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玉僧(一)

聽玉僧(一)

月貞熬到二十歲才出閣,與別的姑娘不同,那些姑娘對男女姻緣的憧憬,多半是對日後幾十年日子的展望。月貞卻沒想到那麼遠。

她的好奇心來於不留神翻到的一本雜書,上頭關於「雲.雨.之.歡」的描述,讓她滿頭霧水,卻面紅心跳。

出閣前兩天,她嫂子遮遮掩掩關照了她好些話,愈發將她說得蒙頭蒙腦。

她嫂子說:「姑娘,新姑爺要是解你衣裳,你可千萬別害怕,也別叫嚷,給人聽見要笑話你呢。一併連哥哥嫂嫂都要笑話,說咱們家老的不濟事,我當嫂子的也不中用。姑娘臨出閣,什麼也不教給你。」

月貞想著這話,睃一圈眼前這間紅燭暗照的屋子,撇了撇嘴。

她嫂子那番話講得含含糊糊,到底也沒教得明白。其中還算講得透徹的一句便是:

「到時候你只管睡下去,疼是會疼一點,但不要緊,就跟穿新鞋一樣,起初有點磨腳,穿慣了只怕你還脫不下來呢。」

說這話時,她嫂子把眼婉媚一轉,赧態盡顯。月貞此刻回想起來,垂眼將裙下一雙大腳看了看。

她未纏足,常年做鞋費料子。嫂子摳搜,進門后不常給她做鞋穿。她腳長得快,穿著幾年前的舊鞋,時時覺得擠腳。

新娘子的衣冠鞋襪都是夫家送來的,那雙鳳穿牡丹的繡鞋穿著難得的合腳。鞋尖還落著點粉紅的鞭炮紙屑,月貞抬起來彈了彈,起身打量這間喜房。

卧房偌大,兩個丫頭在外間伺候,隔著片「囍」紋猩猩氈門帘子,裡外皆是悄無聲息,倒是隔牆之外隱有笙樂。

月貞將窗戶底下油光光的暗紅寶榻摸了摸,不知什麼木料,雕花繁脞,漆得滑手,迎著窗紗外的朦朧月亮,像一條夜裡的紅河。

她耐心地等著新郎官,心如暗涌,有些隱秘的浪花在月光里澎湃著。他要是來了,是先與她說話,還是先解她的衣裳呢?

忽聞「咯吱」一聲,外間門開了,月貞一顆心險些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她一手捂在心口坐回床上去,歪著腦袋望盯緊門帘子細窄的縫隙。

緊著「咣當」一聲巨響,她疑心是她的心在狂跳,卻聽見丫頭叫嚷起來,「大爺?大爺?大爺!哎呀流血了!來人吶、來人吶!」

月貞嚇得由床上蹦起來,匆匆掀開帘子一看,外間早亂作一團,丫頭婆子小廝好幾個圈在地上,合力攙著一個人起來。

這屋子霎時喧聲一片:

「快去先告訴太太一聲!」

「先請大夫要緊呀!」

「大爺、大爺您醒醒!哎唷我的老天爺!」

哭嚷聲頃刻將這寂靜的屋子裡裡外外鬧了個通透,月貞打著帘子怔在卧房門口,眼睜睜瞧著她那據說玉樹臨風的新婚丈夫給人抬著朝卧房裡過來。

她貼著罩屏一讓,混亂中瞥見,新郎官並不如傳說中的好相貌,分明長得肥頭大耳面目猙獰!

