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銀陸瑛4
陸瑛垂眸看他手,存銀緊張,細白指節下意識動了下,捏緊又放鬆。
他目光定在了獨木橋上一樣,半點兒不偏,問:「你帶人走過獨木橋嗎?我不會掉下去吧?」
陸瑛說帶過,「以前在武學時,需要組隊過橋。」
存銀放下心來。
陸瑛又說:「那時比較菜,每次過來都要落水。」
存銀立馬撒手了。
陸瑛笑著把他手抓回去了,毫不客氣。存銀是抓他手臂,他直接抓手腕兒。
存銀一動他就問:「我牽手?」
存銀不敢動了,左右看看,小聲提醒陸瑛,「大橋沒多長,咱們可以跑過去,沒人看見你走大橋,不丟人。」
陸瑛不去,「今時不同往日了,你跟我來。」
存銀滿腦子都是「男人該死的自尊心」,想著這是他長大后第一次跟陸瑛出來玩,才沒掙脫。
獨木橋在存銀的印象里,只有一些經驗豐富的族兄與長輩走得穩。
他這個年紀的,都歪歪扭扭。還好橋就一米多點,歪著也能驚險上岸。
現在眼前這座五米長的獨木橋,就不可能給他歪歪扭扭的時間。
一旦不穩,就只有落水的命運。
落水就太丟人了。
陸瑛踏上去后如履平地,往前走了幾步,再轉彎退回來,展示了平衡力,再朝存銀伸手。
見面以來,陸瑛朝存銀伸過幾次手,存銀都因為各種情緒,沒有細看。
現在才發現陸瑛掌心的繭子很厚,不是幹活磨出來的那種均勻散布在掌心的繭,而是有縱橫傷疤的繭。
在信里,陸瑛很少提及戰場兇險,後來會寫信說些營地與槐城的事,也是挑揀著輕鬆的說,存銀就對鎮守邊關的概念很模糊。
知道危險,可能會受傷,期間有擔憂,會著急,但因沒見過,聽聞少,對此沒實際的感觸,都沒實感。
他手往陸瑛掌心落,都顯得過分柔軟了,像綢緞落到了滿是刮痕木板上,感覺到了硬與毛刺。
存銀有點想摸一下,但把握著分寸,老老實實被牽著,掌心一片潮意,也不動一下。
他在獨木橋上的表現還不錯,這幾年跟著武師鍛煉的好處凸顯出來,雖很少外出找人比劃,但身體素質提高了很多。
這根橫木正面的位置因踩踏的人多,不那麼圓潤,找准地方落腳,能有平坦地。
偶爾身形不穩晃一下,前頭陸瑛都能立馬給他扶正了。
至於他擔心的,會因體重和受力面積小而把陸瑛一起帶到水裡這種事,完全沒發生。
順利下橋時,存銀還回頭看了眼,「真的有很多人落水嗎?」
好歹都是武學的學生,應當不至於吧。
陸瑛點頭,「武學里草包多,讀不進去書,又吃不了習武的苦。」
他指指大橋,「以前沒橋,落水的人太多了,不得不修,修起來以後,來走獨木橋的人反而多了,都要面子,落水有人陪,走大橋純粹惹人笑話。」
存銀側目看他,一句話沒問,滿眼好奇。
陸瑛說:「我還挺喜歡習武的,那時狐朋狗友多,我自己過去不行,我得講義氣帶他們一起,然後一串串的落水。」
存銀就笑起來,眉眼彎彎。
他眼睛很有神采,眸里有光,不是桀驁洒脫具有攻擊性的樣貌,是很純澈端方的英氣。
