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軟塌上的人挽著簡單的髮髻,也未曾佩戴繁瑣的髮飾,再往下看,那雙明亮如星辰的眼裡,閃爍著點點光彩。
視線對上竹簡,上頭蒼勁有力的字體,似乎也彰示著來信之人的歡喜。
隴西大捷,戰事已定,勿念。
城郊外,一輛馬車平穩地行駛著,可車內時不時傳出女子的輕咳,讓人聽了不禁好奇,馬車內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女公子。」身旁的侍女給她順著氣,一臉愁容,「你說你身子本就較旁人差了些,即便是心繫少公子,可這去城外寺廟路途遙遠,你也該想想自己不是?」
眼前的女子雖不是驚為天人的容貌,卻勝在那眉梢眼角間,藏著尋常女兒家難得的靈氣,聲音笑貌又淌出大家閨秀的溫柔得體。
「兄長常年征戰在外,如今終於盼得他歸家。我平日里總是隨阿母拜佛祈福,雖不算信仰佛門,卻也是感激的,路途遙遠又算得了什麼。」
話音剛落,馬車突然一陣劇烈顛簸,她還未緩過神來,就聽得外頭好一頓破口大罵。
「你這車夫是沒長眼嗎?!這麼大一輛車也能撞上,到底是你駕馬還是馬駕你呀!」
葉椿棠聞言眉頭一蹙。
「這是誰家的婆子,如此不識禮數,也不知家中女君是如何管教的。」
「半夏,莫逞口舌之快。」她輕挽布簾,往外頭一瞥,眉目間卻流露出惑色。
「罷了,不過粗俗的市井婦人,我們走我們的,不必與她們較真。」
此事過了不過半刻,又有人攔下馬車,說是要驗查車上是否有逃犯。她瞅著空隙往馬車外瞟了一眼,只一瞬便收回視線,薄唇輕抿,思索著接下去的打算。
葉家畢竟世代為將,她縱然從小遠離這些戰場事,可黑甲衛無論如何還是知道的,方才僅一眼,便能感受到為首之人周遭的氣勢,若是千軍萬馬,還不知是怎樣的磅礴場面。
凌不疑端坐在馬上,俯視著眼前這輛馬車,車內的人還是沒有任何動作。他原本就冷冽的面容,此刻因不耐而凝起的劍眉,變得愈發肅殺。
他雙腿一夾馬肚,就要上前,卻又被馬車內傳出的女子細微的抽泣聲止住了動作。凌不疑饒有趣味地盯著這輛馬車,他倒要看看,此人既不願下車,又要如何脫身。
「將軍有所不知,小女自幼便感染惡疾,生怕將這疾病傳與他人,此行是為了去寺廟裡尋佛祖保佑。」葉椿棠說著挽起衣袖,伸出前臂至馬車外。
凌不疑垂眼一掃,白皙的手臂上布滿了大片紅斑,星星點點,在凝脂似的肌膚襯托下尤為明顯,好不滲人。
「少主公,這......」
凌不疑抬了抬手,示意他閉嘴。
「行軍之人大多身強體壯,若是害怕惡疾,早已暴病軍中了,女公子還是下車讓我們檢查一番為好。」
凌不疑到底是凌不疑,若因為她隨便幾句就放過盤查的機會,也落不著這「鐵面閻王」的稱號。
「自是以將軍為重,不過將軍花心思在我這馬車上,恐怕是要失望。倒不如聽小女一句,向東去的那輛馬車,將軍也許會更有興趣。」
倒不是她胡謅,方才馬車相撞時,她確是瞧見了馬車上坐了一男子,蓬頭垢面,這才像個逃犯模樣。
凌不疑抬眼望向遠處,復而垂首,將視線落在馬車上,眸子里陰晴不定。
「多謝女公子。」
葉椿棠聽著揚長而去的馬蹄聲,這才徹底舒了口氣。
「女公子,你為何......」
半夏不解,葉家的名聲在都城也是響亮的,家主封侯,少公子又加授了廣威將軍,只消將這些名號報出,又何必如此費事呢。
「你可知方才為首那人是誰?」她忍不住往後多看了幾眼,「當今聖上的義子,那個驍勇善戰,殺伐果斷的少年將軍。」
「凌不疑。」
這三個字最近可是日日夜夜環著她,只因那日在阿母房門外無意間聽到的對話,說是兩人幼時便結下親,不過凌不疑常年忙于軍務,此事又是長輩們口頭定下的,之後也就不了了之,不過此次凌不疑回京,倒是可以讓兩個孩子見上一見。
女兒家的心思總是相似的,葉椿棠不是沒有想象過此人的樣貌與品性,能讓聖上收其為義子,想來是常人所不及的。將軍?是像阿父那樣不怒自威的將軍,還是同阿兄這般有勇有謀的儒將?
