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醒時(二)

不醒時(二)

月貞不搭惠歌的話,惠歌也不甚在意,轉而與親戚家的女孩子嗡嗡唧唧說起來。嗓子仍舊是壓低的,唯有上席的尊長能放聲說話。

倏地「吭吭」兩聲,月貞抻著腦袋望一眼,是二老太爺在咳嗽。

二老太爺瘦得似條幹筍,滿鬢銀霜,鬍子花白,戴著一頂黑紗四方平定巾,看著通身的學問,實則只是個秀才,是老太爺的堂弟。

他老人家開口講話必然先要「吭吭」咳嗽兩聲,而後才將調子揚長拖開,「渠哥沒了,大老爺如今又是那副身子,琴太太,外頭的買賣,我看就交給霖哥去操持。霖哥也大了,從前與他大哥幫手,生意上的事情多少拿得定。」

治完喪,這才是正經的壓軸戲。號召這麼些人聚在一處,哪裡能只有悲?還得有喜,大喜。

琴太太拈著帕子,不痛不癢地謙遜了幾句,「就怕霖哥年輕,丟了他父親的臉面。」

眼下左邊李宅里,大老爺癱瘓糊塗,大爺剛下葬。除了她親兒子霖橋,還有誰可擔起家業?但由尊長說出來,顯得名正言順。

「哎,話不是這樣講,誰不是年輕過來的?」

三叔公掐著須尾,另一隻手在席上搖一搖,「想當年你們大老爺在外頭跑買賣,比霖哥如今還年輕,又好玩好耍。大家都說他不頂事,我卻看他好。你瞧瞧如今,就是京城也知道你們『龍井李家』。爺們家,越年輕越是要歷練。」

