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南錢家篇(八)
「重陽小先生說笑了,大晷雖滅,可生於大晷老朽幼年清平安樂是大晷給的,青年時大晷宮中有貴人知遇之恩老朽亦不敢妄。大晷與我有恩,絕談不上誤我。」
「哎,家中長子利欲熏心,總覺得我對他有所隱瞞。無論我如何把實情告訴他,他都是不信的。老三忠厚更得我心,誰承想他竟還順帶著記恨上了老三一家!」
嘆息聲繞耳在四周,裘德安餘光注意到了重陽子,只見他這回收起了手中的小棍子,開始轉向自己打量了起來,眼底帶著笑意。
「沒成想把老三一家也害了,造孽呀,若當時能坐下來好好談談也不至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還求將軍網開一面……」
「錢老太爺,寅時到鬼門將關,您該上路了。」
重陽子拿起方才擱置在石桌上的小陰鑼,輕輕一敲,周圍瞬間寂靜下來,掐斷了錢老太爺要說的話。
四周無聲,錢老太爺已經不在,裘德安英挺的眉毛輕皺,想著錢老爺子臨走前的請求。
餘光看見重陽子把身上的各種小玩意兒全部拿下,蹲在地上把這些東西包在一塊小包袱里。
方才錢老爺子說了那麼多,坦誠之至聲淚俱下。
可重陽子卻仍是不為所動,現下正懶散的打著哈欠,彷彿剛剛只是聽了段話本子。
便是在酒樓聽書,任誰聽到此段也會不由感嘆唏噓的吧。
裘德安對此感到些許怪異,試探道:「錢老太爺的話,重陽小先生認為應如何處理。」
「啊?」重陽子愣了愣,抬頭滿臉吃驚應了一聲。
片刻過後,似是回過神來,好笑的看著裘德安。
「將軍這話說的,哈哈,為何要管錢老太爺的話,已死之人乃是冥界的亡魂了,怎能干涉人間的事物。」
趕屍人面熱心冷,裘德安突然有這樣的感覺。
「那小先生要置之不理嗎?」
「又何許做什麼?順其自然便是。」
裘德安不知在氣誰,心底有些憋火,說話口氣也逐漸生硬了起來。
「方才錢家老翁如此哀求,小先生怎能如此漠然,若小先生……
「趕屍人常年行走於陰陽兩界,從來都是隔岸觀火方能明哲保身,不參與陰陽兩界人鬼之事。」
重陽子笑著打斷。
「不過話說回來,將軍想怎樣做我亦是不會管的。」
裘德安默默咬了咬牙。
天色漸明,這邊正相顧無言僵持著,那邊錢二帶人將將趕到。
「將軍,小先生,辛苦二位了。」
錢守悌上前作揖恭敬道。
「錢二爺哪裡話,遺體我已送到,先別過啦。」重陽子轉頭笑嘻嘻道。
重陽子向前走著,經過了錢守悌,經過了錢守悌身後的眾家丁,卻仍是沒有聽到方才與自己同行之人的腳步聲。
「不知錢守悌先生接下來如何打算?」
低沉渾厚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重陽子停下腳步,睫毛低垂。
「多謝將軍勞心,自然是好好安排下葬事宜。」錢守悌連忙躬身道。
裘德安深深看了前方重陽子的背影一眼,目光又轉回錢二身上,
「勞煩先讓手下退下,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講。」
錢守悌眼神一顫,緩緩站直了身子。
一眾錢家手下陸續湧出錢家祖宅正門,重陽子輕抬步履跟在其後,在裘德安余光中輕輕落坐在錢家大門的門檻上,托著腮不知往外眺著什麼。
裘德安暗暗呼了一口氣,「製紙的秘方閣下不必再費事找尋,此秘方已被令尊燒毀。」
錢守悌一愣,寒毛卓豎。
一介教書先生,突遇當朝大武官如此直截了當的「勸告」,一時竟猜不透眼前這位神通廣大的二品大將軍已經知曉到了什麼地步。
錢守悌不知如何迂迴收場,磕磕絆絆道,「敢問,將軍如何知道家中秘方一事?」
「家中祖父曾與令尊交好,故略有聽聞此事。改朝換代后,令尊信念前朝之恩,便將前朝御紙製紙秘方燒毀。」
錢守悌聽到此處大為震驚,只見他腳步虛晃一下,恍惚值得嘆道,
「哦,原來如此……家父是位忠君愛國之人呀。」
裘德安清楚,錢守悌內心此時必定波濤洶湧,前朝御紙秘方攪起了錢家兩代人的爭奪,卷進了錢家三代人的性命。
然而最滑稽不過的,竟是這個秘方早已化為虛無。
錢守悌終是沒有撐住,腿一軟跌在地上,秀美的五官被內心的萬千思緒牽動著,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可憐錢家老二博學多識一身文采,現下卻不知自己要嘲笑些什麼,亦不知要從何處開始哀慟,顫顫巍巍的轉向錢老太爺的屍體旁。
「父親,我與兄長,終是愧對了您的期冀啊!」錢守悌的嗓子幾乎快發不出聲。
裘德安皺眉不忍看下去,走到他身旁蹲下想把他扶起來,
「閣下切勿太過傷懷,令侄機謹,在火中先行帶令侄女逃生。目前我已派人保護起來。往事不可追,請尊珍惜身邊人。」
錢守悌聽此突然抬頭,眼裡彷彿閃了一絲光亮,僅僅攥著裘德安的袖口激動顫抖道,
「閣下說的可是真的,原來那二人不是被火燒成了灰燼,而是早已逃離。」
「正是。」