貴在幼時的天真猶存,眉宇間勁勁的活潑靈動應該是與端方衝突的氣質,在他身上,卻很合適。
端著有端著的可愛。
陸瑛在存銀側目時移開視線,問他要不要休息會兒,「帶你在獵場轉轉。」
存銀搖頭,「不了,下午還要回家的。」
一天跑來回,路程去掉后,還要避開正午的烈日,能在獵場待的時間不長。
武學獵場依山傍水,山裡是狩獵的主要場地。
平地上是演武場,有靶子練箭,有平地練馬,還有空地對打。
趁著還沒到中午,不是最熱的時候,陸瑛帶存銀去馬場。
威風已經在這裡等著了,旁邊沒別的馬。
馬身上的裝備存銀都認識,也知道馬的脾性。
他親手把威風從小馬駒喂到這麼大,跟威風關係很親密,不用怕威風顛他。
基於以上原因,他能直接進入實戰階段。
陸瑛叫他上馬。
聽見他聲音,存銀就開始心虛。
陸瑛問他在府城時學到哪一步了。
這個視角,存銀比陸瑛高很多,在陸瑛仰臉看他時,能把他整張臉看清楚。
平時沒這個便利,他也不好緊緊盯著人瞧,所以避開目光后,他摸摸耳朵,說他會騎馬慢跑。
坦白一半藏一半,總之還要教。
陸瑛點點頭,「那我上馬了?」
存銀看看馬鞍后的位置,明知故問:「你上來做什麼?教我需要上馬?」
陸瑛臉不紅氣不喘,繼續點頭。
存銀心說你驢我,騎馬不是這樣教的!
但他本就心虛,都講不出來他之前是怎麼學的。
陸瑛站下面,兩手虛虛拿著馬鞭,遞給存銀,存銀接了,還沒想好要不要他上馬,眼神頻繁看向陸瑛,越看臉越紅。
他猜想,陸瑛應該是知道他會騎馬,所以故意說這話逗他。
有謊言被拆穿的窘迫,也有腦補的羞赧。
被陸瑛看,他想起來陸瑛說他臉皮薄,沒被問,他也硬氣頂一句,「太陽曬的。」
他看這日頭,也騎不了一會兒,眼睛一睜一閉,就說:「那你上來吧。」
陸瑛就那麼一說,沒真要與他共騎。
牽馬繞行一段平地障礙,才高就把他的馬牽來了。
是匹一看就很威猛的馬,四肢都有流暢漂亮的曲線,馬蹄在地上刨兩下,威風都往旁邊退。
陸瑛上了自己的馬,叫存銀往前走一段,「我看看你的慢跑是多慢。」
存銀又想裝菜雞,以表示自己真的不會。又想要表現得聰明一點,叫人看得起。騎著威風往前時,拿捏不好速度,一塊兒快一會兒慢。
陸瑛跟得很緊,一直是那個距離,讓他半點兒都不敢放鬆。
圍著平地跑完一圈兒,存銀臉上見了汗,接了陸瑛遞來的水袋,拔了塞子也緊張得不敢喝,等著陸瑛的評語。
陸瑛說他真要好好學學,存銀又不服氣,眼睛一瞪就露餡兒了。
話沒說,還能繼續狡辯硬撐。
但撒謊實在是太辛苦了,存銀就順著台階下,「那你說我哪裡騎得不好?」
存銀騎馬姿勢是穩的。落馬不是開玩笑的,輕則傷殘,重則喪命。初時練習了很久姿勢,以求上馬以後重心穩。
但他到底是小哥兒,武師不好指點太過,得主家要求,安全為主,存銀也騎不了幾次,練習少,除卻姿勢,別處在陸瑛看來,都不太行。
控馬能力弱,跑動時,肢體僵硬,全靠跟馬的默契來騎,這哪裡行?萬一馬受刺激發瘋,他這當主人的還得搭進去?
