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買強賣
黑心金光菊是一種生命力十分頑強的植物。
只要是陽光充足的地方,這種脾性堅強,耐乾旱,又耐極寒的植物很快就能長出一大片金燦燦的花盤。
只不過離斷齋里的這株黑心菊此時在暖和的陽光下蜷起花瓣葉片,蔫噠噠地趴伏在地面上,尋常人看不到的靈氣朝著四周緩緩逸散開來。
傅回鶴雙臂環胸半靠在迴廊邊的柱子上,見到這情景,指腹微動,摸了白玉煙斗出來一聲不吭地抽。
花滿樓蹲在金光菊的旁邊,絲毫不在意自己價值連城的錦衣被沾染上了泥土,他的手指一點點摸索著金光菊周圍的土壤,指尖緩緩靠近金光菊開始褶皺枯萎的葉莖。
花滿樓在腦中勾勒著手下摸索出的這株金光菊的樣子,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若有所思:「不是葉片的話,是根出了問題?」
【好痛……好痛……】
花滿樓的耳邊再度響起那道方才便聽到的聲音,極細,極微弱。
他想了想,轉頭面朝方才傅回鶴說話的方向:「傅先生,我需要挖開檢查一下它的根系。」
「我來挖。」
傅回鶴的聲音自身旁冷不丁響起,饒是鎮定自持如花滿樓,也不禁被這人的神出鬼沒嚇得手指一顫。
花滿樓能聽到身邊人一點點挖開泥土的動靜。
雖然聽聲音和行為並不是什麼好脾性的人,但出乎意料的,在侍弄花草上,這人卻是小心謹慎極了,在快要戳碰到根系時毫不猶豫地將花鏟放在一邊改用手指一點點撇開旁邊的泥塊。
「傅先生想必也是一個十分愛護花草之人。」
花滿樓自幼對花草樹木有一種別樣的熱愛,對他而言,百花齊放有爭奇鬥豔的美麗,但松柏長青灌木蔥鬱亦有獨特的韻味。
自然而然的,花滿樓對那些真心愛護花草的同道中人也更加親近。
「恐怕要讓花公子失望了。」傅回鶴將那株蔫吧的黑心金光菊放到花滿樓的手中,手指殘留著些許微濕的泥土,微微碰觸花滿樓的手心,是一點冰涼如玉的觸感,「我只是對這座院子里的花草上心罷了。」
男人的嗓音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散漫。
花滿樓不置可否地彎了彎眼角,而後另一隻手罩在那株金光菊上細細檢查起來,幾息過後,他眉頭一松,露出釋然的淺笑:「喏,是根莖遭了蟲噬,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都斷了好幾處。」
傅回鶴低頭循著花滿樓指著的地方看去,入眼還是那株蔫巴巴的金光菊,根繫上全然看不出花滿樓所說的被蟲啃過的痕迹。
「怪不得它在說好痛。」花滿樓憐惜地摸了摸金光菊的葉片,「其實湖水邊的土壤過於濕潤,不太適宜金光菊的種植。若是有更乾燥一些,日照更充足的地方,將這株金光菊移栽過去會更好。」
傅回鶴蹲在一邊,口中舌根頂在牙根處微微用力,看向花滿樓的眼神格外銳利:「你說,你能聽到它的聲音?」
