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若是武官還好,無論扮演哪種野心家,謝攬都可以遊刃有餘。
偏偏義兄扔了個文官給他,處處束手束腳。
等吃完宵夜,又過了一會兒,差不多四更天,馮嘉幼終於入睡。
謝攬也趴在書案上休息,瞧著是睡著了,實際上一直留有一絲清醒關注著隔壁的動靜。
……
馮嘉幼只睡了一個時辰就被嬤嬤拽起來,去給江繪慈請安。
走路東倒西歪,兩側要是沒有珊瑚和嬤嬤夾著,不知要摔倒幾次。
江繪慈與她談論婚期和婚禮,以及新房相關事宜。
說完又將她訓一頓,才放她回房去。
一連幾天都是如此。
這日她吃了碗燕窩,準備睡回籠覺,才剛趴在床上,珊瑚進來說:「小姐,沈公子派小廝來,說約您去郊外爬山。」
「約我爬山?」馮嘉幼旋即清醒,知道沈時行定是有要緊事,著急見她。
往常他們見面都在茶樓飯館,本就有意做給別人看,從不遮遮掩掩。
可現在他才剛死了未婚妻,她也和謝攬傳出流言,在城內見面確實不妥。
「要去么?」珊瑚問。
「容我想想。」馮嘉幼摩挲著手指拿不定主意,兩人現在處境危險,且他身邊有裴硯昭陪著,她不想冒險,更不想見到裴硯昭。
沈時行都懂,依然約她出城……
馮嘉幼起床梳洗,繞去隔壁去敲謝攬的門。
這幾日他沒去大理寺做事,也不知道整天躲在房間里幹什麼,像是刻意避開,馮嘉幼幾乎沒見過他。
「謝司直?」
謝攬在房間都聽到了,打開門看到她之後,呼吸明顯一滯。
馮嘉幼換上了小公子的裝扮,簡單樸素的月白長袍,又以玉冠束髮,唇紅齒白,儀態翩翩。
謝攬會發愣,是聯想到了二叔。
從前在這京城裡,二叔應該就是這般模樣的探花郎,才能配的上大理寺那些老人口中的風華無雙。
馮嘉幼的容貌不像江繪慈,他有聽說,當年馮閣老不同意這門婚事,不只因為江繪慈是商戶女。
她的相貌較為普通,馮閣老很難相信一貫眼高於頂的兒子,會與她一見鍾情,總覺得兒子只是故意與他唱反調。
「謝司直?」馮嘉幼頭一次被男子這樣近距離直視,有些遭不住,臉上發燒,卻也不曾後退,「我有事兒與你商量。」
謝攬回過神,尷尬的移開目光,輕咳一聲問:「你是想要出門?」
「沈公子約我出城爬山,估計是……」
「走吧。」謝攬先轉身關上門,怕她瞧見房間內的竹籃子一動未動。
馮嘉幼提醒:「他身邊跟著裴千戶,你之前得罪過他。」
謝攬何止得罪過他,還刺他一刀:「去城外,裴千戶會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對我動手?」
馮嘉幼搖頭:「不會的,身為沈指揮使的義子,他在明面上挺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
「那怕什麼。」謝攬正無聊,需要裴硯昭來刺激一下。手背上的傷口早已看不出來,不怕被他發現。
「好。」
他們一起走到後院乘坐馬車,去往城外。
一直到出了城門,馮嘉幼才想起來沈時行是她的「舊情郎」,如今她讓未婚夫郎陪著一起去見舊情郎,好像有些過分。
她猶豫著解釋:「其實我與沈公子之間並不如傳聞里說的,當時的情況,和你我現在差不多。」
謝攬想的卻是裴硯昭,瞧他對馮府地形的熟悉程度,估摸著這姓裴的從前也曾收過馮嘉幼親手畫的馮府地形圖。
他有趣的覷了馮嘉幼一眼,沒想到,自己與裴硯昭竟有這樣的相似點。
馮嘉幼猜不出他的意思:「你不信?」
謝攬道了聲「信」,敷衍過去。
「那你呢?」他對馮嘉幼的過往不在意,馮嘉幼對他卻十分在意。
「我什麼?」謝攬不明所以。
馮嘉幼打量著他:「從前在蜀中,謝司直莫非沒有一兩個紅顏知己?」
這話問完,馬車一陣劇烈顛簸。
她挨過板子的屁股尚未完全恢復,車廂內有謝攬在,她又不好趴著,疼的「嘶」了一聲。
「不如停下來歇歇?」傷在隱晦部位,謝攬不好幫忙。
馮嘉幼本想說無妨,感覺像是她迫不及待要見沈時行似的,於是撩開車帘子:「咱們這是到哪兒了?」
車夫回:「小姐,前邊兒是青雲觀。」
馮嘉幼眸光微亮,轉頭對謝攬說道:「聽聞青雲觀解簽不錯,正好去求一根。」
謝攬驚訝地看向她,瞧她在千秋閣內自負的模樣,滿臉寫著「我命由我不由天」,竟還相信算命的?
