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 128 章
窗半開著。曾經那個十七歲的伊文海勒側身躺在床上,被後頸脹痛與呼吸間多出來的、以前聞不見的味道折磨到神志不清。
能量暴躁涌動,細碎稀少的星光在他身邊閃爍,相比雷廷當初那其實穩到讓人迷惑的反應而言,這才是覺醒期超能者的正常表現。
但在覺醒期過度敏感的感官支持中,他還是聽到了他寧願自己沒聽到的聲音。
而在他身體里,雷廷的精神大皺眉頭:且不說洗|腦與未經本人同意的非法腺體切除改造手術本身就是在觸犯法律與個人權益,卡崔恩·康這種想法、行為與一直以來有意無意對伊文海勒的思想灌輸,顯然是想將這個天賦更高的孩子變成一個他理想中的模樣。
為此,即便嚴重影響對方身體健康、超能水平與未來人生,他都在所不惜。
畢竟這個孩子,對他而言從來都只是個『光鮮亮麗的幌子』而已。一個幌子只需要夠光鮮就可以了,商人最擅長糊弄,他們從不追求最好的那些。
至於他為什麼會這樣,雷廷並沒有興趣去了解,他只覺得……
拳頭硬了。
……
感應著雷廷心中的焦躁憤怒,伊文海勒反而忽然露出了一個微笑。一直以來盤桓在他心中的痛苦中似乎有那麼一小部分正在剝離,如蒼白牆皮脫落它的裂片般墜落下去。
這很好……不是嗎?
事情早已發生過了,但那些伊文海勒本人早已學會儘力忽略的過往傷痕,在年輕的太陽眼中,道道都是他憤怒的理由。
這種被人認真放在眼裡心頭的感覺,會讓每個被這樣對待的人意識到『我對他而言是特殊的』。
而伊文海勒……喜歡這種感覺。
「所以你明明自己家就是製藥公司,卻濫用抑製劑到那種程度……」雷廷想起了第一次感知到對方身體狀況時的感覺,手下的飛……握力計又發出『咔!』的一聲響,「因為你從小就被灌輸一套扭曲的邏輯,在那套邏輯里,你應該是Alpha,只能是Alpha,如果你不是Alpha……」
【就是在讓家族與父親蒙羞。】伊文海勒聲音平靜,【因此,即便在埃森迦爾的請求下,我獲得了保持自己性別活下來的權力,但年輕時的我還是在以這樣的扭曲邏輯去要求自己,而後來……我已經沒法回頭了。】
明白了,一切終於明白了。無論是伊文海勒作為一個強者為什麼心中總有點不自信,還是對方作為一個家裡就開醫藥公司且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為什麼會濫用明明並不具有成癮性的抑製劑。
——因為對曾經的他而言,他的一切都是錯誤,是一道道虛假的帷幕。
他的血緣沒有帶給他溫暖的港灣,他的智慧與力量也並不能讓他得到他曾唯一擁有的親情。
反之,在得到力量與分化性別的那一天,他意識到了身邊這個生活環境的真面貌,所以後來他一直在欺騙自己、強行改變自己,直到即使意識到這不是個正確行為,也沒法再恢複本應健康正常的身體狀態。
而他的心理狀態也得到了解釋——從這時起,他就因這一切而動搖了曾經堅實的個人觀念:都說犯了錯才會受到懲罰,而我不會犯錯也不會受懲罰,但為什麼如今的我那麼痛苦呢?為什麼我所依賴的父親會這樣對我呢?
對這時的他而言,父親的形象仍停留在數年以前,那道身影如此光鮮高大,那個人是不會錯的,錯的只能是身為孩子的自己。
從這一刻起,從小建立起的依賴與親情讓那個孩子開始試圖變成父親會滿意的樣子,即使代價是傷害自己。
【他說那是為我好。】伊文海勒飛身落在雷廷身邊,盤腿坐下來,低頭看著對方死死扣著飛船外殼稜線的手,【當然,要是換成現在的我聽了那話,肯定會跟他說「你放屁!」——嗐,只可惜在我十九歲那年他就死了……】
卡崔恩去世的這麼早?
