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朵紫陽花

第二十一朵紫陽花

芙里爾很快就又見到了那個男孩。

說是很快,其實也沒有,因為連管狐都已經恢復了平時方便攜帶的狀態。

距離上次芙里爾把那小孩嚇跑已經過去了快一周。

附近鎮上有家叫做七辻屋的點心店,那裡的豆沙包很好吃,就連喜歡吃油豆腐的管狐也能夠吃好幾個,所以在下次去超市買菜的時候,芙里爾先是繞了個大遠跑到那裡買了好些豆沙包才去超市買菜。

買菜也不是光買菜,芙里爾順手還買了個冰淇淋。

如果感冒了還要喝冰水的話,那麼大冬天的吃冰淇淋也沒有什麼問題吧?

離現在住的地方還有三個路口的那裡有幾個花壇,旁邊還有幾個鞦韆架子。

冬日的太陽已經西斜了,正是放學的時間,鞦韆架理所當然地被一群校服外面套著厚外套的幼稚園小孩們霸佔著,旁邊站著不放心的家長。

芙里爾一隻手提著裝了好幾日食材、還有點心的菜籃子,一隻手捏著吃光了的冰淇淋盒子。在路過花壇時順手把冰淇淋盒子扔進垃圾桶里,然後把裝有食材的菜籃和包著點心的紙袋分開,一手提著食材,一手抱著點心,正準備繼續走的時候,像是有所感應似的往花壇看了看。

坐在花壇周圍的那個男孩穿著深藍色的厚外套,頂著淺亞麻色頭髮的男孩微微低著頭。他的書包立在椅子邊,身旁是一個和普通女性穿著長相都無差的女性妖怪。

妖怪很弱,屬於是放著不管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也威脅不到小孩子安全的那種。

但是那個孩子有幾分眼熟。

淺亞麻的頭髮色雖不常見,但也不是少見;穿著深藍色外套的孩子也不少見,但是淺亞麻色、穿著深藍色外套,還這麼吸引妖怪的,就不多見了。

好巧不巧,芙里爾上周才遇見了一個。

芙里爾心想,明明上次見他的時候,在拎著他外套的兜帽時,還用自己的眼睛給他下了一道讓妖怪避開他的禁制。

嘖,真麻煩啊。

心裡不由得想到了另一個男孩,已經十二月了,他現在也快十歲了吧——啊,相比起來,果然還是那個更麻煩些。

芙里爾深深地嘆了口氣,提著東西也在他附近的花壇旁的長椅上坐下了。

她對自己說:「……反正也沒有其他什麼事情可做。他要是在十分鐘內沒有什麼危險,我再離開好了。」

但是十分鐘也能發生很多事情。比如那個男孩一直以為那個妖怪不是妖怪,而是人;比如突然有認識那個男孩的真正的人類女性經過,看到他一個人坐在那裡,便出聲詢問:「夏目貴志君,這麼晚了,一個人在那裡做什麼呢?」

於是妖怪冒充人類接近他的真相被揭露,還以為普通人願意接觸他、和他說說話的泡沫被無情地戳破。

柔軟的頭髮懨懨地垂落著遮住他白皙的臉,男孩難過地蹲下身,大聲喊:「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如果從沒有擁抱過太陽,我就還能接受月光的清冷。

但如果連自己擁抱的太陽也是假的呢?

男孩在哭。

長期輾轉在不同的親戚家裡,他連哭都不大聲,像被人拋棄的年幼的小狗發出了輕微的嗚咽聲,眼淚像斷線般地落下。

為自己被欺騙了而哭泣,為自己寄人籬下了而哭泣,為自己模糊記憶中溫柔對待自己的父母而哭泣,也為自己那永遠回不來的親人哭泣。

因為看不見妖怪而誤以為是在喊自己離開的人類女性,雖然有些擔心男孩,但還是提著裝菜的袋子離開了。一旁的妖怪站起來想要拍拍男孩的背,想要向男孩解釋,卻在靠近時被男孩嗚咽的聲音嚇到,期期艾艾地收回了手。