不知是媒人哄了她嫂子,還是嫂子哄了她。總之當初傳到她耳朵里的話是——李家大爺,貌比潘安,才比子建。

當下驚鴻一瞥,她這新婚丈夫的貌顯然與潘安南轅北轍。至於才,無從驗證了,因為次日一早,這李家大爺便嗚呼哀哉,魂飛瞭望鄉台。

原來新婚之喜,大爺應酬賓客吃多了酒,暈暈乎乎往洞房裡來。進門一個不留神絆著門檻,沉重的身子往前一栽,腦門正磕在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角上,淌了滿地的血。

月貞好奇與期待的一場雲.雨之夢,才做了個起頭,就無情破碎了。

外間血跡未乾,李家當家太太便在人堆里掩著帕子涕泗縱橫地埋怨:

「我早就說,那桌子要換張圓的,你們不聽我的,耽誤到這會還不換!就是沒換,也不該迎門擺著!如今可好了,我的兒,我可憐的兒吶!天煞了我吧!把我的老命收了去,把我兒的魂放回來,我給他抵命,拿我的命給他抵啊!」

那張髹紅的雕花木床掛著銀紅紗帳,底下人頭攢動,圍著一堆紅衫錦繡的管家僕婦。

昨日之喜,今猶不及,大家都不曾換衣裳,連月貞也還穿著新娘子的衣裙,抹著紅紅的臉蛋,一雙杏眼在人群外不知所措地扇動著。

出了這樣大的事,誰還有功夫顧她?紛紛趕著寬慰太太,「太太哭是哭,還是先趕著將大爺的衣裳換了,叫人預備著裝槨是正事。」

只聽「咻咻」兩下,太太狠狠吸了吸鼻管子,哭聲減弱了些,「要緊要緊,快,現打是來不及了,先去棺材鋪里揀一口好料子來。衣裳倒不必換,我兒才做的新郎官,連新娘子的邊都沒挨著就去了,可不得叫他穿著這身衣裳去,在那邊做個妻妾齊全的人!」

太太給一眾背影簇擁著,月貞也瞧不見什麼面容,只是她最尾忽然又高亢起來的哭聲,倒是一下提點了月貞。

哪有死了丈夫不哭的妻?

當下月貞醒過神來,窄窄的身子朝前一掙,釵裙拼得叮噹響,亂著撥開人群,一把撲跪在床前,將那大公子的屍首連捶帶打,一面哭嚷起來,「我的夫呀!」

哭了這一聲,往後便無詞嚷下去了。到底她不認得他,連句話都不曾說過。抬眼一撇,昨夜果然沒看錯,這大公子長得實在一言難盡!

月貞非但不哀,反倒生出一絲慶幸,虧得是死了,否則叫她餘生幾十年對著這一張腫得白面饃饃似的面孔,還怎樣快活?

大約是這悲喜交替過於大起大落,真格逼出了她漣漣眼淚。哭不了他,就哭自己吧。

月貞握著軟拳朝他渾圓的肚子咚咚砸下去,「我可憐的夫啊!你就這麼撇下我去了!叫我往後日子怎麼過呀?我才到了你們家,連個照面也未曾同你打,你就走了,你就走了!我的天王菩薩,叫我哪裡說理去,叫我哪裡喊冤去?!」

這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嚷,可謂悲兮痛兮,剎那將周遭一群人唬得沒了聲息。

月貞又大哭了幾回才察覺氣氛微妙,尷尬地朝床尾抬眼,臉上脂粉已糊成了泥漿,紅白難分。

床尾坐著太太,四十來歲的年紀,淚水將一張臉劈得涇渭分明,挺翹的山根兩側,一對含淚的圓眼有著隔岸觀火的冷靜。

到底是當家夫人,比旁人從容幾分,只懵了須臾,便握著帕子將眼眶的余淚一搵,招呼兩個丫頭,「快將新大奶奶攙到別處去歇著,叫人陪著,好生伺候,別叫她傷心過了頭。」

立時便有兩個丫頭上前攙扶,左右開弓,夾著月貞一路出門去。路上風景如何月貞也未細看,心上冷不丁掛起樁別的事來——

道是為何月貞耽誤到二十歲才出閣?原來早年有和尚掐算過,說是月貞命中克夫,因此空長了一副好相貌卻無人敢娶。

不知怎的,去年冬天,八竿子打不著的李家卻忽然請媒人上門說親。這李家是錢塘縣出了名的富戶,她們章家不過開了間面果鋪子,日子過得入不敷出。

媒人又將李家大爺誇得天花亂墜,章家哥哥嫂嫂一合計,這豈不是天降美事?與老母匆匆一商議,當即便應了下來。

月貞這會想,李家這樣的人家娶媳婦,豈有不合八字的?不嫌她家世平平倒罷了,怎麼連她克夫的命格也不嫌?

