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死之人
回到離斷齋,傅回鶴隨手將肩上的小獸放到一邊的桌子上,緩步穿過一排一排陳列著的博古架,徑直走到最里。
博古架的盡頭擺放著一張長桌,長桌后立著一扇十二開屏風,屏風不似平日里得見的木頭質地,反而泛著些墨玉的內斂潤澤。
傅回鶴繞過屏風走到裡間,將袖中的血紅色鵝卵石拿出來,垂眸端詳了一陣后又嘆了口氣,將種子放回到了靈霧泉中孕養。
離斷齋的門可以開在任何地方的任何角落,而內里也比從外看大上許多。
裡間之後是層層迴廊,盡頭隱沒在難以窺探的黑暗之中。
傅回鶴從屏風後走出,見爾書蹲在長桌上,正在扒拉一個爐鈞釉熏香盒。
他抬手揉了揉額角,在長桌后坐下。
爾書深褐色的小爪子里還抓著香盒的蓋子,見傅回鶴過來,索性將蓋子放在一邊:「這就是保管李琦交易品的盒子?你當初怎麼想的,軟弱和惻隱之心這種東西也能用來交易……是什麼味兒的?」
香盒裡已經空空如也,當初李琦用來交易的東西,早就在歲月里化成了維持傅回鶴與離斷齋存續的養分。
傅回鶴懶懶依靠在貴妃榻上,眼睫微垂:「種子選擇她的時候,我便說過她非良人,自然也不會同意用更貴重的東西換取太長的年限。只是沒想到這女人失去了軟弱與惻隱之後,會變得如此不擇手段的瘋魔。」
不論是有意還是無心,石觀音用成百上千的人命孕養種子是事實,荊棘種子也的確需要人類的血氣積蓄力量,血氣越濃力量越強,反哺契約者的好處便越明顯。
石觀音顯然是試探出了這一點,才會這麼不顧一切不擇手段地想要促使荊棘種子發芽。
但是這麼多的人命,大部分落在石觀音的身上,但仍舊有孽債算在了荊棘種子上,原本就靈智漸弱的荊棘種子經過這一折騰,幾乎是沒有什麼繼續下去的動力。
方才被傅回鶴放進靈霧之後,就像是萬念俱灰了一般,死氣沉沉地滑進了最深處,再也沒了動靜。
「情況真的很糟嗎?」爾書指了指屏風后。
傅回鶴摸出白玉煙斗,深深吸了一口,吐出裊裊的淡紅色霧氣:「很糟,哪怕我凈化了它身上的血債,它也應當撐不到下一次交易了。」
每一顆種子的生命力是有限的,每一次的交易都是一場雙向選擇之下的賭約。
賭贏了,遇到正確的人,哪怕不能發芽也能汲取到屬於契約者的靈魂力量,積蓄在體內等待下一次的相遇;賭輸了,便是像荊棘種子這樣,遍體鱗傷,滿盤皆輸。
隨著傅回鶴的一吐一吸,淡紅色的霧氣逐漸繚繞在離斷齋,朝著四面八方彌散開來。
爾書嗅到一股刺-激苦澀的滋味,揉了揉鼻子。
這是傅回鶴在洗去荊棘種子上的血孽,每凈化一道殘魂蝕骨腐肉的不甘和怨念,都像是在尖刀地獄里走過一回,其中痛楚不言而喻。
但傅回鶴卻習慣了這樣的過程,動作仍舊不急不緩,透著股遊刃有餘的從容。
只不過每當這種時候,傅回鶴的心情都是談不上愉悅的。
「那它還想再找主人嗎?」爾書小心翼翼地問。
「不知道。」傅回鶴乾脆吐出三個字。
他雖然能感知到這些種子的喜怒傾向,卻並沒有辦法真正與它們溝通。
「你問我還不如自己問問它們,畢竟你們都算是活物。」傅回鶴的面上帶著略略嘲諷的表情,「說不定還能比劃兩句。」
爾書頓時噤聲,但是過了一會兒,它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其實我聽說過,以前有那麼一種得天獨厚的單木靈根天才,據說這種人可以聆聽花草樹木的聲音,經他們之手的種子生機都十分蓬勃,就連已經死了的種子,都能……起死……回生……」
在傅回鶴冷冷的眼神壓迫之下,爾書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抬起爪子比了一個閉嘴的手勢,安靜下來。
紅霧繚繞之間,爾書靜靜-坐在桌邊陪著傅回鶴,也不再叭叭說什麼,一人一鼠早已經在漫長的歲月里培養出了不用言說的默契。
忽然,離斷齋中的氣場一動,傅回鶴似有所覺般抬眸,回身看向身後的墨玉屏風。
原本靜靜立在那裡的結緣屏上一筆一劃浮現出金色的字,像是有人拿著一根無形的狼毫,筆走龍蛇,鐵畫銀鉤,書寫出一個人的名諱生平。
但與其他客人不同的地方在於,這次的客人,結緣屏一反常態的給出了一個活人的死期。
將死之人?
