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朵紫陽花
小悟很喜歡他的房間外那棵歷史悠久的大樹,因為坐在那上面就能夠望向遠處。
就算偶有失誤,腳下沒踩住,紅髮的魔女也會在第一時間護住他。
「只有我有這樣的待遇嗎?」他偏過頭來,像玻璃珠子一樣通透的藍色眼睛睜得圓圓地看她。
「當然。」坐在他身旁的魔女回答道。
她伸出手臂虛虛地環住小孩子,怕他突然栽下去。
於是小孩子又高興起來,還大幅度地晃蕩著自己短短的腿,一邊瘋狂暗示:「好想去外面哦。」
這裡是五條家傳承了上千年的祖宅,在這一代的六眼出生以前就張開了無數層固若金湯的結界,在他出生以後,更是舉一家之力將結界加固了一層又一層。
可是他待膩了。
他從出生起就待在這裡了。
小孩子的想法很好猜,小悟的想法甚至都不用她猜——
「芙里爾,我好想出去玩哦。」
他重複道。
她坐在他的右邊,左耳能夠聽到小悟很清楚的用抱怨的語氣說出的話——
好像有點不對勁。
想了想,芙里爾還是伸手摸了摸小孩子柔軟的腦袋,說:「可以想想。」
生氣。
太讓人生氣了,這種話。
於是他直接打掉了魔女的手:「才不要聽這種話!」
是很清脆的「啪」的一聲。
魔女臉上仍然掛著淺淺的笑意,沒有任何惱怒的跡象。
只是小孩子的力氣總是出人意料的大,打在手背上已經紅了一片。
就好像他更小時候用尖尖的小虎牙咬在魔女右手的虎口處的時候。
很疼,但能忍受。
但是小悟已經不是之前那個哭著哭著睡著了都不肯松嘴,甚至還把魔女的手當作磨牙棒的小悟了。
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
他又有點後悔。
魔女以人的情緒為食,又格外偏愛純澈得像白紙一樣的小孩子。
芙里爾感知到了小悟的後悔,便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那張帶著嬰兒肥的臉上露出了糾結的神情。
最終,他又捧著芙里爾剛才被自己打掉的手,輕輕吹了吹,仰起頭,儘力睜圓了自己那雙濕漉漉得像小動物一樣的眼睛,小聲問:「還疼嗎?」
從瞼緣處垂下濃密得像扇子一樣的白色睫毛,像裝飾澄澈天空的雲,還微微抖動著。
很可愛。
芙里爾只問:「那現在可以摸頭了嗎?」
小悟舔了舔有點乾燥的嘴唇,把捧著的芙里爾的左手抬著放到了自己的頭頂,努力裝出一副乖巧的樣子,說:「悟大人允許了。」
真的是——
非常可愛。
於是芙里爾安慰他:「悟君以後會有很多時間待在外面的。」
「真的真的嗎?」
「真的。」
「不會騙我嗎?」
「當然。」
「那我待在外面會幹什麼呢?」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撇撇嘴,「我才不要和那些人一樣,整天祓除咒靈呢。」
「為什麼不要?」
「因為太無聊了。那群老頭說了,等我覺醒術式以後,咒靈這種東西在我面前就像是螃蟹會排隊跳進鍋里一樣啦。」
芙里爾啞口無言,想了想,好像確實是這樣,「六眼」在整個咒術界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存在。
只是單純的注視,都會讓被注視的人產生自己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樣的緊繃感。
就連魔女,直視那雙眼睛也會被捲入其中。
但是,她說:「但是也說不定會遇見能夠和自己並肩同行的人呢。」
明明是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她腦海里卻浮現出身高直逼一米九的長大版的五條悟和另一個扎著丸子頭的略矮一些的黑髮男生勾肩搭背的畫面。
是預知的能力在恢復嗎?
她眨了眨眼睛,又用肯定的語氣說:「悟君一定會遇見能夠交付信任的朋友的。」
被包裹在藍色蜻蜓紋的白色浴衣里的小悟立刻警惕地看她:「那你呢?你也會有這種人陪伴著嗎?」
「……」芙里爾決定原諒這一幕的小悟,畢竟他看起來不太希望自己能夠擁有的樣子,「應該不會吧?」
「那幹嘛要遲疑?」小孩子攥著她的衣袖,拔高了音量追問,「還是個問句!」
「因為我不能看到自己的未來啊……那悟君是希望我沒有嗎?」
「當然咯!」
「但是這樣很過分欸,悟君。」
「哪裡過分了?」他還是緊緊攥住她的衣袖,振振有詞地說,「因為我想做你想要永遠陪伴的那個人啊——真的不要考慮和我結婚嗎?」
印象中,這樣的對話,似乎最近也有過……
【「明明小時候提到結婚都能毫不留情地拒絕我呢,真無情。」
「這不一樣吧?」
「哪裡不一樣了?結婚和告白不都是為了以後能夠一直在一起嗎?」
「但是當時你還什麼都不明白啊,只是玩笑話而已吧?」
「那我現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現在再……你會答應我嗎?」】
混著呼嘯而過的風聲,與漫天緩緩落下的雪……
是自己和五條悟的對話。
不過不是和小時候的五條悟,而是和已經度過了變聲期,好像已經十六還是十七,但是仍然句句都在撒嬌的五條悟。
[「芙里爾?」]
「芙里爾?」面前的小悟有些不滿地看著她,「不要出神嘛,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那另一道同樣呼喚著她的是誰?
