賃金
柴房堆滿柴禾,餘下不足三尺的空地,遲棠只好裹著被子席地而坐。她除了不老不死,其他與常人無異,渴了要喝,餓了要吃,涼了要穿,乏了要歇。今晚,是她將盡二十個日夜裡,第一次感覺到睏乏。
然而,遲棠需要捋一捋現下的思緒,強迫自己打起精神。首先想起來不及道別,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秋溟,肯定在埋怨自己;隨後又想起林菲,研究所的貧困補助馬上申請下來,還差自己簽字;最後出現在眼前的名字竟然是認識不到兩個時辰的魚青竺。
她厚著臉皮央求魚青竺絕非一時興起,對方膽量潑天,做著官府明令禁止的巫蠱之事。身為考古工作者,遲棠職業的敏感,想以此為突破口,探知大渚的過往。
一夜無夢,朝思夜想的酣睡。
清晨時分,遲棠懷中抱著枕頭,歪著腦袋尚在沉睡,柴房的木門便從外面猛然推開,不偏不倚撞在她的鼻樑上。
「嘶。」遲棠吃痛,掀開格外沉重的眼皮,瞅見魚青竺抱起一捆柴禾,眸色中閃過一絲遲疑,最終聽她歉然道,「失禮了,我忘記裡邊有人。」隨後自顧自走了出去。
遲棠睜大眼,詫異地望著逐步走遠的人影,心中慪氣,卻也只能生悶氣,誰叫她寄人籬下?遲棠正思忖著,魚青竺端來一個木盆,依舊是平淡如水的語氣:「木梳和銅鏡在對面的雜物房。」
她今天穿著淺藍色窄袖交領襦裙,袖子挽起來,露出細藕般的手臂,顯然已經開始幹活。
遲棠接過木盆,抿了抿薄唇,睨著魚青竺還算溫和的面容,低聲問:「魚娘子,有新衣服嗎?」又見她纖眉微皺,急忙填補一句,「舊的也行。」
「沒有,你比我高半個頭,不合身。」
遲棠暗地打量,以現代的計量方法,魚青竺約莫165cm,而自己接近172cm。雖說古代衣袖相比現代寬鬆不少,但是如果對方是量身定做,自己穿著肯定不合適。再者,還有貼身衣物。她後知後覺方才貿然開口,確實唐突了。
「那······能否借我一些銀錢?」畢竟是第一次開口向人借錢,遲棠有些局促。
魚青竺投來難以置信的目光。
遲棠心下一橫:「借十兩,還二十兩,可以寫欠條。」她話音剛落,魚青竺翩然轉身,腳下步履輕盈,回來時,遞給她一張紙和一支筆,叮囑道,「限期歸還。」
「三月?」遲棠儘可能拖時間。
「一月。」
遲棠討價還價:「兩月。」
魚青竺好似滿意了,唇角笑意勾起:「寫吧。」
寫完欠條,遲棠手裡才多出十兩碎銀。她猜測對方好心情,不會與自己計較,因此得寸進尺:「魚娘子好人做到底,我這般打扮不便出門,怕招惹非議。」
「我家沒有竹尺,我也不懂量體裁衣所需的尺寸。」魚青竺莞爾,「不過,可以請人幫忙,五十文。」
視財如命的傢伙,遲棠在心底腹誹,嘴上卻只能答應。
卯時剛過,遲棠洗漱妥帖,隨手挽了一個髮髻。她曉得魚青竺出門不久,因而搬來雜物房的躺椅,斜躺在院子中央,陽光細碎鋪疊,引人漸漸發夢······
神思混混沌沌,黑暗中似乎立著個身穿白色長衫的人,但見她滿身鮮血,顫顫巍巍站起來,步步逼近,最後抬起臉,一瞬不瞬地盯著人瞧。
遲棠看清了那人的臉,生得和自己毫無二致。她渾身不自在,大聲地咳嗽,試圖逃離夢境,猛地睜開眼,魚青竺抿著唇似乎在端量自己的神情映入眼帘。
「醒了?」