芙里爾把裝菜的袋子放在長椅旁的地上,抱著點心走上前,彎著一雙沒有笑意的眼睛對妖怪說:「那孩子叫你離開呢。」

冬季的日落沒有秋天日落時的深紅餘輝,反而帶著夜色將要來臨時的灰敗與寂寥。

而這樣的情況下,芙里爾那一雙橙色眼眸就算如太陽般璀璨,也是帶著漂亮的冷漠。

聽到聲音便下意識偏頭的妖怪就這樣與魔女的眼睛對視上,強烈的恐懼包裹住全身,避凶的雷達在心裡不停作響。但即便如此,她也仍想為自己辯解:「我只是——」

「我知道哦,你只是想要接觸這個落單的男孩,沒有惡意。」芙里爾的眉眼往下耷拉著,「所以這次就放過你哦。」

聽到了芙里爾與妖怪對話的夏目貴志緩緩抬起頭看她,淺色的睫毛被淚水打濕成一簇一簇的,被淚水沖刷過的淺棕色眼睛也濕漉漉的,像只被扔掉的小狗,再可憐不過了。

「……我記得你,上周上學時遇到的奇怪大姐姐。」男孩梗著脖子,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芙里爾那頭熱烈得不像普通人的紅髮,「你也是妖怪嗎?」

當連續兩次在十字路口處遇到的那個沒有五官的西裝男人,還在他面前走過時像小丑一樣咧著嘴朝他笑時,夏目貴志就知道自己可能又遇見妖怪了,只好低著頭慢慢地繼續前進著。但是在第三個路口,用眼睛的餘輝瞥見了那個帶著禮帽的男人從自己面前走過的同時,卻又出現了一個穿著淡黃色和服的女人。

女人目不斜視地拎著菜籃從他身邊走去,希望在夏目貴志的身邊燃起又熄滅。但是在要路過第四個路口的時候,那個女人又故意落後一步,像拎小動物一樣地拎著他外套的兜帽。

那件大衣還是上一個親戚把他交給現在的這個親戚時遞給他的。

帶著愧疚和憐憫。

但儘管如此,夏目貴志仍對此充滿感激。

那這個女人呢?她有一頭像是燃燒著的火焰般生動的紅髮,有一雙像太陽一樣明亮的眼睛。

她是,除妖師嗎?還是說,她也是妖怪呢?甚至,她和前面的那個妖怪是一夥的呢?

夏目貴志很害怕,但是抱著微弱的希望,他小聲問:「……姐、姐姐,有什麼事嗎?」

紅髮的漂亮女人比他高太多了,於是她微微彎腰,漫不經心地說:「有哦,我是芙里爾。剛剛搬來這附近,還不知道這附近的超市在哪裡,方便帶我去嗎?」

芙里爾?沒有姓嗎?還是說,這是個假名呢?

妖怪也有名字嗎?

但是也太奇怪了,怎麼會有人拽住路上遇到的小學生的兜帽,讓他給自己帶路呢?所以,果然還是妖怪嗎?後來,夏目貴志便猛底掙脫她,向著前面跑去,等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跑到學校門口了。

而現在,被人誤以為是妖怪的芙里爾撇撇嘴,在夏目貴志面前蹲了下來:「我才不是妖怪呢,我可是魔女哦。」

她白皙的臉配上米白色的大衣,高領的白色毛衣和米色的長褲,整個人都像雪一樣冰冷。但是一頭紅髮和明亮的橙色眼眸,還有臉上生動的表情讓她看起來是如此鮮活。

「魔女?」

「沒錯,魔女,是那種只要付出代價就能夠實現你願望的魔女。」

能夠實現人願望的魔女嗎?

「只要付出代價,什麼都可以實現嗎?」

夏目貴志聽到這個回答,卻微微張嘴,但是在他發出聲音之前被芙里爾面無表情地打斷:「別說出來哦。人心中的念頭醞釀成了話語,只要說出來就一定會被聽見,然後在某一個時間點得到回應。」

「……這是很可怕的事情嗎?」夏目貴志被芙里爾面無表情的臉色嚇到,小聲問,「但是你不是說只要付出代價,就什麼願望都能實現嗎?」

「代價不能付出太多,也不能付出太少,必須要不多也不少,對等地,均等地……所以,如果想要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復活,你覺得需要怎麼樣的代價呢?」

那必然是得付出性命、甚至是靈魂作為代價了。

而且魔女也從來都與信守承諾這種事情無緣。

1983年的深夜,失去孩子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活過來,甚至不惜使用禁術請來魔女,得到的是什麼呢?

他們的女兒活過來了嗎?