耳邊是鈴鐺清脆的響聲。
和——
[「芙里爾,不要沉浸在夢裡。」]
夢?
芙里爾下意識地抱住了自己面前的小悟。
但是被突然抱住的小悟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怎麼了,芙里爾?」
用牙齒抵住下嘴唇,讓氣流從舌與齒的縫隙間流出,然後舌尖向上抵住上顎,再從上顎慢慢放下。
那是你的名字,芙里爾。
[「……也別扔下我。」]
她徹底清醒過來:「對不起……悟君,我不能留在這裡。」
只有被抱住的小悟在她身後露出不理解的表情:「你還是要走嗎?但是在這裡不也一樣嗎?有我,有你——你就像從來沒離開過一樣,就當作我當初被你帶到靈山去神隱起來好了——
「你不是最喜歡我了嗎?
「和我一起待在這裡,不好嗎?」
芙里爾鬆開抱住他的手,但還是伸手摸了摸他肉乎乎的臉,認真地說:「我想陪伴的那個悟君,不是只是咒術界的六眼而已——那樣的六眼,從咒術師誕生起就要多少有多少吧?也不只是這無數的平行世界里的五條悟——」
說到這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纏繞著頭髮,「我想要陪伴的那個悟君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
她陪伴他度過了最艱難的幼年時期,但是很快就又分開,現在才與他重逢不到兩年。
「我捨不得他。」
「但是人其實就是記憶和時間的集合體,我也擁有他小時候的記憶——我不就是他嗎?」
按照壹原侑子的說法,名字是有力量的。不管是生物還是非生物,被冠上一樣名字東西都擁有相同的力量。
按照咒術師的說法,名字是最短的咒。
只是帶有「五條悟」名字的他都這麼捨不得她,那真正擁有「五條悟」這個名字的人呢?
但是由始至終,被她珍視著的五條悟也只有一個。
是那個和她有著共同回憶,分開后也同樣思念著對方的五條悟。
誘惑、回憶。
羈絆、約定。
觸碰、共鳴。
這些東西讓人與人更加堅韌而溫柔地連接在一起。
芙里爾:「我和他約定了,等他十八歲的時候要給他慶祝,還要給他補上缺席這麼多年的禮物。對不起,悟君,我不能留在這裡。」
我無法忍受的是,我不能再陪在他身邊,為他擋去陰謀詭計。
我更不能忍受的將要發生在他身上的木已成舟的悲劇和鐘擺般的不確定性。
她重複道:「我不能留在這裡,我要回去——」
小悟突然說:「我好妒忌他。」
但是還是笑著再次抱住了她:「嘛,原諒你了。畢竟我最喜歡你了,芙里爾。」
「還會再見嗎?」
「當然。」
鈴鐺最後一次響起。
她睜開眼睛,微微偏過頭,就和五條悟對視上。
他仍然穿著黑色的制服,有些疲憊地靠在障子門上。
那雙和藍色更知鳥一樣漂亮的眼睛像被水沖刷過一樣,和夢裡一樣濕漉漉的。
好像什麼被拋棄的小動物一樣。
可憐又可愛。
「我還以為你又要拋棄我了。」
他的聲音悶悶的。
芙里爾笑了笑:「不會的,我們約定好了的。」
*
這裡是願望商店。
「悟君,能夠進店裡了?」她終於反應過來,有些遲疑地問,「但是為什麼?」
「誰知道呢?」他卻不以為意,甚至還有點不高興,撇撇嘴,「誰讓傑放假都來這裡兼職了,我還一次都沒來過啊。明明是我先認識你的!」
「這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我……」
「說到底,你還是想趁我不注意扔下我。」
他露出很受傷的表情來,芙里爾就急忙坐起身,轉過身去對他說:「我沒有……」
只是前一秒還裝作難過,下一秒他就又得意起來:「這樣就算你再想要拋下我,我都能找到這裡了。」
夏油傑剛推開障子門就聽到這樣的話,又與有些為難的芙里爾正面相對,仔細打量了芙里爾一下。
五條悟仍然曲著腿,不滿地轉過頭來:「都說是二人世界啦,傑怎麼還來打擾啊!是眼睛太小了所以聽不見嗎?」
夏油傑用手肘勒住他的脖頸,惡狠狠地說:「聽不見是耳朵的事情吧?和眼睛有什麼關係!」
「因為我就是想要一下子說兩個事情啊!」
「你這傢伙,簡直混蛋啊!」
「打擾別人獨處的人才是混蛋吧?」
「唯獨不想被你這麼說啊!」
當著剛醒來臉色還蒼白著的魔女,他們就這麼扭打起來,打著打著還用上了術式。
一時間,不過六疊大小的房間里閃爍著他們暗紫色和藍色的咒力來。
當障子門也被他們兩人打得壓在身下以後,芙里爾再度與聞聲趕來的四月一日面面相覷。
藉助咒靈,夏油傑及時把五條悟的頭按在地上,做出土下座的姿勢:「給您造成了困擾,非常抱歉!」
只是白色腦袋的傢伙還揮動著拳頭:「傑!有本事不要用術式啊!」
讓這幾年已經很少有非常生動表情的四月一日難得露出了錯愕的表情:「你們……這是?芙里爾小姐終於醒來了嗎?是因為這樣,所以這麼多年,五條君才不能進願望商店嗎?」