提起大老爺,琴太太捏著帕子搵搵兩眼,「這趟回來,大老爺原該一齊來的,只是幾位長輩也曉得的,他那腿腳走不得了,也經不起顛簸。只好叫霖哥代他父親敬太爺叔公一杯。」

說著,向下席喊了聲:「霖哥,你來。」

但見席上拔起來一位二十齣頭的青年,身形清瘦,些微佝僂著背,兩隻眼落著一點奄奄一息的光。月貞不論何時撞見他都是副沒精打采邋邋遢遢的樣子,像得了什麼瘋症瘟病。

今番卻是出奇的精神。

他提著壺偎去二老太爺與三叔公身後,替他們篩酒,嬉嬉笑笑恭維著,「二老太爺,三叔公,這回大哥的後事,全賴您二老做主張羅。晚輩敬二老一杯。」

兩個老頭端起酒盅,拈著須囑咐了他兩句。從此就算名正言順地叫他擔起左邊李宅的擔子。

眾席的人也沒閑著,面上自顧自說自己的話,實則暗地裡都豎起耳朵聽。往後混銀子打秋風該奉承巴結誰,心下都有了主意。

旁邊席上幾位女眷借故過來,到這席上來敬芸二奶奶芸娘的酒,「芸二奶奶,這回霖二爺擔起這麼重的擔子,你也要辛苦囖。」

芸娘長著張嫩娃娃臉,其實比月貞還略長几歲。那一汪秋波總是微微漾著,如同珠玉沉水,有著將平未平的一點清瀾。

她一貫不愛拔尖出頭,人多時候更不愛說話。因此月貞也沒與她說過多少話。

難得見她笑一回,也只是將嘴角半揚,眼皮微垂,像是不敢放肆笑的樣子,「辛苦不著我,上頭還有婆婆大嫂子,我不過是在家做個閑人,笨手笨腳的,想幫忙也幫不好。」

話說到此,人家只好舉著杯向月貞說兩句:「貞大奶奶,你也辛苦得很,如今又添了個兒子,操不完的心。」

月貞提著白斝,勉強應付,「不苦,不苦。我才進門,有許多不懂,還要向芸二奶奶學。」

談鋒又轉回芸娘身上,人家樂得高興,反正月貞是個寡婦,娘家又窮,往後是拿著死錢過日子,還不夠她娘家人混的。

繼而仍對芸娘說好話。說了一籮筐,更不能落下巧蘭。

巧蘭不一般,了疾出家為僧,右邊李家攏共就她這麼個媳婦,日後霜太太歸西,闔家自然都落到她與緇大爺兩口頭上。

人家自然更奉承得好聽,「論辛苦,還是咱們巧蘭最操勞。這邊好歹是兩位奶奶幫著琴太太。那邊就只您一位奶奶,霜太太是享福的人,家裡大大小小的鎖事可不是您一個人操心?」

巧蘭立起身來,滿面風光,「我不過是瞎忙活,瞎忙活。」

大家說她謙遜。她倒不是謙遜,多半是實話。霜太太自己不大管事,卻極會挑剔,彷彿多年媳婦熬成婆,要把從前受的老太太的「指點」都傳到她頭上來。

可見治媳婦的手段,雖非血親,也能遺傳。

各有各的苦衷不能言表,月貞此刻的苦,還是在吃飯上頭。

到宗祠里拜見祖宗,認下個兒子,忙活一天,正餓呢。可吃飯吃不好,給這些人圍著,生怕有人說她大爺剛入土,她胃口又好起來了,可見前頭的傷心是裝的。

比及散席,月貞只吃了個半飽也不及,回首一望,了疾還陪在上席,伴著他母親。

殘陽灺盡了,樑上的白絹燈顯得亮起來,將古樸繁榮的廳堂照成了一個斑駁陸離的世界。

月貞遠遠看著了疾寬罩黑莨紗的背影佇立在一張張悲愁竊喜的面孔間,顯得很有些不合時宜。他分明不是那隊伍里的人,怪道出家。

月貞覺得自己也不算這世界里的人,混在巧蘭與芸娘中間送親戚,像個孤魂野鬼。黃昏將她的影子吊得老長,是個弔死鬼。

珠嫂子聽了她這關於影子的論調直又好氣又好笑,吊梢眼斜著嗔她,「還沒聽說這宅子里鬧鬼,哪裡來的鬼?八成是你心裡有鬼。」

「我可沒說這宅子有鬼,我是說奇怪,白天如何熱都好,太陽一落山,這宅子就有些涼。」月貞把嘴一噘,「我才是最不信鬼神的。」

「雨關廂環山繞水的,夜裡不涼才怪,沒什麼稀奇。」

月貞一抬眼,瞧見芸娘在前頭,因為不想搭腔,便刻意將步子放得緩慢。芸娘身邊跟著個媽媽,她自己陪嫁帶來的人。她也不與媽媽說話,自己前頭半步,身條窄瘦,行若擺柳。

「這兩口瘦到一處去了。」月貞在後頭望著,想起霖橋也是那樣瘦,乾柴似的,她便笑,「怎的霖二爺瞧著身子骨不大好?他是有什麼病吧?」

珠嫂子翻了個眼皮,「什麼病?尋花覓柳的病!常泡在行院裡頭,就是好身子也叫人掏得剩個空饢子了。」

月貞睞她一眼,欲問她什麼是「空饢子」,又怕她非但不講,還要笑話著臊她。她便不問了,假裝明白地點點頭。

前頭芸娘折身進院,珠嫂子趕著吃飯,因此拽著月貞疾步。

進屋珠嫂子趕著給她瀹茶,月貞不好耽誤她吃飯,便說:「我自家來,你去吃飯。瞧瞧廚房裡有沒有什麼面果點心,替我帶些回來,我席上沒吃飽,夜裡一定要餓的。」

「吃席就是這點不好,當著人吃不飽。」珠嫂子答應著,掌上燈出去。

月貞獨自瀹了盅茶在榻上坐,把耳朵偷么豎起來,聽隔壁的動靜。風悄月寂,了疾還沒回來,一定是給霜太太拉著說話去了。

雖然他在隔壁的時候多半也沒什麼動靜,但好歹能聽見他的腳步聲,木魚聲,咚咚的,踩得穩妥安定。

她將嘴角輕撇,呷了口茶。茶湯順著喉管流到胃裡,把裡頭那點中看不中吃的精緻食物清洗一空,不等完全入夜,業已餓了。

那頭廳上還剩主席未散。老人家吃飯慢,吃兩口茶佐一口酒,一席能用半晌。別的該散的散光了,霖橋跟著琴太太回房商議外頭的事,只得霜太太領著兩個兒子陪在這裡。

二老太爺欹在椅背上,剛擱下酒盅,晁老管家便在身後親自添酒。他略微點頭示意,注酒聲一停,眼便斜到了疾身上,道:

「鶴年,你父親常年在京,錢莊上的生意只得你哥哥緇宣在操持,哪裡忙得過來?你十九了,也要為家裡這些人想想。出家人在何處不是修行?也該回家來幫襯幫襯。」

了疾心知是他母親的意思,將她娘瞟一眼,笑回:「既已出家,就不便再問家事,只好有勞諸位長輩多費心。」

三叔公搭著邊腔,「我們雖是同宗長輩,卻到底不是一個家門的人,哪裡好過問你們家裡的買賣,不過是勸你兩句。你這個孩子,當初是為生病才出的家,病好了,就仍該回家來。」

了疾泠然道:「既結佛緣,當斷塵緣。天底下哪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聞言,霜太太「噗嗤」一聲,當即捂著帕子哭出來,「二老太爺,三叔公,您二位聽聽,都說出家人慈悲為懷,偏他做了和尚,心腸硬的很,父母家業皆拋舍不管了。要不是沒辦法,我也不敢勞您二位的神來勸他。瞧瞧他,勸也勸不動,真是樽石佛冷菩薩。」

二老太爺與三叔公不過受霜太太之託勸了疾幾句,也不抱什麼希望,知道他是鐵了心的人,只好跟著唉聲嘆氣。

緇大爺趕著下席來在霜太太身邊寬慰幾句,撳著霜太太的肩,睨向了疾,「鶴年,你不願意還俗歸家就罷了,只是不該常居廟裡。出家人常說的話,心裡向佛,不拘在哪裡修行。別的事情我不要你過問,你只搬回家來住著,常陪著母親。你說呢?」

了疾更索性將兩眼闔上,充耳不聞,任人勸說,全不能入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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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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