芙里爾單手托著臉看被說中了心事而面露窘迫的男孩,隨口問:「你的名字是夏目貴志嗎?」

男孩點點頭。

芙里爾伸手從大衣口袋裡摸出手帕遞給夏目貴志:「那麼,夏目貴志君,要擦擦嗎?你剛剛哭了哦。」

一向惡趣味的魔女好整以暇地看著被鬧得臉通紅的男孩半天,又趁他接過手帕胡亂擦自己沾滿淚痕的臉頰和被淚水浸得濕濕的睫毛的間隙慢慢站起來,將抱著點心的手挪到裝點心的紙袋下方,用魔力給點心稍微加熱了一下,然後坐在了旁邊放有夏目貴志書包的椅子上。

擦完眼淚的夏目貴志不好意思地說:「手帕、手帕我會洗好了再給你的……你住在這附近嗎?」

「好哦。」芙里爾伸手把他拉起來,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簡明扼要地說,「來坐。」

她又摸出兩張被摺疊好的手帕來,攤開,然後伸進打開的紙袋裡,用手帕拿出豆沙包。

是溫熱的。

於是她一邊伸出右手將用手帕包好的豆沙包遞給剛坐好的夏目貴志,一邊又用左手藉助手帕從紙袋裡掏出豆沙包來。

「吃吧,哭是很消耗體力的運動哦。」芙里爾咬了口自己左手握住的豆沙包,含糊地說,「好甜。」

夏目貴志接過點心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芙里爾冰涼的手背。他抿了抿唇,什麼也沒說,安靜地嘗了一口,像小貓被燙到一樣吐了吐舌頭:「好甜,也好燙。」

「對吧,就是很甜,但是也很好吃。」芙里爾笑了笑,她平視著前方坐在鞦韆上盪得很高的小學生們,透過那群孩子想另一個男孩,語氣里頗有些懷念,「悟君應該會很喜歡的吧?」

夏目貴志沒有說話,只順著芙里爾的視線看過去,獃獃地看著忽高忽低地晃動著的鞦韆。

芙里爾若有所思,彎了彎眼眸問:「要玩鞦韆嗎,夏目君?」

「……但是那裡都有人了。」

「是嗎?」芙里爾無所謂地說,「那很簡單啊,把他們嚇跑好了。」

畢竟是初次見面就被芙里爾拎住兜帽的夏目貴志並不覺得她在開玩笑,連忙說:「這樣不好!請不要這樣做!」

芙里爾詫異地看著像是被踩到尾巴然後炸毛的小貓咪一樣的夏目貴志,然後大笑起來:「夏目君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才不至於去欺負一群小孩子呢。不過——」

在夏目貴志不信任的眼神中,坐鞦韆的幼稚園小孩子們接二連三地被家長們從鞦韆架上抱了下來,然後牽著離開了。

芙里爾說:「現在沒有了。」

「……你做了什麼?」是肯定的語氣。

被小孩子質問的芙里爾撇撇嘴,若無其事地說:「快天黑了,小朋友們應該回家吃飯了。那麼我身邊的這個小朋友呢?想坐鞦韆嗎?」

夏目貴志把頭轉開,有些惱怒地避開了對方的目光:「……你想玩的話就去玩好了,反正……反正到最後,我都是一個人。」

他覺得自己在芙里爾面前總是非常狼狽。

不管是之前害怕那個連續在十字路口出現的戴著黑色禮帽的男人,然後自己轉頭就被芙里爾嚇跑,還是現在被看透了一切心思也好,他總是非常狼狽。

狼狽,這個詞或許是寫在他的人生中吧。

這些年狼狽地在不同的親戚家裡輾轉,狼狽地一次一次地轉學,狼狽地被人用異樣的眼神注視、用異樣的話語嘲諷。

就算閉上眼睛、就算裝作看不見妖怪,又怎麼樣呢?