舉著一個花盆跑過來的爾書也愣在原地。
花滿樓沖著爾書道謝,而後像是目能視物一般選了些稍遠一點的,半干不濕的土壤,而後將那株黑心金光菊重新種進了花盆裡。
「湖邊的泥土裡細蟲的確要多些,它自己選了另一邊的土壤,我檢查過了,是很適合它的土壤,是個聰明的小傢伙。」
沒去反駁這方湖水絕對不可能生蟲的事,傅回鶴看了看湖水,又看了看那株躺在花滿樓手心萎靡之勢有所好轉的黑心菊,若有所思。
爾書盯著花滿樓做完這一系列的動作,而後愣愣地轉頭看向傅回鶴。
就見傅回鶴不知什麼時候席地而坐,長腿盤起,手肘抵在膝蓋處,雙手隨意搭在兩側,就這麼定定注視著花滿樓。
眼神變幻莫測。
爾書正琢磨傅回鶴的眼神,就聽到傅回鶴又問:「那當日花公子掉進我懷裡的時候,可有曾聽到什麼聲音?」
聲音溫和謙遜到了極致,讓熟知某個男人本性的爾書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花滿樓猶豫了一下,但想到這裡不尋常的地方豈止一處,大抵便是這裡還有其他沒有心跳卻會說話的物件或人,便不覺有他,回答道:「的確聽到許多聲音竊竊私語,不過聲音很小,聽不太真切。」
「這樣啊……」傅回鶴微微一笑,垂下眸子,慢條斯理地清理著手上殘留的泥土,「想必花公子今日敲門拜訪,也是聽到了有人邀約所致,可對?」
花滿樓終於鬆了口氣,點點頭。
其實他聽到的是求救,只不過現在想來應該是某株花草的聲音。
傅回鶴長長嘆息了一聲:「可惜了,我還以為是花公子非禮輕薄了在下,回去之後思量再三想要賠罪負責,才會登門拜訪呢。」
沒有非禮之意但的確摸了人的花公子:「我真的沒有非禮輕薄閣下的意思……」
傅回鶴抬手,指尖順著那日花滿樓撫摸的順序走了一遍,輕飄飄一挑眉。
指腹與肌膚微微摩擦的聲音傳入花滿樓的耳中。
花滿樓沉默下來。
臉上溫暖和煦的笑有些勉強,溫文儒雅的花七公子此時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最終只得認下,艱難道:「雖是事出有因,但在下冒犯了傅先生確是事實,傅先生若有驅使,在下……」
「既然花公子有負責的意思,事情便好說了!」傅回鶴展顏一笑,將花滿樓還沒說完話卡了回去,站起身的同時還不忘扶了一把花滿樓,順帶揣起那盆黑心金光菊,「外面陽光太盛,不妨入內詳談。」
動作行雲流水,流暢至極,一副做慣了的強買強賣黑商做派。
雖然被這麼明晃晃又無賴地套路,但花滿樓的態度依然很溫和,他只是將方才卷上去方便動作的袖子放下來,語氣有些無奈道:「那便勞煩傅先生帶路。」
兩人就這麼一個敲竹杠,一個完全不反抗被敲,一前一後地走了,徒留爾書一隻腦袋跟不上的毛糰子在陽光下凌亂。
不是,發生了什麼?
莫慌,捋捋——
爾書小爪子握拳抵在腦門前。
怎麼好像看起來……是前不久它嘟囔的某件事突然就成真了?