馮嘉幼從前不信,做過預知夢后不得不信:「不準的話,無非也就是損失一兩銀子。」
馬車在道觀外停下來,謝攬陪著她去往觀內求了支簽。
相士的攤子全擺在道觀門口,兩人又從道觀里出來,謝攬先回車廂里去,從車窗注視著馮嘉幼坐去一個攤位前。
老道長接過馮嘉幼遞來的簽:「小公子是問前程,還是問姻緣?」
馮嘉幼:「可以都問么?」
老道長為難:「一般一簽只問一次。」
馮嘉幼從荷包里摸出一錠金子。
「兩次也無妨。」老道長收下金子,「若問姻緣,簽文所示為『千里姻緣一線牽』,小公子這支簽乃是上上籤,定可與心上人白首偕老。」
他道了聲「恭喜」,「可若問前程……」
「前程如何?」馮嘉幼見他捋著鬍子,緊皺眉頭的模樣,不由緊張起來。
老道長惋惜:「簽文所示為『誤入歧途』,小公子若是生意人,需小心選錯了行當,最好及時撥亂反正,以免悔之不及。」
馮嘉幼面色不虞:「看來一簽的確只能問一次。」
她起身離開,朝馬車走。謝攬見她回來,才安心放下帘子。
背後卻有人喊住她:「馮嘉幼?」
聲音耳熟,馮嘉幼扭頭一瞧:「呦,原來是你,何時從邊關回來的?」
冤家路窄大抵如此,越討厭誰越遇見誰,喊她之人是威遠侯家的嫡次女程令紓,多年的死對頭了。
說起來,她們全是隋瑛的死對頭。馮嘉幼在京城貴女圈裡僅有隋瑛一個閨中密友,無論誰對誰錯,她明面上只幫著隋瑛,才得罪了一眾人。
「回來有幾日了。」程令紓也穿著男裝,與馮嘉幼相比,她的男裝扮相更不惹人懷疑,「聽說隋瑛被抓進大理寺,你也被打了板子,相識多年,我豈能不回來看看?」
她眼睛一眯,看向馮嘉幼的腰部位置。
馮嘉幼知道她在胡說八道,她這幾年跟著父親在西北戍邊。從西北回來不會這樣快。
不過……「污衊我的流言,看來也有你的份?」
「那也叫污衊?」程令紓背著手圍著她轉了一圈,嘖嘖道,「大理寺那個誰,不是都住進你府上去了,急成這幅模樣,你敢說你們之間清白?」
馮嘉幼一點也不惱,沖她意味深長地笑:「別慌,我是想說真有你份的話,我必須送張請帖給你。」
若無她們推波助瀾,豈會如此順利的將謝攬拿到手?
「你敢送我就敢去。」程令紓以為她在擺鴻門宴,遂將腰板挺直。
「就這麼說定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馮嘉幼又正色道,「還有,我那未婚夫郎姓謝名攬,不叫那個誰。」
程令紓只覺得她護犢子的模樣極為可笑,挑三揀四到最後,嫁個沒前途更沒自尊的男人,她還挺得意。
三年沒回京城,馮家已經落魄至此了?