芙里爾本想說:「可是你看起來就是很想玩啊,小騙子。」

但是看著淺亞麻發色的男孩落寞地垂下了頭,魔女還是把這句話咽了回去。

芙里爾走到鞦韆架旁,伸手抓住了還在晃動的鞦韆鏈:「我也沒有坐過鞦韆哦,也沒有給人推過鞦韆,要陪我做第一次的嘗試嗎,夏目貴志君。」

「是真話嗎?」男孩半信半疑,「你騙小孩的吧,怎麼會有人沒有坐過鞦韆呢?」

芙里爾晃動著鞦韆架子,一下,兩下:「是真話哦。」

芙里爾自己也從來沒有坐過鞦韆。

她生來就和其他孩子不同,她有一雙生而知之的眼睛,頭髮是熱烈得不像話的紅色。

她是不同的。

這份和別人的不同,便是她不幸的開始。

她的記憶始於從母親肚子里誕生的那一刻——接生的人與她對視的第一秒就尖叫著把她摔到了床上,床上躺著她剛死去不久、身體還溫熱的母親。

她有一雙生而知之的眼睛,裡面沒有任何感情,讓所有人都恐懼、憎恨著。

她沒有名字,沒有父親,也沒有兄弟姐妹,出生后又失去了母親。村裡人人都恐懼她,因為除了那雙總是明亮得像太陽般璀璨的眼睛,她還有一頭紅髮。

她的紅髮像燃燒的火焰,像流淌著的血液。

人們就將她視作罪惡本身。

她是讓村裡小孩子聞聲啼哭的惡魔,但是沒人知道,她是在生著鐵鏽的關家畜的籠子里長大的。在遇見魔女之前,她甚至從來都沒有開口說話。

等她的頭髮從紅色的胎毛長成長長的、如同人們恐懼的會跳動的火焰那樣的紅髮,村裡最好的鐵匠便為她打造了專屬的鐵面具、鐵鏈還有鐵籠。她臉上自人中到下巴的地方都被鐵面具緊緊封住,手腕和腳腕全是被鐵鏈磨得出血又結痂的傷口。

從她出生開始,人們就想要挖掉她那雙彷彿凝視人性的眼睛,還想要拔掉她耀眼的紅髮。

但是沒有人敢動手。

因為她其實不吃不喝也能像人類小孩一樣活下去。

就像傳說中的魔女那樣。

於是所有人都不敢動手,但是大家又都不約而同地在心裡期盼著,她會在某天悄無聲息地死去。

但是芙里爾彎著眼睛,輕聲告訴男孩:「是真的哦,我從來沒有坐過鞦韆……但是長大就是突然的事情,砰的一下就長到這麼大了。小時候沒辦法坐,長大后也不會坐,所以還從來都沒有坐過鞦韆呢。」

「怎麼樣,夏目貴志君,要和我一起坐鞦韆嗎?我保證我會好好給你推鞦韆的。」

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但是夏目貴志卻感覺她那雙好看的眼睛里盛滿了難過。

於是男孩小聲問:「你要哭了嗎,芙里爾。」

芙里爾的笑容就這樣僵在臉上,她的眉眼向下耷拉著,唇線也成一條線。

夏目貴志不明白。

他是說錯話了嗎?

後來的很多年裡,夏目貴志都一直記得鞦韆架子被芙里爾晃動得發出嘩嘩啦啦的聲音,還有芙里爾輕柔的說話聲。

她說:「夏目貴志君,你有一顆非常溫暖的心呢。」

等夏目貴志坐上了鞦韆,芙里爾就站在他身後輕輕地推他。很快,鞦韆就慢慢悠悠地遵循著物理原理開始晃動起來,一下,又一下。

直到街上的路燈一個接一個地亮起,薄薄的夜色籠罩大地,芙里爾才抓住慢慢不動的鞦韆的鎖鏈,讓它保持平穩,直到夏目貴志頂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從鞦韆上跳了下來。

他的臉上有著不知道是被風吹到還是因為害羞而出現的紅暈,但毫無疑問的是,他很快樂。

芙里爾等他背好書包,把七辻屋買的點心塞到夏目貴志的懷裡,一隻手拎起放在地上的購物袋,朝他伸出另一隻手。在昏黃的路燈下,芙里爾那雙生而知之的眼睛里溢滿了溫柔,她輕聲說:「走吧,貴志君,我送你回家。」

在降臨的夜幕中,在被路燈的燈光中拉得長長的影子里,她牽著夏目貴志的手走在亮著路燈的街道上,街道兩邊是亮著燈的住宅。

芙里爾的手是冰的,但是豆沙包是熱的,他的心也是熱的。

感謝我生命中多好人。

只要給我,哪怕是一點微弱的光,我就又能繼續走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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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六眼當三年保鏢后我被辭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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