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傅回鶴看完了屏風上的字跡。
待到金色的字跡隱沒在墨色的玉石里,傅回鶴手指微動,側首思考了一會兒,將煙斗放在一邊,坐起身來。
爾書也看到了結緣屏上的字跡,有些擔憂地看向傅回鶴:「要不這次我去吧?你現在……」
傅回鶴如今每一條骨頭,每一寸肌肉都在作痛,自然是不可能出門的,但——
他抬手彈了毛絨絨的小獸一個腦瓜崩,而後取過一張紙,慢條斯理地折起來。
「外面在下雨,你這小爪子打算怎麼打傘?我可沒有閒情逸緻做一套蓑衣給你。」
爾書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揣著手將自己團成了一團,大有一副我看你怎麼辦的賭氣架勢。
說話間,原本潔凈平展的宣紙在傅回鶴手中摺疊成了微鼓的形狀,修長靈活的手指拽住兩邊輕輕一拉,一隻栩栩如生的白蝶卧在傅回鶴的手心裡。
爾書幾乎看呆了,瞠目結舌:「你還有這一手呢?!」
傅回鶴聞言輕笑道:「當年師弟師妹們學堂玩鬧的小把戲罷了。」
而後抬手輕輕一點紙蝶的翅膀,紙蝶仿若被注入靈魂一般蒲扇著翅膀,在傅回鶴手指間盤旋起舞。
傅回鶴微微一笑,低聲道:「去吧。」
***
京城這場連綿不絕的雨已經下了十幾天。
苦水鋪中,濺落在青石板上的血也混著雨水被悄無聲息地帶走。
形容狼狽的蘇夢枕靠坐在牆邊,雨水順著他的髮絲連綿不絕地滴落下來,寒氣與濕氣裹挾著死氣侵入進他的骨髓里。
他原本便是一個病人,一個傷患,一個身中劇毒幾十年掙扎的人。
如今傷、病、毒三者齊發的滋味並沒有那麼舒暢。
蘇夢枕眯著眼,看向濛濛細雨之中蒸騰起的霧氣,蒼白如紙的唇張了張,呼出一口濁氣。
……可惜了,終究還是差了些時間。
他的手並沒有垂在身側,而是放在身前,手中還握著那把凄絕泣血的紅袖刀。
——紅袖刀總是在他身邊,從一而終。
隨著失血和毒髮帶來的虛弱感,蘇夢枕的眼前開始出現大片大片斑駁的白影,吞噬殆盡他目之所及的一切,覆蓋了他為之努力拚殺守護的所有。
即使如此,他的面容仍舊帶著那股銳鋒的挺拔之氣,他的一生經歷過太多起伏,但不論是背叛、國讎、家恨……乃至於如今近在咫尺的死亡,都不能挫敗他的驕傲。
凌晨的京城街道安靜極了,只有淅淅瀝瀝的小雨聲。
蘇夢枕昏沉之際察覺到什麼東西靠近,握著紅袖刀的手驟然收緊。
驀地,蘇夢枕只覺得耳際一涼,他彷彿有了些力氣,睜開眼側頭看去,一隻純白色的蝶落在了他的肩頭。
蘇夢枕的肩膀處橫著一道猙獰開口的刀傷,鮮血將那隻純白的蝶染成了血紅色,蝶翼透明,脈絡延伸出緋紅色的骨,一如蘇夢枕手中凄艷決絕的紅袖刀。
「功未成,身先死,多麼遺憾的事情。」
「蘇樓主若是不甘心,不如來離斷齋中坐一坐,談一樁生意,如何?」
***
門前的檐鈴叮噹作響,雕花木門被客人推開。
面如金紙、瘦骨嶙峋的男人冒雨而來,他的右手四指指腹帶著刀繭,突出的骨節處停著一隻血紅色的蝶。
蘇夢枕的目光掠過四周,此間雖有些昏暗但並不影響視物,一眼望去是與外間普通鋪子門面截然不同的寬敞。
面前陳列著六架博古架,博古架間飄蕩著絲絲縷縷的淡紅色霧氣,架子上間或擺著不同樣式的香盒,沒有任何金銀玉器古董字畫之類的陳設,平白顯得有些空空蕩蕩。
停在他骨節處的血蝶重新蒲扇著翅膀,朝著博古架盡頭的光亮處飛去。
蘇夢枕的眼神一動,抬步跟了上去。
他自然知道此地不凡——自從他踏足這裡,他的身體輕盈地彷彿一掃沉痾,全然感受不到病痛重傷的磋磨。
是自記事以來便未曾有過的輕盈自在。
越過層層陳列的博古架,蘇夢枕只覺得自己腳下踩著的不是地板,而是流淌著的具有生命氣息的活物,一呼一吸,帶著蒼茫遙遠的氣息。
長桌后坐著一個年輕男人,長髮霜白若雪披散在肩頭,眼睫半斂著,似是聽到了腳步聲,這才微微抬起眸,撩起視線看過來。
蘇夢枕的腳步一頓。
桌后的男人有著一張停留在年歲最美好時的臉,鳳眼微挑,面容清癯,稜角分明,整副皮相上卻掛著被歲月霜雪磋磨留下的痕迹,眼睛里透著些倦怠且沉寂。
明明是俊美無儔的面容,卻被那雙眼帶出滄桑而矛盾的暮氣。
心中知曉面前之人應當是十分危險未知的存在,但奇怪的是,蘇夢枕站在這裡,身體卻是前所未有的放鬆舒適,多少生死之際凝練出的警覺沉眠在靈魂深處,安靜地蟄伏著。
他無端端對一個人產生了信任。
蘇夢枕眸光閃動。
這實在是一件致命又離奇的事。
傅回鶴則是嗅到了來人身上的腥氣。
雨的腥氣,血的腥氣。
這讓胸腔中還充斥著凈化種子留下血氣的傅回鶴有些不適。
但生意歸生意,於是傅回鶴只是微微抬手,輕笑了下,聲音溫和有禮:「貴客臨門,請坐。」
「不知在下可以幫到蘇樓主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