「哈,哈哈,父親啊,多虧您做這麼些年的善事積德了啊,老天有眼換回了老三家的一雙兒女。」
錢守悌搖頭笑出了淚。
「多謝將軍告知,在下這邊安排完家父與家弟一家下葬事宜后,便立刻派人去接我那侄子侄女,往後便視為自己親生兒女好生留在身邊教養。」
錢守悌振作精神向裘德安深深跪拜。
「將軍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來日方長願效犬馬之勞!」
一番安慰下來,錢守悌這邊的事算了了。
錢家手下小廝陸續湧入庭院,在錢守悌的指揮下忙碌喪事事宜。
與錢守悌道別後,裘德安轉身,看前方重陽子緩緩站起輕拍沾了灰的衣服向前走去。
裘德安緊跟上前與其並肩。
「小先生……」
「不愧是鎮遠大將軍,在外安邦定國什麼世面沒見過,如今錢家這些爛攤子將軍幾句話的功夫就能幫著收拾了。」重陽子笑看著大街上的路人形形色色。
裘德安眼底映著重陽子的笑容,不知為何心裡有些不是滋味,餘光瞥到了重陽子手裡提的小包袱,裡面包了重陽子趕屍用的一堆傢伙事兒,伸手順了過來。
看重陽子的翹起的嘴角終於有了點溫度,方才說道,
「小先生莫要笑我多事,為官為將,無論在朝堂之上,亦或是邊境之界,最終都是為了黎民百姓的安康。如今眼前人有難而我又力所能及,若不出手相助那便是愧對了撫養教育我成人的家族與寄予我厚望的國家。我這人便是這樣,凡我大昌子民畢相助之。」
「將軍大義凜然。有將軍如此這般人物,大昌定能國泰明安百年長存。」重陽子笑容更深了。
裘德安自覺被誇,有些飄飄然了。
「小先生說過隔岸觀火方能明哲保身,亡魂的意念不必掛懷。可錢家目前是強弩之末,與其讓錢二獨自摸索事情源頭,不如半遮半掩的告訴他事情真相。既然亡魂的意識不用理睬,那未亡之人的命數我總是能幫著向好處改一改的。」
重陽子轉頭笑看著裘德安,眼底狡黠毫不掩飾,
「將軍宅心仁厚,重陽佩服。重陽不管人間世事,但是重陽好奇,那錢家老二帶人殺了他家老大的事將軍怎的不管了?」重陽子轉頭笑看著裘德安,眼底狡黠毫不掩飾。
這回換高風亮節的將軍噎住了,不知為何,明明錢大錢二都殺了人,可裘德安內心卻覺得錢守悌並沒有過錯。
「哈哈哈,世間的事哪是非黑即白那麼容易輕易定性的,人們總把心中偏向的一方確切不移的奉行著而忽略了事實的存在,也是常有的事。但將軍不必糾結,誰人又說存在在那裡的事實一定要個有對錯之分呢。」
重陽子看裘德安窘迫終於開心地笑了。
裘德安看到重陽子的笑又恍惚了,這個笑他是熟悉的,可是到底在哪裡見過呢。
「只是將軍說錯了一件事,我要提你一下。」重陽子靈動的轉著眼睛笑看他。
「不知是何事?」裘德安回過神來。
「將軍說家中祖父曾與錢老太爺交好,這一點怕是不能深究。」
重陽子轉身向他,兩手背後倒著走。
「令祖父是當朝開國公,怎會與忠於前朝的錢老太爺有交集呢。」重陽子笑嘻嘻道。
裘德安一愣,隨後豁然笑道,「無妨,將軍府的紙若是從他家進購的,那便有了交集了。」
英俊凌冽的臉龐笑出了一絲傻氣,笑得宮家暗衛看了都直搖頭,嘆道他們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殺神將軍一去不復返了。
遠在百裡外的將軍府,剛從榻上爬起來的錢老爺子打了兩個無比響亮的噴嚏,嚷嚷道:
「誰在罵我!」
大暑剛過,天熱得很,屍體不好舊放,錢守悌當機立斷帶著人當天就將屍體下葬。
期間不免親朋好友前來弔唁,錢守悌前前後後忙了三四天耗掉了不少元氣,大病了一場后又開始著手收拾錢家的滿目瘡痍。
奈何錢家老二也不是個經營的料,無奈之下只得將破爛不堪的這點錢家家業轉給了自己父親生前好友,讓他放手料理去罷。
錢家本家那邊得知錢大失蹤后,錢夫人整日鬱鬱寡歡,心中總怕是自己丈夫害了家中老太爺和三弟一家,因而中元節他老人家攜著錢三一家回來報仇了。
錢大夫人如此想來覺得自己怕是也有錯處,接連數日惶恐不安神情恍惚,再加上對亡夫的思念之情使自己悲痛交加,終於大病了一場后隨著錢首孝去了。
病逝前把家中獨子叫到榻前,將夫婦二人犯下的滔天大罪全盤托出。
可憐錢家大哥兒即將娶妻卻突遭此變故,在自己二叔的幫襯下辦完母親的喪事後,退了定下的親事,一襲袈裟遁入空門了。
至於到底是為從家中罪業牢獄中解脫,還是為償還家中冤孽無邊,便無人知曉了。
大抵只有夜闌人靜時香火前慈悲肅穆的佛像曾有偶聞幾聲哀嘆罷了。
錢小池與錢小雨兄妹二人很快被錢二接到家中無微不至的照顧著,錢守悌對經營生意一竅不通,便想要錢小池跟著他在私塾里好好念書將來入仕為官。
至此都是后話。
一言以蔽之,偌大商賈錢家半百年基業彈指之間就此散了。
這邊重陽子與裘德安回到蓬縣義莊后,便把打算把全部心思都投在這位大將軍身上。
誰承想這位將軍竟想立刻治病回京,這回重陽子犯了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