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千秋同盟會?那是什麼?」
馮嘉幼好像沒有聽過,「不對,你好端端的查我爹做什麼?」
她從前有請沈時行幫忙查過,但架格庫中多數是些溢美之詞,大肆渲染她父親的品貌才華。
當然,也略微提過兩句他的叛逆。
比如爺爺安排他去刑部,他不滿,鬧過一陣子。
最終還是去了,並在刑部表現良好,一路晉陞。
沈時行又偷瞧後方一眼,見裴硯昭與謝攬不知再聊什麼,沒盯著自己,才壓低聲音道:「不是我想查,我大哥幾天前親口告訴我,是你父親害的他家破人亡。」
對於馮嘉幼來說,無異於平地一聲雷:「什麼?」
沈時行提醒她不要突然停下來:「你保持冷靜,我才敢繼續說。」
馮嘉幼保持正常爬山的步伐:「你說。」
沈時行便將裴硯昭告訴他的和盤托出。
說完,他仔細觀察馮嘉幼的表情。
馮嘉幼僅僅是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就這?」她的反應與沈時行預估的不太一樣。
「不然呢?」身為受害者,馮嘉幼最清楚裴硯昭是真恨她。
沒對他徹底死心之前,她想過無數種原因,也為他尋過千百種理由。
只是從來沒往父親身上去想,才會震驚。
她催促沈時行:「說事兒,不要扯東扯西。」
沈時行只能繼續說道:「我大哥從沈雲昭改叫裴硯昭是他自己的意思,我猜他原本就姓裴。而你爹在刑部任職,能害他家破人亡的手段,大概是錯判了案子。」
必須是錯判,倘若大哥的家人是罪有應得,不會怨恨到這種程度。
於是沈時行窩在架格庫內,不眠不休翻遍了馮孝安在刑部有可能經手的全部要案。
太難了。
那些年皇帝昏庸無道,寵信奸佞,直屬於帝王的玄影司成了奸佞排除異己的刀,整日里忙著抄家滅族。
朝中風聲鶴唳,百姓怨聲載道,南疆王趁勢造反,幾乎攻到中原腹地。
整個大魏烏七八糟,四處都有趁火打劫被重判的,其中裴姓之人不少。
「可我找不到能與我大哥相匹配的。」沈時行感慨,「這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的方向或許錯了。」
馮嘉幼無情嘲笑:「不是或許,是肯定錯了。你也不動腦子想想。若我爹當真錯判了案子,以你爹現如今的權勢,為何不替裴硯昭翻案?」
除非錯判之事沈邱也有份。
但以裴硯昭的德性,他寧願死,也不會被沈邱收養。
沈時行委屈得很,他只擅長挖掘,又不擅長去抽絲剝繭:「不然我作甚喊你來商量,不就是怕自己再找錯方向嗎?」
馮嘉幼攏著眉:「這事兒應是見不得人的,無論我爹,還是裴硯昭的家人……」
可能還要加上一個當年還是京畿營小武官的沈邱。
馮嘉幼腦子轉了一圈,回到原點:「你剛才說的千秋同盟會,是做什麼的?」
無論廟堂江湖,這種「盟」,那種「會」的永遠屢見不鮮。
以現在的京城舉例,不說同個書院出來的文官集團,就連喜愛琴棋書畫、養花品茶都有數不清的小團體。
沈時行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二十多年前,咱們大魏奸佞橫行,有一批鬱郁不得志的有識之士,私下裡結成一個同盟,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
「你說的這麼含蓄做什麼?」馮嘉幼斜他一眼,「無非是一些憤世嫉俗的失敗者,打著正義的旗號,一起去干殺人放火的勾當,對不對?」
「可一開始,他們所行之事確實是正義的。」沈時行知道她在起草法典,讓她去認同這種遊離律法之外的行為很難。
也清楚她並不迂腐,「咱們就說以赤鎏金殺人的那位女郎中,南疆王兵臨城下,她毒殺一干奸商,救了城中無數百姓,不也是以非常手段,行非常之事?」
「但你說了『一開始』。」馮嘉幼以食指敲了敲自己的下巴,「讓我猜猜看,後來這個同盟會加入的成員逐漸增多,缺乏約束。或是有些人獲利之後,私心膨脹。總之,同盟會開始失控。」
都不必猜,無論是史書里,還是大理寺的卷宗里,這樣的例子太多。
想憑著一腔熱血,將易變的人心始終聚在一起哪有那麼容易。
沈時行默認:「同盟會確實出現了你說的問題,當發現這個問題的時候,有幾個最初建立的人,提議將同盟會解散,但局勢已經發展的由不得他們了。」
馮嘉幼發現:「你一直在幫那幾個建立者說話。」
沈時行嘆氣:「我爹就是其中之一。」
馮嘉幼咋舌:「啊?」
「你『啊』什麼?」前方路不好走,沈時行拽著她走另一條山道,「你既然問我,不就已經知道了。」
「但我沒想到你會親口告訴我。」馮嘉幼不認為他二人的關係,已經親密到能讓他將自家老父親的把柄透露出來。
雖然知道這把柄也無用,以沈邱今日之地位,她什麼都做不了。
馮嘉幼突然想到:「你不怕告訴我,難道我爹也是千秋同盟會的建立者?」
……
