遊園時說,現在這裡沒有花,只能上一壺粗茶。
喝一口有點澀,細品又是清淺、值得回味的香甜。
接下來的事很順利,圓圓回家跟爹爹們說,隔天秦舟也來拜訪。
秦舟與她葉爹爹談時,圓圓跟雲爹爹也在房間里說。
因秦舟還要準備鄉試,家裡條件也不怎麼好,親事的準備上,不會需要那麼長時間,至少一年是不可能的,沒那個財力精力。
那就可以先定親,然後等到他考完,再結親。往後拖個兩年。
圓圓問他,「如果再次落榜,葉爹爹會不同意嗎?」
雲程摸摸她頭,「你爹收他做學生的時候,他也是落榜的。」
才識不等於品性,小門小戶有小門小戶的過法,人生也不是只有科舉這一條路能走,只是考上會更順利。
他們說完,秦家人登門,他們來時顯得拘束,這件事也需要細細詳談,過了中秋,才把大概事宜定下。
秦家覺得真等到考完試,還要太久,但秦舟原本就說服了他們,不能真有人選后,又著急把人娶回去。
爹娘有點過不去這一關,秦舟回家問他們,「那你們說說現在他們憑什麼把女兒嫁過來?」
這一層覺悟后,事情進展才快。
秦舟跟圓圓都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該急急,看著日子還遠,就慢慢來。
有些需要問他們意思的東西,他們難得碰面一回,一次說不準,兩次沒談攏,三次開始磨合,慢慢悠悠,年底才辦成一樣。
兩家大人被他們磨得沒脾氣,最後也不急了,平時忙自己的,有「活兒」再忙這頭。
又是一年,新的開始。
開春后定親,交換庚帖,兩人關係沒大變化,一如既往。
秦舟來家裡的次數反而減少,圓圓去鋪子里的次數也相應減少。
唯一的聯絡大概就是秦舟會拿些書送給圓圓練手,以此產出的「交流」。
比較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秦舟沒見過圓圓重新裝訂的書,一時也沒想起來內頁重複的書,也是有差別的。
比如原裝書,一篇文章一個雕版,印出來都會有留白,圓圓取內頁方便。
而秦舟的書,很多都是手抄本。人工抄書,比雕版靈活,省去了這部分留白,她取內頁時,就會有「連帶」,會把首頁尾頁相連的文章一併取了。
這後頭,又有新的文章連在一處。
隨便翻翻,圓圓就知道這書她沒法練手。
但她也是個喜歡看書的人,秦舟的書,就沒跟送出來的筆記一樣,都單獨拿個本子批註引用,他是直接在書頁里夾紙條,字與字之間有空白處,方便二次翻閱時補寫心得感悟。
他用毛筆寫的,圓圓拿炭筆,看完后,也在後頭加自己的理解。
加批註后,看書的速度會比平時慢上許多。
圓圓也不急,等到都看完,又是幾個月過去,她把書原樣送回,還給秦舟多加了兩本她裝訂的書。
是讓她爹推薦的文章,文章跟書又不同,單獨買了拆太浪費,所以是她手抄的版本。
送出時,還笑,就她這種「閑人」才有功夫做這個事。
秦舟回家才看書,打開看他的書被原樣送回,還愣了下,翻開看后才知內里乾坤。
像是與另外一位書友在共讀對話,獨自熬燈苦學時有了人作伴,再看一回多了些他難以言明的滋味。
新書是最後翻看的,打開看見熟悉的字跡時,他怔了好一會兒,視線模糊時才抬頭擦了擦眼睛。
明年鄉試,該要更加刻苦才是,但從拜師開始,學習難度就是遞增的。
到現在,他已經無法更勤奮,因為所有時間都被安排得滿滿的。
所以回報這份心意,需要他讀書時更專註,保證他每一刻的學習都是有效的,不是敷衍的。
越臨近考期,時間過得越快。
秦舟到三月後,就搬去了模擬考場,作文章全在考棚里,風雨無阻,也不用再去交卷。
圓圓要開始綉嫁衣了,一針一線縫下去時,她想要的東西也清晰浮現在心裡。
其實還是喜靜的,但希望有人長久作伴,並能發現她無聊里的「有趣」。畢竟喜靜不代表喜歡孤獨。
秦舟在備考時,兩家也是最忙的時候,在籌備婚事。
圓圓覺得不用著急的,因為鄉試過後,如果順利,還會考明年的會試。
她有一次好奇,問過她爹,為什麼秦舟平時文章都很好,在書院排名也高,下場后,卻連舉人都沒取中,聽完詳細的流程后,她才知道裡頭還有「套路」可走。
京都是天子腳下,尋這種門路的人不會明目張胆,而秦舟是知道潛規則,也沒路子打聽的人,少去投機取巧,就只能靠硬實力。
而科舉里的硬實力,本身也有運氣成分。一旦碰上一個「自我」的考官,那就沒什麼好說的。
今年下場考,她看她爹臉色,覺得應該有戲。
八月里進場,三場考九天,月底才出成績。