至於那些流言其實與程令紓無關,她卻不屑解釋。
畢竟她內心也挺想去添把火,只不過教養不允許罷了。
等馮嘉幼的馬車離開,程令紓才將塞進衣袖裡的竹籤取出來,去找相士解簽。
巧的很,她選的也是那位鬚髮皆白的老道士。
「公子求什麼?」
「尋人。」程令紓柔和地道,「救命恩人,亦是心上人。」
「請將對方的名字寫在紙上。」
程令紓為難:「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老道士擺手:「沒名字怕算不準。」
程令紓取出一錠銀子。
老道士心道這位可沒之前那位小姑娘闊綽:「簽文所示為「眾里尋他」、「霧裡看花」,你自己琢磨去吧。」
……
沈時行在山腳下圍著兩匹駿馬走來走去。
裴硯昭催促:「非得鬧著出城爬山,爬啊,磨蹭什麼?」
「先活動一下筋骨。」見自己走一步,裴硯昭背著手跟一步,沈時行無奈,「大哥,你也沒必要死盯著我吧,此處空曠,四周一覽無餘,你怕什麼?」
「爹說的是寸步不離。」裴硯昭輕描淡寫。
沈時行鄙夷道:「你那晚將我一個人丟在架格庫,自己偷偷跑去馮府,有把爹的命令放心上?」
裴硯昭面色倏沉:「我早解釋過,我只是預感之前闖高台救你的匪徒會去。說起來,你一直四處張望,該不會約了人?」
沈時行笑嘻嘻:「大哥與我一起,我哪裡會約她來礙你的眼。」
裴硯昭提醒:「你從前護著她,是以為我想護著她,如今既然知道真相,該明確自己的立場。」
「大哥放心,我肯定是和你站在一邊。」沈時行指天誓日,「大哥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才剛聽他表過忠誠,裴硯昭立馬窺見一輛馬車遠遠駛來,驀地轉頭瞪向沈時行。
沈時行哪裡敢與他對視,墊著腳眺望:「讓我瞧瞧誰來了,呀,好像是馮小姐,好巧啊,哈哈。」
裴硯昭寒著臉,原本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將沈時行扔馬背上,押回城裡去。
馮嘉幼掀帘子時,他依稀看到車廂內還坐著一個人,又打消了念頭,壓低聲音道:「我求你懂事些,不要亂說話,小心牽連到父親,否則我會殺了馮嘉幼滅口,你最好相信我。」
沈時行連聲答應:「這次是我連累了她,表達一下歉意,大哥莫要多想。」
「到了。」馮嘉幼一直掀著帘子。
謝攬望一眼前方,山不高且平,光禿禿的,連棵藏人的樹都沒有,應是裴硯昭特意挑的:「是個放牛吃草的好地方……」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馮嘉幼也成了牛,他連忙停住。
馮嘉幼似乎不曾聽見,專註盯著遠處的兩抹身影。
她攥著手,青筋異常明顯,美眸里的憎恨更是遮掩不住。
可謝攬觀察到她裸露在外的皙白皮膚,汗毛根根豎起,像只面對危險時炸毛的貓。
這令謝攬想不明白,以馮嘉幼的膽量,面對沈邱的氣場壓迫都不曾流露出這樣的情緒。
私下裡見到裴硯昭,竟然會恐懼?
他原本以為兩人曾是一對兒情人,分開后彼此厭惡罷了,估計沒有那麼簡單。
「你怕那位裴千戶?」謝攬直接問出口。
嚇了馮嘉幼一跳,她表現的如此明顯么?