兩人背後,裴硯昭與謝攬走成了並排,時不時聊兩句,多數是在沉默。
裴硯昭瞧見前面兩人越貼越近,談論的火熱,心中不斷預警。
他是真想疾步上前將沈時行扛走,卻又不忍放過試探謝攬的機會。
若眼前之人真是馮府外與自己交手之人,裴硯昭甚至都不敢當面拆穿他。
萬一他去挾持沈時行,裴硯昭沒有自信攔得住,只能轉而去挾持馮嘉幼。
裴硯昭不太情願,也不確定以馮嘉幼能不能制住他。
「謝司直,未婚妻與其他男子這般親昵,你竟可以淡然處之,這般心性著實令人佩服。」
謝攬也朝前望去。
這倆人不知在說什麼秘密,沈時行彎著腰,嘴唇都快湊到馮嘉幼耳邊去了。
說是什麼光風霽月的君子,謝攬看他像只上躥下跳的猴子。
謝攬拱手,憑藉在陳寺正手底下被迫磨鍊出來的演技,低眉順目:「不淡然又有何用,裴千戶面前,下官哪裡敢造次。」
裴硯昭竟勾起唇角笑了,話中有話:「你知道我在,還敢來,這叫不敢造次?」
謝攬假裝聽不懂:「赤鎏金尚無頭緒,馮小姐仍在危險之中,我奉崔少卿之命,必須保護她。」
「說起來我正疑惑。」裴硯昭問,「能進大理寺的官員,多少都有點武功底子傍身,但擒拿幾個小賊還行,赤鎏金案極為兇險,我家指揮使大人點名讓我來保護沈公子,你又憑藉什麼來貼身保護馮小姐?」
「對方既然選擇下毒,多半武功不高,或者怕暴露自己。」謝攬回得順暢極了,「因此下官覺得,對待暗算手法的洞察力,比武力更重要。」
裴硯昭冷笑:「你的意思是,你的洞察力比我強?」
謝攬忙停在原地,惶恐躬身:「下官豈敢,只是您問下官憑什麼,下官回答而已。」
「行,那你我不如比一比。」裴硯昭沒停步子,背著手繼續往前走。
「賭注是沈公子與馮小姐的命,這可不敢比。」
「本官說比就比。」
見他不回頭,謝攬冷下臉來。
他入京之後最厭惡的正是這派「我官大,我說了算」的嘴臉,和殺千刀的陳寺正一個德行。
心道比就比,誰怕誰,算上二叔女兒的仇,遲早將你這個「裴千戶」打成「賠錢貨」。
……
馮嘉幼仍然陷在自己的推測中。
真有可能。
爺爺口中的父親,一直是離經叛道的。
還有書樓匾額上的「千秋閣」,以及被划的看不清的楹聯。
「我猜是的。」沈時行道,「我在架格庫中發現的蛛絲馬跡正是這個。」
他先查的謝攬。
一位千里之外的蜀中才子,架格庫連他十一歲時所寫治國論都臨摹收錄了一份。
馮孝安人在京城,當年又是何等驚才絕艷,架格庫內關於他的記錄實在少得可憐。
他又比對了馮孝安的同期,確認了這一點:「估計是我爹掌握架格庫之後,抹去了關於你爹的相關記載。只留下了大篇無關痛癢的描述。」
且那些描述全是讚美,一看便知書寫之人對馮孝安極為推崇。
「你我兩人的父親,從前應是惺惺相惜的摯友關係。」
馮嘉幼不敢信:「那你爹還由著裴硯昭來我們馮家報仇?」
沈時行搖頭:「這一點我真不清楚,我連我大哥的來歷都不知道。但你想,我爹放任大哥尋你麻煩,卻也由著我幫你。我早覺著奇怪了,我與你之間傳的沸沸揚揚,他卻從來沒有問過我半個字。」
越聽馮嘉幼的臉色越差,「那我爹失蹤……」
「我胡亂猜的,你爹當年可能是執意脫離同盟會,被他們處決了。」
沈時行舉手,表示對自己的猜測不負責任,「千秋同盟現在不知是解散了,還是改名了,早已銷聲匿跡,我所知道的同盟會成員,至今活著的除了我爹,還有兵部廖侍郎,正二品的西南道承宣布政使,以及湖廣商會的首領。」
又自顧自尋思著,「從前,他們這個同盟會裡各司其職,還有代號,我爹是羅剎,湖廣那位生意人是財神,你爹是在刑部判案的,極可能是我爹口中的判官。」
馮嘉幼沉默不語。
沈時行摩挲著自己袖籠上的刺繡:「說不定我原本的方向是對的,你爹應是判錯了案子,害死了我大哥的家人。只不過不是在刑部判的,是在千秋同盟會裡,以判官的身份判的。」
馮嘉幼思慮片刻,納悶道:「你爹竟然告訴你這麼多隱秘事?」
「你在羞辱我?」他怒視,「我可全是憑真本事探出來的!」
沈時行母親早喪,十歲之前都和沈邱住一間房。
偶然間,他發現有一個黑衣人時常夜闖他們家。
沈邱等他睡著,會領著此人前往密室。
沈時行好奇極了,便在玩耍時故意撞傷頭。
撞得滿臉血,當場暈過去,醒來之後他就開始裝聾子。
提起此事,沈時行依然萬分佩服自己的毅力:「你知道騙我爹有多難嗎,整整裝了大半年,才讓我爹開始相信且適應我真成了個聾子。後來那人夜間再來,他們沒去密室,直接留在房間里聊,總算讓我知道了一些。」
馮嘉幼:「……」
這可能就是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沈時行長吁短嘆:「可恨那人來過兩趟就不來了,害我至今都是一知半解,不然早該知道我大哥……」
他話未說完,馮嘉幼突然掉轉方向往回走,高聲喊道:「裴千戶,可否借一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