今日一見,原來都不是,是個冷冰冰的將軍。
臨走前道的那聲謝,說是謝,她可未從對方話語里感受到一分一毫的謝意。
只一眼,只一眼就能透出他眸子里的冰冷,倘若被他的眼刀子一剜,怕是心都要沉到冰窖裡頭去了吧。雖不比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她也不願日後攜手相伴共度此生之人,是這樣一個......冰坨子。
椿棠帶著半夏回府時,院里的下人迎上來,步履匆匆,神色亦沾上幾分慌忙。
「女公子,府上來了客,家主和女君請您趕緊過去呢。」
來了客?
她好生疑惑,平日里也不常有鄰里好友來訪,不知今日來得是何人物,莫不是阿兄舊時在都城的玩伴?這般想著,跟上小廝,不由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子晟,並非我誇大其詞,若你見了小妹,必定一見難忘。」
葉衎爽朗的笑聲傳入椿棠耳畔,她頗為無奈地嘆氣,阿兄什麼都好,可總是當著旁人的面,將她形容得萬般好,若叫人家知道了,葉家二娘子其實是個藥罐喂大的病秧子,怕是會失望。
大廳里那挺拔的身姿看得她一愣,他便就是客么?不是還在追捕逃犯,怎的腳程比自己還快?大略佛祖嫌她今日不夠虔誠,否則怎會這般不順心。
椿棠來不及細想,對半夏叮囑了幾句,便撒手不管身後事,貓著腰輕聲回了房。
「女公子,你這字可真好看......」
半夏目不轉睛地盯著竹簡上雋秀的字體,就像現在俯在案前書寫的人一般,恬靜美好。
「你若喜歡,我便抽空教你。」她笑笑,未從書簡中抽出身,「這樣日後你自己也能寫成了,豈不更好。」
「女公子......」半夏聞此言心頭一暖,一時竟連眼眶都濕潤了幾分。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平日里不犯錯,能幫著主子做些分內的事,這便是極好的了,哪有主子教下人習字的說法,自己實在是命好,遇上了二娘子。
「身子不適,應在榻上好好躺著,又爬起來作甚?」
林氏總是這般,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椿棠聞得,立即停下筆,起身行禮。
「阿母。」
來人的打扮不似都城中其他婦人那般雍容華貴,可一舉一動間流露出的做派卻不是人人都能效仿的,到底是武將的夫人,女子的溫婉,男子的英氣,都叫她佔了去。自己何嘗不想如母親那般英姿颯爽,只可惜......
「怎麼還發起愣來了?」
「我在想阿母生得這般俊俏,當年應是有許多富家子弟愛慕的,不知怎麼栽到阿父手裡的。」
林氏聽后微微一愣,隨即笑開了花:「讓你阿父給慣的,你們兄妹倆,一個賽一個嘴甜。」
外頭天氣也漸漸有了些涼意,林氏先是對著伺候她的婢女好一陣叮囑,這才說明來意。
「我與你阿父打算回趟老宅,將你大母接來,正旦時也好熱鬧些。你阿兄這幾日也不知在忙些什麼,端的總是見不著人影。」林氏想到那個不著家的長子就氣結,原是想讓他與椿棠一同先去程家道聲喜的,現下也沒了著落。
「你父親與程始程校尉在軍中關係還算不錯,如今他封了爵位,一家人又搬了新宅,理應我們該送些賀禮前去,只是實在抽不出時間。正好程家女君前幾日來了消息,希望你能教教這程四娘子禮儀,阿母雖不喜程家,可想著你去一趟也能交些朋友,便應下了。」
林氏向來愛憎分明,不喜程家,她自是看在眼裡,大略是覺得一大家子人聒噪不堪,沒個正形,抽不出時間恐怕也只是用於推脫的說辭罷了。
椿棠頷首,也就應下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