不出所料,這次取中了,名次保持了在書院時的水平,很靠前。
所以又要為明年的會試做準備,進入二輪備考。
這期間,圓圓怎麼說,都要先給冬桃把親事定了。
她的親事拖到現在,成了京都茶餘飯後的笑談,定了親也要說一句「老姑娘」,冬桃更不能拖,但也不是操之過急。
請雲爹爹跟金掌柜幫忙看,再問問冬桃意思,這事兒差不多就成了。
按照年歲來說,圓圓今年十九,還在範圍內,不算大。
是因為會試在明年,過了年,她又長一歲,才顯得大。
不管別人怎麼說,她爹爹是特別開心的,特別是雲爹爹,說二十也不錯,還想留到二十三。
葉爹爹是等不了那麼久,明明不捨得她,也想她麻煩非議少一些,日子順一些。
而團團也到了十五六歲的年紀,幼時還能天真笑問家裡怎麼總來媒婆,體會不到姐姐要嫁作他人婦的不舍難過,到了現在,就真情實感的情緒不穩定。
一邊想要姐姐風光大嫁,各方面的事他跑得勤快,盯得仔細,不想出一絲亂子。
一邊又希望出點岔子,把親事往後延一延。即使他知道,姐姐嫁人的年紀,在京都算是晚的。
轉到書院三年,只讓他學會了藏話頭與心事,性格依然急躁直接,所以顯得陰晴不定。
圓圓說他以後也能常去家裡玩,就跟去陸家一樣。
團團說不一樣,「不是回家就能見,哪裡一樣?」
這是免不了的人生別離,他在外脾氣跟拳頭都硬,長大后在家裡也少掉眼淚,現在卻頻繁紅眼,一肚子氣沒處發。
他覺得秦舟那個書獃子沒一分好,都到這時候了,還成天考考考,不知道出來給他撒撒氣。
親姐弟,他幼時也算是圓圓帶大的,所以圓圓很難得給秦舟寫了一封信,大抵講了下,沒兩天,秦舟就從模擬考場出來了。
團團想揍他,又怕把人打壞了,盼了那麼久,沒想到見到人以後自己更氣了,只能憋屈的放了一句狠話,「你以後敢對我姐姐不好,我弄死你。」
考試如期進行,婚期也就此定下,請柬發出后,京都著實熱鬧了一陣。
都在猜葉存山親自教出來的學生會考進第幾名,又猜他女兒最終會嫁給「什麼人」。
舉人跟進士有差別,進士之間還有排名,排名之上還有前三。
狀元難得,秦舟的樣貌不夠驚艷,無緣探花,剩一個榜眼,難度沒降幾分。
雖說進士出身已經極為不錯,但把自家女兒留到這個歲數,總得是為了「潛力股」吧?
這場熱鬧難以掩藏,秦舟在考場都能聽見別人議論。
每一句都能動搖人心,但他早有準備。
跟圓圓的親事定下后,他就每天在紙上寫一句「考試不求名利,不要功利」,就怕事到臨頭被影響。
他人生沒多少波折,心態都是一天天修鍊出來的,沒有立即見效的好方子,全是這種潤物細無聲,乍一看去半點用處沒有的笨辦法。
寫的那句話,也是他拜師時,聽來的第一句教誨。
如今有了用場,他進場時,心平氣和。
想別人的賭局沒用,想考得好不好也沒用,想怎麼「打臉」更沒用,他能做的只有全力以赴應對眼前的這場考試。
場外,團團已經被人氣冒煙了好幾回。
葉存山專門抽空教育他,有些孩子的天性不用壓,但團團這種天生蠻力又習武多年還有暴脾氣的,就得壓一壓。
不指望他有「靜」的心性,但他得「有理」。
團團深呼吸,他其實是講理的,至今除了小時候幾次失手,沒把握好力道把人打重了的事,沒惹出其他禍端。
他就是聽不得別人拿他家人當談資,一聽就火冒三丈。
葉存山對付他有法子,「你為什麼棄武從文?」
這簡直是滅火器級別的神器,他一秒熄火。
但很堅持原有的想法:「文官的心,果然都是黑的。」
葉存山這回沒罰他寫檢討了,「你覺得出去揍人是好的解決方式嗎?」
團團閉閉眼。
傻子也知道不是。
他的拳頭才能打幾個人。
眼下最好的方式是,他未來姐夫爭氣,自己把面子掙回來。
如果不行,更好的法子是,他抓緊出息,把門第撐起來,讓別人想說都沒膽。
好消息,秦舟確實出息,殿試點了榜眼。
壞消息,他姐姐出嫁在即。
他挺想忍住的,但在哭嫁環節沒忍住,跟他姐姐一起抱頭痛哭。
出去時眼淚擦不趕緊,邊哭邊背著姐姐出門。
今天來的賓客多,但團團沒注意都有什麼人。
圓圓蒙著蓋頭,手繞到前頭給他擦擦臉,小聲跟他講:「你別哭了,他們都看你,你把我風頭都搶了。」
團團很氣憤!開口又委屈,「你都不會捨不得我。」
圓圓當然會捨不得他,還笑他傻,「三天後我就回來了。」
團團知道,她出嫁后,回來了又會走。但大喜的日子,不是他耍小脾氣的時候,平時脾氣上頭就不好哄的人,今天信她的話。
送她上轎后,團團說,「我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