要緊是,這才剛進門,丈夫就歸西,豈不坐實了她的克夫命?現下這一大家子只亂糟糟忙著操辦大公子的後事,一時還想不起她來。等日後忙完了,恐怕要找她秋後算賬。

如此一想,月貞便有些坐立難安。也顧不上身邊來來去去的是些什麼人,叫她吃她便吃,叫她睡她便睡,提心弔膽任人擺布了幾日。

回頭一瞧,靈堂已設,白幡已掛,闔家喜慶的紅海轉瞬成了白。

時下四月,春景猶沃,錢塘連下了幾日雨,各處細霧花蔭,輕煙草色。月貞想著李家的喪事這就治起來了,只等幾日忙過,只怕就要來拿她開罪。

她心下惶然,一面想著應對的法子,一面行到一處花牆底下,聽見外頭喪鑼哀鼓,哭聲震天。

月亮門前正路過一個穿麻戴孝的丫頭,她忙上前拉住,「姐姐,今日就有親友上門弔唁了?」

那丫頭捧著個案盤漠然點頭,「晨起就開了門迎客了,奶奶就沒聽見動靜?」

月貞頭上扎著孝巾,一條白布垂在臉畔,襯得人膚如凝月。她蹙著額,發著蒙搖頭,「並沒有人來告訴我呀,我還等著到大爺靈前哭他去呢。」

「是太太不叫請奶奶到前頭去的,怕奶奶傷心。太太說奶奶是新娘子,這會亂糟糟的還不好見人,等奶奶將息好了再叫奶奶到靈前去。」

這倒很是體貼,月貞聽后,稍稍放心。她心內有些開朗了,便往月亮門外走一走,散散一連憋恐幾日的骨頭。

四顧且行,見一路花木步障,山石繁疊。想這李家富貴,大概不會為難她一個窮丫頭,不覺大鬆了口氣,嘻嘻笑出聲來。

不防假山後頭踅出個人影,月貞沒瞧見,迎面撞了個滿懷。也不知撞在人哪裡,硬邦邦的磕得她腦門一痛,咬著牙「嘶」了一聲。

那人退了一步,合十行禮,「阿彌陀佛,請恕戒僧無禮。」

月貞捂著腦門,見面前立著位僧人,裡頭穿著青灰廣袖常服,肩上斜披著靛青色袈裟,胸前有個銀打的如意帶扣。

月貞腦門正是磕在他這帶扣上頭,痛得她心裡發恨,眼也懶得抬,朝路旁的芍藥叢一瞥,惡語輕向,「你這和尚真是的,大白天的不看路,沒瞧見前頭有人?」

她這恨也不單是為疼的,還為當年那殺千刀的老和尚給她算的那一卦,平白耽誤了她幾年青春。如今好容易嫁了人,咣當一下,又成了個寡婦,保不定就是那老禿子背地裡咒的她!

從此她便與天下和尚暗結仇怨。

那僧人嗓音也稍稍轉冷,又合十道:「戒僧失禮。」

「我說你這和尚,賠禮也沒個誠意,轉來轉去就這兩句話。你撞了我,噢,你倒還惱起來了?你們出家人不是講究個心胸豁達嚜,我看不見得,面上慈悲為懷,底下小肚雞腸,我都替菩薩虧心,座下這些徒徒孫孫,哪裡有個出家人德行……」

說著,月貞眼珠子朝右邊一撥,斜挑過來。

這一瞧,好不得了!和尚高高的個頭,皎如玉樹,與雪等色。留白得恰到好處的面龐上有一雙濃斜的長眉,底下嵌著兩隻深陷的眼睛,被滿園荒煙巧妙地籠著。

他清冽的目光也落來她身上,點起兩圈輕薄的漣漪,將平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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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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