遲棠應了聲,額際的髮絲被冷汗濡濕,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卻也連忙起身。
魚青竺身側的女子含笑行禮,聲音宛轉悅耳:「杏林堂,岑未薇。」她穿了一件鵝黃色絲制長裙,外面搭配粉色織錦褙子,言談舉止大方得體。
遲棠回禮:「姓遲,名棠。」
魚青竺今日的話明顯比兩人單獨相處多,竟會主動代她答覆:「未薇,她患了離魂症。」
「離魂症?」
遲棠頷首。在古代,醫學理論不夠健全,醫者針對「失憶」的認識仍然局限於不科學的說法上,對失憶情況多解釋為三魂七魄缺失所致。
岑未薇接過量尺,秀眉稍稍上挑:「她是否離魂,你還不知?」
魚青竺沒回話,搖了搖頭示意別出聲,然而遲棠背對著她,自然瞅不見她的動作,只是暗自忖度岑未薇的言外之意。未及細想,身後給她量衣的岑未薇淡淡的口吻發話:「我聽青竺說,遲娘子前些年生了一場病,所以記不住事兒?」
遲棠信口胡謅:「溫病,高熱不退,就醫途中從馬車上摔下來,傷了腦袋。」
「原來如此。」岑未薇收了竹尺,埋頭記錄,似是尋常閑談一般,「我對針灸療法略通一二,遲娘子若不嫌······」
魚青竺接過話:「何止略通一二?未薇是我們桃荀縣,乃至嘉虞州婦孺皆知的女郎中,不會輕易出診。」
遲棠摸不清她們是真心實意還是別有所圖,轉念想,縱使龍潭虎穴,她也願意去走一遭。於是拱手道:「那便勞煩岑娘子。」
岑未薇得了制衣尺寸,又與魚青竺回房私語了約莫半刻鐘才離開。
此刻將盡巳時,遲棠在院門右側擺了一張桌子,上面鋪著托魚青竺買來羅紋紙。穿越前,她常年臨摹唐宋書畫大家的傳世名作,甚至達到以假亂真的水平。遲棠思前想後,沒有選擇把旁人的創作成果佔為己有,最終打算自創。
她斟酌片刻,剛提筆,魚青竺翩然而至,左手撐著下頜,攤開右手,朝她眨眼:「賃金三百文。」
「賃金?」
「我把雜物房打掃出來,租給你。」
遲棠正話反說:「我沒說要租。」
魚青竺一聽急了,不再和她客套:「打掃的工錢五十文,把清理的雜物放回原位五十文,昨夜借住柴房五十文,倘若你賃下雜物房,都可以免去。」
遲棠咋舌,橫著眼瞪她:「魚娘子,你這實屬強買強賣。」
魚青竺回瞪:「方才幫你跑腿的錢還沒算。」
兩人僵持不下,遲棠胸口起伏,按捺住上涌的情緒,妥協道:「租。」卻聽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不誆你,退讓一步,兩個月五百文。」
遲棠可算明白了,限期兩個月,貪財鬼擔心她借錢不還,給跑了。她悻悻然回屋,拿出剛兌換的銅錢,魚青竺收下半貫錢,心滿意足走進東廚,準備中午的吃食。
晌午,遲棠負氣,沒搭理魚青竺邀她進食,縮在榻上打盹。直到隱隱約約聽見外頭男子談話的聲音,才推開門張望。
魚青竺終於把廊道另一邊關著的門打開,遲棠這才瞧見兮若閣的廬山真面目。一間六張木桌的店面,裝修貼合大渚極簡淡雅之風。魚青竺垂足坐於茶案前,右手執著茶筅,這是在點茶?
遲棠盤著的腿不由自主放鬆,興趣使然,正欲上前,卻被幾聲大吼擾了心神。
「走,都走,關門了。」
「魚娘子,知縣老爺請。」
遲棠認得為首那人,正是昨晚被自己嚇跑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