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暗流 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到了他口中,瞬間就變了味。
偏偏他聲音格外正經,一副沉穩持重的樣子,讓人絲毫察覺不出異樣。
「怎麼了,我說的不對?」
陸縉掀了掀眼皮,白玉扳指一轉,緩緩扣到了底。
江晚吟眼神立馬挪開。
莫名卻有些口乾。
當然不對。
江晚吟扭著頭,拿帕子壓了壓過熱的臉。
明明……明明是他天賦異稟。
可這話,便是再給江晚吟十張臉,她也是沒臉說出口的。
便只好吃了暗虧,當做沒聽懂:「你年歲比我長了快一半,目光深遠,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陸縉並不反駁,卻笑:「我比你長的可不止年歲。」
江晚吟臉頰頓時更燙。
她不但心計玩不過他,便是在言語上也勝不過。
一生氣,抿著唇便要離開。
「行了。」陸縉到底讓了步,一手攬過她的腰,幫她理了理髮髻,「凈空還在等著,先去辦正事,有事晚上再說?」
分明是商量的話,可語氣卻是不容拒絕。
江晚吟暗自腹誹,晚上哪裡還有機會。
他一看到她,活像餓的雙眼發綠光的狼。
只是教養使然,不好叫旁人候著,江晚吟便沒再多說什麼,隨他一起去了。
凈空一向耳聰目明,儘管陸縉和江晚吟進來的時候一前一後,距離適中,但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了這兩人之間的親昵。
再聯想之前的樁樁件件。
凈空漸漸明白了大概,恐怕,眼前這對才是真夫婦。
他不由得嘆一聲荒唐,但臉上還是遮掩的極好,安撫江晚吟道:「小娘子莫要緊張,你的脈象有些快,需靜下來才能診斷。」
江晚吟的確是有些不安,生怕被凈空識破他們之間的關係。
「沒事。」
陸縉也看出來了,一手搭在了她肩上,微微壓著。
江晚吟一驚,抿著唇想拂開,卻又被按回去。
「我說了,沒事,乖乖坐著。」
陸縉壓著她肩的手又用了一分力。
江晚吟回頭,正對上陸縉沉穩的雙眼,便知道他定然是將一切都打點好了。
有他在,她的確不用擔心名聲的事。
他對她一向格外包容,便是她瞞了他這樣大的謊,他也完全不生氣,更不計較。
江晚吟頓時又覺得愧疚。
「我明白了。」她低低嗯了一聲,這才敢直視凈空。
凈空果然什麼都沒說,彷彿眼前只有病情,他搭著脈診了一會兒之後,緩聲道。
「依貧僧所見,小娘子雖遭了寒氣侵體,但只是脈象有些虛浮,並未傷及根本。且您年紀還輕,身子康健,好好養著,想來恢復大約只是時日罷了。我給您先開上一副葯試一試,若是好,便借著用,不好,再改一改方子。只是,是葯三分毒,小娘子近日興許會有些許不適,貧僧先提前告知您,您不必慌張。」
「多謝法師。」
江晚吟放下了衣袖,輕聲答應下來。
幸而,結果還不算壞。
陸縉眉眼也鬆了開:「有勞法師,用藥不必拘著價錢,有用為上。」
「施主放心,這是自然。」
凈空知道了他的身份,自然明白他完全有底氣說這話,提筆寫藥方時,也的確揀著每一類效果最好的開了。
陸縉接過藥方,仔細看了一遍,確認沒什麼問題,便吩咐康平去抓藥。