雷廷一愣,心中的憤怒都消減了些許。
【而且,】伊文海勒輕笑著,【當時我可是渾渾噩噩的離家出走了一趟,在我所在的城市裡好好轉了轉,後來我有些同學,就是和我在那時認識的。】
虛弱感與混亂感少許褪去,雷廷眼一眨,發現自己站在一條昏暗巷口,箱子里似乎正在爆發一場單方面的欺凌毆打,雷廷下意識往前而去,不出所料的觸發了一場戰鬥。
這場戰鬥沒什麼好說的,雷廷甚至都沒有動用幻境中屬於伊文海勒的能量,單靠他如今作為武器使用與格鬥大師的戰鬥能力就差點把那幫人送走。
隨後,在滿地昏迷的人里,他和幾個同樣衝出來幫忙的年輕人互相對視。
這群人里領頭的那個容貌很奇特,他有著一頭髮質不太好的白髮與一雙目光轉開時有些僵硬死板的紅綠色義眼,笑容卻寬和溫厚,令人一見就心生好感。
雷廷的目光微妙的古怪了起來:這個人他見過,在……反抗軍創始人的檔案里。
他叫『索羅·摩根』,來自邊陲星系,是從第一軍事學院退學的少數學生之一,A級超能者,目前是反抗軍領袖,但已經有十幾年時間沒在星際社會公開露過面。
而在他身邊的幾個人,也大都被認定是反抗軍高層,並且在當初與索羅·摩根一同退學。
在人聯內部調查文件中明確寫清楚了,伊文海勒·康和這群人在學校里就交往過密,所以當『星流』宣布失蹤後有幾次出現在反抗軍一方時,聯邦議會決策層那是一點都不驚訝。
——原來他們是在這時候認識的……
雷廷若有所思。
關於這些正事的想法,他刻意讓它顯得混亂且一閃而逝。而伊文海勒也沒有對這群人多加介紹的意思,只是在飛快結算了戰鬥評分后感嘆了一句:【你的戰鬥技巧確實不錯。】
雷廷挑了挑眉:「比起你呢?」
【你還差得遠呢,小夥子。】伊文海勒哼笑一聲,卻又伸手按在了雷廷已經微微放鬆的手指上,將它們一根一根掰開,握在自己手中,低頭看著他的手甲。
【在那之後,】他漫不經心道,【他們送我離開那片『夾縫』,路上碰見的人大多數都在真心實意和他們笑臉相對,這讓我感到好奇——為什麼?明明我來的時候,那些人心裡只有冷漠與敵意。】
「說不定因為是熟人?」雷廷順口接話。
【不。】伊文海勒說,【或許你不明白……因為他們把那些人放在和自己一個高度的地方。】
雷廷沉默了下去。
他怎麼會不明白呢?他就是這世上最明白這一點的人:如果你愛人民,人民也會愛你。
他以『伊文海勒』的視角注視著身邊一切,看著笑容和藹的老太太拉著索羅說話,莫名又想到了那對星門——『長安』與『羅馬』,想到了它們和它們之上寄託的一切,還有一代又一代人因它們而改變的生活。
而在這段故事裡,『伊文海勒』的目光也一直注視著這一切。
注視著他原本生活之外的一切。
【……然後我回家了。我認為Omega也一樣能做到Alpha做得到的事,甚至比Alpha更強。我可以變成父親想要的樣子——我試圖從混亂中找到一個平衡點。】
伊文海勒說。
【當然,後來我也意識到了,那個狀態下的我能離家成功,這本身就是父親的指示。他想讓我在外頭因為毫無遮掩的Omega身份而受苦,這樣我就能更順暢的接受改造手術,只可惜,我太強了,沒能變成他預想的樣子。】
雷廷手指一動,這次他忍住了沒握下去——這會兒他要是握了,出問題的就不是『握力計』,而是伊文海勒的手了。
雖然這點握力,也就是讓對方疼一下的事兒而已。但能不疼的話,他還是要儘力避免。
伊文海勒笑著低頭,隔著因超能力量隔離而一直潔凈的手甲,吻了吻雷廷的手:【再後來,我考上了第一軍事學院,按照原定計劃去上學。】
畫面一轉,一十多年前的『太陽號』景色出現在雷廷眼前。他呼吸著熟悉又陌生的空氣,看著幾乎完全陌生的人們……哦,好吧,『後勤部長』和『校長』可一點都沒變。
【不出所料,我依然是人群中最強的那一個,而且,我還有了一群新的、真正的朋友。】
一堂堂課、一場場戰鬥、一次次歡笑……伊文海勒與他那些雷廷在通緝與危險評估文件上見過不少次的朋友們一同走過他人生中真正改變的第一年,期間他一直戴著他的藍色抑制器頸環,總是人群中心最閃亮耀眼的那個人。
但與此同時,伊文海勒也一直在必要時刻對自己注射過量的抑製劑,並裝作自己只是個不那麼敏感的普通Omega的樣子。
然後,畫面陡然黑沉。
【第一次實習……我就在我的家鄉,看到了我從未設想過的一幕。】
伊文海勒的語氣壓低轉沉。一種發自內心的悵然與痛苦,終於從那一切短暫的歡欣中蘇醒。
而雷廷,或者說,當時的伊文海勒——他站在那熟悉的『夾縫』的巷口街頭,面前橫七豎八倒著百餘具屍體,其中還有半死不活的人,正在被一身白衣的醫護人員們儘力吊起那麼一口氣。
「看來是又有人嗑嗨了,敢在首府星飈測試款浮空車。」他身邊有人滿不在乎的嘟囔著,「撞這點人無所謂,萬一撞到地標建築或者上頭的誰了,我看他們怎麼辦!」
「哪兒有你這麼說話的?」另一邊有人拍了那人一下,「萬一讓人錄下來了多不好——行了,證據提交一下就收隊,聽上頭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