全怪這郊外的山,令她觸景生情,想起了及笄那天的遭遇。
「他以前是不是欺負過你?」謝攬斟酌許久,才用了「欺負」這個詞。
若真如此,之前那一刀他刺得輕了。
先不說謝攬最瞧不上以武力欺負弱女子的男人,馮嘉幼是他二叔的女兒,假如二叔當年將她帶去黑水城,那就是他的親妹妹,誰敢碰她一下試試。
「你不知他武功多強,而且我曾親眼見過他當街殺人,濺了我一身。」馮嘉幼放下帘子,搪塞道,「一瞧見他就覺著血淋淋的,渾身不舒坦。」
「別怕。」謝攬伸手又將帘子挑開了,直視裴硯昭的位置,迎著初升的朝陽,微微眯起眼睛,「有我在這擋著……」
一句「絕對不會讓一滴血濺到你身上去」險些脫口而出,以他現在的身份說這話,大概會被當成笑話。
背後熱騰騰的,他扭頭,見馮嘉幼目光灼灼,似乎期盼著他將話說完。
謝攬只能硬著頭皮:「我擋在你前面,要濺肯定也是濺我身上。」
單是如此,馮嘉幼已是極為受用,眼底的怨恨淡去,萌生出漣漣笑意:「我沒你想的那麼怕他,他再強,也不過一介武夫罷了。」
一介武夫?還罷了?敢情她只瞧得上讀書人?謝攬被氣得硬了拳頭,又不能表現出來,皮笑肉不笑地說了聲「那就好」,不再搭理她。
但等下了馬車,他仍舊有意擋在馮嘉幼面前,將她與裴硯昭隔開:「裴千戶,沈公子。」
裴硯昭的視線朝他手背掃去:「謝司直挺閑。」
真到他面前來,馮嘉幼反而硬氣得很,繞開謝攬,覷他一眼,閑閑地道:「裴大人不是也挺有雅興。」
沈時行上前擋住裴硯昭,一派溫潤有禮:「真巧,馮小姐也來爬山?」
馮嘉幼「哦」了一聲:「我是上山掃墓,少年時養了好幾年的狗死了,就埋在這座山上。」
沈時行被噎的說不出話,更被怒急的裴硯昭拽去一邊。
趕在裴硯昭開口前,他見馮嘉幼穿著男裝,也不管什麼男女大防,拉起她就跑:「剛好,咱們一起上山。」壓低聲音,「你可少說兩句吧我的活祖宗!」
多聰明的丫頭,怎麼就不知道示弱呢!
裴硯昭綳著臉要追上去,卻看到謝攬不著急慢慢走,他便也放緩了速度,與謝攬一前一後。
沈時行見甩下兩人一段距離,暗舒一口氣:「終於可以說話了。」
「你找我最好有要緊事。」馮嘉幼用力將一顆小石頭踢飛,彷彿沈時行說不出個所以然,她旋即將他的腦袋當石頭踢。
「我大哥應該顧不上咱們。」沈時行仍在偷偷打量身後,「他正懷疑謝兄是假的謝舉人,先前擅闖我們玄影司的正是他。還派凌百戶去往蜀中去尋謝攬的畫像。」
馮嘉幼匪夷所思:「理由呢?」
「說是直覺。」屁的直覺,分明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
此話太不雅,沈時行說不出口,「可能是覺得謝兄的言行舉止不似常人,透著些古怪吧。但我翻閱架格庫,謝兄少年時堪稱天才,所寫的治國論看的我心潮澎湃,可惜十二歲時不知遭遇了什麼精神打擊,日漸消沉,不太愛在人前露面,架格庫里關於他的收集也變少了。」
馮嘉幼深蹙眉頭,記在心裡。
「何為天才?自然與眾不同。謝兄不似常人,透著古怪,哪裡不對?」沈時行指著自己,「我的怪癖不是更多。」
確實,馮嘉幼第一次與沈時行接觸時,真以為他謙謙君子。
接觸久了才知,京城百姓茶餘飯後大半的消遣是他提供的。
他仇視誰從不表現在臉上,全寫在話本子里。
動筆之前,他先會派玄影司暗衛潛伏在此人周遭,無死角的盯梢對方,深挖出對方的秘密。
有時甚至能盯梢一年半載之久。
當然,被他仇視的通常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喊我來只為了這些?」馮嘉幼是想知道謝攬的過往,但真不值得她跑這一趟。
「順口提起而已。」沈時行進入正題,「這幾日,我一直在架格庫中翻找十幾年前的一些大事記,無意中從一些邊角料中,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自己琢磨不出,想拉著你來做個總結。
馮嘉幼頭一次見他這般謹慎,也開始專註:「關於什麼的?」
沈時行幾番欲言又止:「我猜你父親馮孝安突然失蹤,可能與當年的千秋同盟會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