看完病,寺院里午時的鐘聲剛好敲響,到了用午膳的時候,兩個人便各自分了開。
畢竟一起消失了這麼久,陸宛大大咧咧的沒覺出什麼,但其他人個個皆眼神犀利。
江晚吟有些心虛,用膳時一直垂著頭。
不曾想,一貫喜好出風頭的長姐今日竟也沉默許多。
往日,長姐一貫盯的她極嚴,這回她平白消失了一個時辰,她竟連問都沒問。
江晚吟覺著她似乎有些蹊蹺,但如今只等舅舅回來,一切便會被揭穿。
她也並不急著動手,於是仍是小口小口地抿著湯。
只是舌尖被陸縉吸破了,喝到熱湯時,江晚吟眉頭一皺,抽了口氣。
江華容當即便側了目:「怎麼了?」
老太太也擱下了勺:「可是不合口味?」
江晚吟臉頰發燙,放下了碗,雙手搭在膝上趕緊搖頭:「不是,是我近日有些體虛發熱,口中生了瘡。」
「那便不要用熱食了。」老太太勸道。
陸縉正捏著杯子,聞言唇角幾不可察的扯了下,推了一盤春卷過去:「來,吃這個,清爽可口。」
語氣親近,竟是連三妹妹都不叫了。
江晚吟垂著頭,哪敢當著眾人的面去接,連忙擦了擦唇角,小聲地道:「謝姐.夫好意,我用好了。」
陸縉只一笑,沒再勉強她。
江華容坐在陸縉身旁,隱約似乎看到了一絲極寵溺的笑,眼神一怔。
再定睛一看,陸縉又沉了臉。
她目光在兩個人之間轉了轉,雖明知江晚吟忌憚她舅舅,必不敢背地裡同陸縉做出什麼。
但眼皮仍是跳著,說不出的不安。
用膳時,她又討好地想給陸縉布菜,尚未夾過去,陸縉卻也擱了筷子,風度極好的用帕子拭了拭唇角。
「我也好了,祖母慢用。」
江華容看著他的背影,又將筷子擱了回去。
一頓飯吃的沒滋沒味,偏偏還有裴時序的事在,她也無心再用下去。
很快,午膳便結束了。
一行人由住持陪著往外去。
寺里供著不少開過光的手串,檀木珠子打磨的極為光滑,路過佛殿時,老太太看到陸縉手腕上帶著的那串有些粗糙,便想替他求一串。
陸縉卻婉聲拒絕:「不必了,祖母。」
「為何,我瞧著你那串有些舊了,用的碧璽也不是頂好的,護國寺的手串頗為靈驗,也當換一換了。」老太太有些不解。
「戴久了,習慣了。」陸縉只淡淡道,眼神卻有意無意的掠過江晚吟,「且上回墜崖便是她陪的我一起渡過,經過了生死,再看旁的,都覺得不入眼了。」
「原來還有這樣的淵源,既如此,這倒是個寶串了。」老太太便沒再勉強。
江晚吟站在人堆里,遠遠的看見陸縉在人前一顆一顆撥著腕上那串尋常的碧璽手串,總有些偷|情的心虛。
再一聽見他溫沉的聲音,每一個字都聽的她心口砰砰直跳。
她連忙垂下了眼。
如此小心,反倒惹得陸縉又多看了看。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放慢了步子,走在了人群後面。
擦身而過時,背著人群,陸縉忽然捉住她指尖,捏了捏。
「快鬆開。」江晚吟頓時如臨大敵,緊張地環顧四周。
「握一會兒,怕什麼。」陸縉卻不放。
「萬一有人回頭……」
江晚吟越發緊張,掙了好幾下,反倒被握的更緊,十指交扣著。
江晚吟一急,惱的踩了陸縉一腳方掙開,然後頭也不敢抬地上了馬車。
又引得陸縉從喉間低低漫出了一聲笑。
***
回了府里,江晚吟越想越覺得氣惱。
每回對上陸縉,不管是言語還是舉止,她就沒有一回勝過的。
什麼時候,她才能扳回一局呢?