存銀聽完臉都木了。
他裝不會騎馬,最後還真被陸瑛得出結論他不會騎。
他向來樂觀,低落一會兒就振作起來。
撒謊的心虛一掃而空,變得相當理直氣壯,「我就說了我不會,你要教我!」
教就認真教,飯前,陸瑛跟在他身側,帶他再騎了一圈兒,時不時提點他一句。
存銀控馬力弱,表現在速度不均勻,叫停要走,威風都要緩緩,不能立刻執行。跑動時,存銀習慣用兩腿去夾馬肚調整速度,韁繩使用少。
這也行,但他緊張時也夾腿,這就不行了。
這趟跑完就休息,已經有人搭好棚子,擺好桌椅。
桌上有酒菜,也有存銀帶來的滷味和酸梅湯。
他酒量差,不陪酒。
坐下后,他大腿都發酸。
是騎馬時下意識緊張,被陸瑛反覆提醒放鬆的後果。
這點苦頭他還是能吃的,單手在桌下捶捶腿,就給陸瑛介紹滷味,「葷素都有,怕你吃不慣,我都切的小塊。」
方便夾,不喜歡吃能及時止損。
陸瑛問他腿怎麼樣。
一早上騎馬的交情,存銀面對他的拘束再次消散許多,一聽就瞪他,「你怎麼能問我的腿?」
陸瑛看他這樣就想笑,「那我客氣點,你身子還好嗎?」
這話聽著更怪了。
存銀不捶腿了,拿帕子擦手,跟他說有點酸疼,「自我們出發來京都后,從去年開始算,我已經有半年多沒好好鍛煉了,過兩天就好了。」
他最初不會騎馬那陣,會追著威風屁股後面跑,腿腳都練出來了,對這酸疼的感覺很熟悉。
陸瑛問他平時都鍛煉什麼,存銀就跟他說,「會跟哥嫂一起跑步跳操,還有一套武師教的強身健體的拳法。」
其他就沒有了,學不到更多。
說起來,他還有一條鞭子,是陸瑛送給圓圓的,圓圓不喜歡,他就拿著了,現在都在吃灰,根本不會用。
陸瑛說能教他。
熟悉度重新刷起來,存銀就能頂嘴了。
他問陸瑛,「教我用鞭子,也要手把手教嗎?」
陸瑛在他這裡都沒裝,手把手的意思他清楚。
他說也有不手把手的教法,「我可以拿棍子教。」
這個存銀熟悉,武師教拳法的時候也是,哪裡不標準,就用棍子敲哪裡。
存銀本能覺得不應該這麼生分,理智上又想著,他是大人了,該注意的還是要注意,就說等他會騎馬了再說。
要是關係能進一步,手把手教也成。
陸瑛把各樣滷菜都嘗了些,誇他手藝好,「你之前寫的方子,我叫人去做過,鹵出來幾個兄弟愛吃,我不喜歡。」
純辣,再多一味,麻。食物本身的味道被鹵得一點不剩,吃到嘴裡還不如辣椒醬。
存銀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總之聽了很開心。
獵場位置好,修有大宅子,供來客暫住。
武學平時不考核的話,這裡顯得空曠。
唯獨夏季時,總有些人會借著來習武打獵的名頭,過來避暑。
地處獵場,理由說出去,叫下屬進山打,或者在市集上,找獵戶買,回家能交差,他們還能安逸玩幾天。
騎馬時他們離得遠,沒注意這頭。
吃飯時,因棚子是臨時搭起來遮陽用的,四面透風,能看見附近光景,存銀才發現人挺多的。
他還往獵場入口的方向看,看見有人是坐著馬車從大橋上過來,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問題。
「沒武學考核時,這裡就是普通獵場,不走獨木橋,也沒關係吧?」
陸瑛以笑代答。
存銀筷子都要捏不穩,過獨木橋時,兩手相觸的感覺實在太強烈。
不自在,又好奇,完全沒去深究更深層的情緒是擔心。
他問陸瑛,「你手心的疤怎麼回事?還能砍到手?你空手接白刃?」
陸瑛說凍裂的,「槐城太冷了,京都這天氣,擱在槐城都是能外出滑雪滑冰的好天氣。」