【……以前是有那麼一種得天獨厚的單木靈根天才,據說這種人可以聆聽花草樹木的聲音,經他們之手的種子生機都十分蓬勃,就連已經死了的種子,都有起死回生的可能……】
爾書一邊嘟囔一邊想起花滿樓剛才的行為,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當即一蹦三尺高。
「嘶!我什麼時候有言出法隨的本事了!老傅,你千萬把這個寶貝疙瘩留住了!!!!」
……
傅回鶴伸手給花滿樓面前的茶杯添了茶水,而後繼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人看。
花滿樓臉上原本掛著的淡然笑意微收。
這已經是他喝的第四杯茶水了。
他嘆了口氣,開口:「傅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傅回鶴沒看出這個青年公子身上有什麼其他特殊的地方,只除了他的眼睛似乎有天道留下的法則禁錮,其他的就的的確確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
但是傅回鶴並不需要探究明白眼前的青年為何能聽到這些花草的心聲,他只需要知道……
傅回鶴伸手一拂,兩人中間的桌上出現三顆種子。
他抬眸問花滿樓:「你能聽到什麼聲音?」
花滿樓凝神側耳聽了一陣,而後表情有些尷尬,又有些……忍俊不禁。
傅回鶴:「?」
花滿樓聽著耳邊嘰嘰喳喳的聲音,終於還是沒忍住輕笑出聲。
「聽聲音,應當是三個小傢伙,他們說——」花滿樓眨眨眼,有些促狹道,「傅先生當真要聽?」
傅回鶴有種不祥的預感,但是這可是他對花滿樓的考驗,當然要聽。
於是正襟危坐道:「自然。」
花滿樓於是微微一笑,用又輕又緩的聲音將耳邊的聲音一一複述於口:
【傅老闆酒品真的超差,每次喝醉就朝我們絮絮叨叨……】
【傅老闆有起床氣,今早洗漱時險些栽進池子里,還好爾書大人撈得快……】
「停!可以了。」
傅回鶴狼狽抬手,無比慶幸面前的青年看不見自己此時的表情。
花滿樓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下唇,畢竟當著人面說這些話也著實是件有些尷尬的事。
牙關緊咬著將三顆胳膊肘往外拐的種子收走,傅回鶴乾咳一聲權當無事發生,整肅神情,對面前的青年發出邀約:「不知花公子可有興趣來離斷齋做在下的助手?」
花滿樓知道此地玄妙,但他更知道自己並不屬於這裡,淡淡搖頭道:「多謝傅先生盛情邀請,只是在下亦有一座小樓需要打理,恐怕難以兩方兼顧。」
傅回鶴深深望進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眸里,低聲問道:「花公子可有什麼想要實現的願望?」
「不論是什麼願望,只要花公子說出口,離斷齋都能使花公子美夢成真。」
花滿樓抵在茶杯旁的手指一動,心頭驟然縮緊。
他的願望?
他自幼長於富庶之家,父母慈愛,兄長和睦,前半生順遂無憂,唯有一點——
花滿樓抬手撫過自己的眼睛,唇角微動:「傅先生已經注意到了?」
自幼時起到現在。花滿樓最常聽到的便是——「可惜他是個瞎子」——這句話總能跟在各種各樣的讚美之後,輕而易舉的否定許多既定的事實。
傅回鶴的表情認真了許多:「若花公子答應做我的助手,與之等價交易,離斷齋會治好花公子的眼睛。」
「傅先生未曾說交易的期限,所以我想……」花滿樓說話時神情仍舊溫和,那雙眼眸暗淡無光,散漫無焦,卻帶著一種洞徹人心的空茫,「這份交易,大抵便是終其一生了,對嗎?」
傅回鶴決定收回他之前說的喜歡聰明人的話。
太聰明的人比蠢笨之人更加難搞,因為他們不僅僅是聰明,還洞察人心卻不訴之於口。
「傅先生,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生活。」花滿樓舉起茶杯虛敬傅回鶴,真誠道,「有家中父母兄嫂,有江湖知己二三,還有一座臨安府的鮮花滿樓,如此,便已然足夠了。」
「謝過傅先生青睞。」
外間檐鈴叮鈴鈴的聲音傳來,傅回鶴知道這是有客人上門。
「無妨,算不得什麼大事。」
他不急不慢地拎過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回敬花滿樓,言語含笑:「交易一事本就是客情主願,也自然沒有總能談成的道理。」
「不過花公子雖然拒絕了在下的邀約,但在下仍舊有一不情之請,還請花公子考慮一二。」
傅回鶴又添了一杯茶遞給花滿樓。
這一次,花滿樓品出了茶中奇特的香味:「傅先生但說無妨。」
「在下雖然出售各類種子,但著實不通培育種植一道。那盆花公子親手移栽的黑心金光菊若是放在這裡恐怕難以存活,不知能否由花公子帶走費心照料一二?」
傅回鶴顯然是有了什麼新的想法,對沒做成的交易半點都沒有不甘,一派溫溫和和的笑模樣。
「待到它的狀況好些了,在下定當攜謝禮登門拜訪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