雖氣惱,但天色擦黑的時候,江晚吟還是將門開了一絲縫。
晴翠不解:「娘子,天已經冷了,聽聞不日恐怕便要有雪,若是不關緊,晚上恐會著涼。」
江晚吟沒好意思同她說明白,只低低地道:「我有些熱,散一散涼,待會兒我自會關上,你不必管了。還有,今晚在耳房歇著吧,不必守夜了。」
「熱?」晴翠頓覺古怪。
但江晚吟臉頰微紅,似乎當真是有些內熱,她長長地哦了一聲,便捲起了在外間的鋪蓋,去了耳房。
打發完晴翠,江晚吟又有些羞赧。
不過大約是服了葯的緣故,不等陸縉來,她便睡了過去。
隔了這樣久,不知為何,她今日忽然夢到了哥哥。
夢裡,哥哥仍然是像從前一樣,風塵僕僕的回來。
一進門,眼底皆是笑:「阿吟,有沒有想我?」
江晚吟定定地看著他,眼底有些茫然:「哥哥,你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裴時序彷彿全然不知,俯下了身,「半年不見,阿吟便忘了我了?」
「不是的……」江晚吟想辯解。
一張口,她眼前卻浮現出了另一個人的臉。
兩張臉一疊,她腦中忽然極亂。
「我就知道,阿吟一向很乖。」裴時序又站起來,揉了揉她的發頂,「來,讓我看看,你變了多少。」
江晚吟望著那張臉,像從前一樣,壓著裙擺緩緩轉著圈。
她知道,她雖然長在商戶,但哥哥一向喜歡她像大家閨秀,像養在伯府一樣,保持貴女的風範。
釵環不搖,禁步不撞,走動時不要發出一點雜亂的聲響。
是以,她腳步極為緩慢。
然轉了半圈,再一回頭,身後的裴時序卻化作了一縷青煙,忽然不見了。
「哥哥!」
江晚吟伸手去抓。
一起身,眼睛卻睜了開,四面黑沉沉的,只剩外間的風燈偶爾晃過一道微弱的光。
原來,只是一場夢。
「做噩夢了?」
頭頂上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嗓音。
原來是陸縉,不知何時來了。
正一手撫著她的發,半撐在她頸側。
江晚吟嗯了一聲,大夢一場,突然很想伸手去抱他。
只會一起身,她才發現外衣不知何時被剝了。
「你總是這麼急。」江晚吟頓時又臉熱,將他的手拿開。
「怪我?」陸縉笑了笑,「是誰白天得了好處后就躲懶,一動也不想動?」
江晚吟摸了摸鼻尖,有些理虧,但仍是有些不安,她探著頭往帳子外瞥了一眼:「等等,她們都不在了嗎?」
「一早便支開了。」
陸縉撥開她環抱的手臂,欲埋下去。
江晚吟卻趕緊伸手抵在他肩上:「不成,我……」
「你什麼,什麼也不行。」
加上白日那回,陸縉已經忍了很久,直接堵住江晚吟喋喋不休的唇,然後反剪她亂動的雙手,一把按在了頭頂,緊接著便熟練地解著她衣帶。
江晚吟嗚咽著想解釋,口中卻被堵的發不出一絲聲音。
當他的手猛然往下一滑,她渾身一僵。
陸縉也頓住。
好半晌,他又試著碰了一下那厚厚的棉布,緩緩抬起頭:「小日子來了?」
江晚吟嗯了一聲。
「怎麼不早說?」陸縉不悅。
「我想說來著,可你一上來就動手動腳的,我哪有機會?」江晚吟小聲道,但眼底分明有些幸災樂禍,甚至打了個呵欠,「好睏,不早了,你走吧。」
「走?」陸縉忽然道。
「不然呢?」江晚吟難得見他吃癟,甚是高興。
「你說的也是,總是魚肉難免會膩。」陸縉指腹壓著她的唇,忽然笑了,「那今晚吃點清淡的?」
江晚吟頓覺不妙:「你……你想幹什麼?」
陸縉並不答,只一手握著她後頸,一手解開自己的腰帶。
他動作極其從容,兩根長指一撥,腰帶咔噠一聲。