常年都冷,在軍營能做好保暖,出了營地,就要握緊兵器。
為保持手感,都是薄薄一層布料與毛皮。
在槐城,一張新紙就能給手划個口子,出去溜達一圈兒,手心皸裂再正常不過。
傷口生出,裂了好,好了裂,常年磨礪,厚繭消不掉。
他沒在人面前賣慘討好的習慣,這些話講出來都跟講槐城本地風土民情一樣,客觀輕鬆。
看存銀聽進心裡了,眼裡有坦率的心疼流露,他搖搖頭沒繼續說了。
置身京都的夏季,頭頂就有烈日炙烤,也彷彿回到了深夜的軍營。
外面有寒風呼嘯,冰雪如狂刀,落到帳子上的聲音清晰刺耳。
他那時常在油燈前翻看很碎碎念的信件,幾年過來,總有信件是存銀一次性寫好,然後分批寄出的錯覺。
因為太純粹了,他沒見誰,從小到大,本心本性不改,一直保持著對平常生活的熱情,永不磨滅。
但信里的事件與時間線,又分明在記錄寫信人成長的軌跡。
他也會哭會難受,會因此作出改變。
改來改去,最珍貴的那部分都還在。
存銀給陸瑛夾菜,「那你以後還去槐城嗎?」
陸瑛搖頭,「不確定,可能會去,槐城是大乾最艱苦的一座城,沒幾個人願意去守。」
他說:「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去看看雪山。」
存銀聽著手一抖,梅子酒晃出來,流滿手背。
他慌忙拿帕子去擦,擦完手黏糊糊的。
他抬頭,陸瑛還看著他。
存銀難得沒有遲鈍,感覺到了這句類似表白的話。
兄弟之間,好友之間,應該是不會說這個的。
他不知道怎麼接話,看過的話本戲文里,此時都要相視靠近滿眼淚花,互喊對方的名字,雙手交握,深情對視,再抱到一塊兒。
他覺得這個流程不太對勁,陸瑛顯然也沒跟他上演矯情戲碼的打算,很自然的轉移話題,說飯後帶他去山莊走走消食,下午帶他射箭。
「會射箭嗎?」
存銀搖頭,「我連弓箭都沒摸過。」
陸瑛問又問他臂力怎麼樣。
存銀騎馬錶現得不夠好,所以這個問題,他想好好顯擺一下,他說他能單手拎起一大桶水。
說完陸瑛又笑。
存銀在他笑聲里,後知後覺的想起來,一般小哥兒身上都有脂粉氣。
沒有脂粉氣,也該有斯文氣。
沒誰以英氣硬氣為美,真讚譽力氣大的,都是家境貧寒,想娶個夫郎回家當壯勞力用的百姓家。
他頓時坐立不安,才想起來他審美有了很大的變化,從前愛塗塗抹抹,現在飾品都很少佩戴。
小心看陸瑛一眼,見他沒有輕視的意思,是比較愉悅的笑意,才慢慢放鬆下來。
這一松一緊的,他小情緒上來,有了霸道樣,「你不許笑,你怎麼總笑我。」
陸瑛很會掐他命脈,一句話出來,存銀立馬變啞巴,「你在我面前,怎麼總臉紅?」
跟存銀的相處,是一點點試探底線的過程。
他倆成長環境不同,陸瑛不想開口嚇到他,講一句略微擦線的話,都要在心裡斟酌。
他說:「你看我什麼意思,我看你就什麼意思。」
哪裡知道存銀這句話都受不住,耳朵尖都紅得要滴血了,他加大音量,以顯得自己有道理:「我看你沒意思。」
陸瑛聽不得這話,「沒意思是什麼意思?」
存銀經驗淺薄,明明可以繼續嘴硬說「沒你想的意思」保持上風,因怕真被誤會成沒意思,所以憋憋屈屈敗下陣來。
「我不懂我什麼意思。」
陸瑛手癢,大手落他頭上揉一把,剋制著沒碰他臉,都感覺到了從存銀髮頂傳到掌心的熱意。
他又笑。
存銀抿著嘴巴看他。
此情此景,不需要再重複講話,都在眼神對視里重新交鋒一回。
存銀想到陸瑛的笑跟他的臉紅是對等的事情,沒忍住也笑了起來。
有少年氣的暢快,耀眼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