雖然是被壓著做著土下座,但是五條悟聽到這句話已經放下了舉起的拳頭。
一旁的夏油傑小聲問:「你之前一直進不來願望商店?」
「這不是廢話嗎?要是能進來,我還用隔十一年才能見到芙里爾嗎?」他用那雙好看的藍眼睛翻了個白眼。
於是夏油傑面不改色:「那真是活該!」
「不,他和百目鬼君的情況差不多。」
「這樣啊。」
留下不怎麼能聽懂的兩人慢慢直起身來,又扭打在了一起。
於是隔壁和室的障子門也被打歪了。
芙里爾笑了出聲,對四月一日溫聲說:「我來收拾這裡吧。」
又像感知到什麼一樣,問他:「剛剛有客人來過了嗎?」
四月一日點點頭,卻沒有多說什麼。
芙里爾也只好抿著唇,沒有多問。
*
被留下來修補障子門的五條悟最終是被輔助監督小姐接走了。
雖然他本人看起來比起祓除咒靈更想修補障子門。
只不過,被留下來的夏油傑看著被修補得破破爛爛還不如沒修補過的障子門,還是忍不住扶額:「悟這傢伙。」
已經披上和服的芙里爾則站在一旁一邊充當監工,一邊仔細打量著他。
魔女的視線很直白地放在他身上,讓他想忽視都難。
「是想問什麼嗎?」
「夏油君看起來精神好了很多。最近感覺怎麼樣?」
「還是多謝你讓我喝的那杯茶。雖然咒靈玉……但是好多了。我是說任何方面。」
「我也收到了夏油君付出的代價嘛。不過你的道謝我會收下的,作為夏油君付出的代價的一部分。」
夏油傑有些遲疑地說:「因為之前跟著店主做了一個月的事……我的味覺應該不足以支付我願望的代價吧?」
他的手腳很麻利,在說話間就已經修補好一扇障子門了。
於是他慢慢站起來,轉過身去看她:「剩下的代價是由你支付的嗎?」
芙里爾搖了搖頭,微微仰著頭:「這是我的決定,夏油君,是我自己選擇的。人生就是無數個選擇構成的。」
「那我現在的選擇是正確的嗎?」
「沒有正確和錯誤的說法。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只要不停下來,前面就一定會有路的。」
「……這是肯定嗎?」
「是讚美。」
「……那還真是挺別具一格的。」
芙里爾轉身從剛才的那個房間里摸出煙管來,傳來的聲音由近到遠,又由遠到近的:「夏油君,這世上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有其意義,但是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夠全部注意到。而且在每天發生的全部事情中找出所有的意義,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的。所以『注意到』這件事情產生了意義的這個行為被賦予了不一樣的含義,去思考『為什麼』也是一樣的道理。能注意到,然後開始思考,這就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至於選擇,那是很私人的事情。」
她叼著煙桿,深深地吸了一口:「夏油君能夠去思考我和你的那個交易的代價是否平衡,也就是說明在店裡打工的一個月,你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嘛。」
夏油傑突然又有些好奇:「如果我還是做出了和你的預知夢裡的一樣的選擇呢?」
「那是最壞的打算了。」芙里爾回想了一下,「本來是想你如果還是執意這麼做的話,我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把你殺了的。」
「啊?」
她笑了笑:「騙你的。是打算威脅你來著。」
「怎麼威脅?」
她清了清嗓子:「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隻屬於你自己的東西。大家總是會和某人相關,所以無法隨意——簡而言之,就是你如果敢做下讓悟君、家入小姐他們難過的選擇,我就會趁你睡著的時候在夢裡了結了你。」
「……所以這不是一個意思嗎?」
「不一樣啊。」
「哪裡不一樣了?」
「哪裡都不一樣吧?啊——那就送你去看你理想中的世界?把你扔到另一個世界去接受改造,然後再接回來。」
夏油傑在心裡想了想,感覺確實是她能做出來的事情:「……但是你之前不是說這是個人的選擇嗎?」
「你情況比較特殊嘛——畢竟是和我已經定下契約了。」
「真過分啊。」
話是這麼說,但他還是放鬆了下來,繼續認真修補著障子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