然眼底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江晚吟突然想起了之前被抓走時那個刀疤臉對她說的話。
她吞了吞口水,趕緊偏了頭:「我疼。」
「喊早了。」陸縉挑了挑眉。
「不是,我肚子疼。」江晚吟睜開一隻眼,「自從落水后,每回都疼。」
「真的?」陸縉頓住。
「真的。」江晚吟倒是並未說假話,輕輕地哀怨,「剛睡著,就被你揉醒了。」
她鮮少撒嬌,一撒起嬌來,真是要命。
連眼尾都在勾人。
陸縉終究還是停了下,揉了揉發脹的眉心:「睡吧。」
這般輕易?江晚吟悄悄瞥了他一眼。
「再看,你是不想睡了。」陸縉目光冷冷的。
欲|求不滿的男子最是可怕。
江晚吟趕緊閉上了眼:「這就睡。」
陸縉卻沒走,反伸手替她揉著小腹。
痒痒的,江晚吟不自在的想躲開:「不用……」
扭來扭去的時候,后臀卻忽然挨了一巴掌。
「老實點。」陸縉沉著臉。
江晚吟頓時便不敢動了,撇了撇嘴,心想陸縉可真是夠霸道的。
連拒絕都不行。
不過到底是她受益,她便沒再賣乖,沖他淺淺地笑了一下:「謝過姐.夫。」
這個時候,明知道不能,故意叫他姐.夫的?
陸縉忽然笑了,笑的極為危險:「還想不想睡了?」
江晚吟立馬識趣的不再惹火,乖乖閉了眼。
陸縉笑了笑,將她擁在懷裡側躺著,寬大的手落在她腹上,一下一下,力道漸漸加大,卻始終險險的避開誘人墮落的深淵。
壓了一會兒后,欲|念平息。
只是看著江晚吟睡著時無意識的皺眉和微蜷的手腳,他眼底卻黑沉沉的,沉的掩住了諸多情緒。
當真細究起來,江晚吟的不育和腹痛和他都逃不開干係。
若是他發現伊始便將整件事挑明,江晚吟便不必如此鋌而走險,冒險去救落水的陸宛。
自然也不會傷身。
更不會有被擄一事。
也就不會有今日的難捱。
這些事,感情不深的時候,他只當是有趣,小小的罰她一下。
而現在,再回想起來,卻道道都是傷疤。
倘若江晚吟發覺他早就知道了一切,早到兩個月之前,卻一直在冷眼旁觀,看她小心翼翼,擔驚受怕和享受各種拙劣的討好,甚至,陰差陽錯瞞了你母親的事,會不會怨他?
倘若她發覺他不像她想的這般光風霽月,又會否懼了他?
她如此敏感又膽小,必然是會的。
陸縉撫著江晚吟的眉眼,黑暗中,薄唇壓下去,貼著她的唇角細細密密的磨著,又像是要將她完全揉進身體去。
那就最好永遠,永遠也別知道吧。
反正,她如今,也只有他了。
***
日子波瀾不驚,今年的天冷的格外早。
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朔風起夾雜蒼茫雪意。
在江晚吟小日子結束的那一日,陸縉的人帶著林啟明避開忠勇伯府和立雪堂的人,順利回了京。
至此,遠在青州的最後一絲牽絆也解除。
這場瞞天過海的彌天大謊,終於到了將要戳破的那一日。
與此同時,裴時序屍骨丟失以及半年前被江華容所害的消息也傳到了開國公陸驥的耳朵里。
陸驥急火攻心,大病一場。
病中含恨,陸驥遂到了當年為裴絮保留的別院想找一找當年的舊衣,替他們立個衣冠冢。
然一推開門,陸驥卻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身形瘦削,負光而立。
大約二十三四年紀。
僅是站著,便好似能聽見清風拂過鳳尾竹時泠泠的響動。
一如當年,那醫女頭一回在竹林撞到他,
倉皇躲避時髮髻拂過的竹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