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馮嘉幼將責任推到那幾名高手身上,見謝攬果真不再似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不由舒了口氣。
馬車一個晃動劇烈,慣性作用下,她突地撞到他身上去。
兩人並排坐著,馮嘉幼是以左側額頭,撞上了謝攬的右上臂。
可不比撞在車板子上軟和多少。
「你沒事吧?」
「沒事。」馮嘉幼揉著額頭,瞥一眼他的手臂,彷彿看到了藏在衣袖下的腱子肉。
武功泛泛,外表瞧著也不壯碩,體格這樣好?
估摸著平時挺愛鍛煉身體,健康,命長,馮嘉幼挺滿意。
……
出了城,馮孝安一路將他們帶去荒山野嶺,直到太陽落山才停下。
馮孝安將他們攆下車,二話不說,扭住謝攬的手臂,猛地在他左腿彎踹一腳。
謝攬吃痛皺眉,瞧見馮孝安以馮嘉幼看不到的角度,迅速給他使了個眼色。
謝攬領悟其意,忙痛叫出聲,抱著膝蓋摔倒在地。
馮嘉幼也被手腕上的鎖鏈牽著倒地,展開雙臂護著謝攬,瞪向馮孝安。
正要開口,馮孝安取出鑰匙解開兩人手腕的鎖鏈。
隨後他留下車架,只騎著馬,頭也不回的離開。
馮嘉幼望著馮孝安絕塵而去的背影,又覺著先前他對自己的熟悉感大概是種錯覺:「他真是賊?好生奇怪的賊。」
傷了謝攬的腿,是防止他們太快走回官道喊人抓他,可戴著沉重的鐐銬效果一樣,何必多此一舉?
謝攬心中可太清楚了,戴鐐銬走回去,馮嘉幼那細皮嫩肉的手腕必定會起水泡。
做戲做全套,他皮糙肉厚的可以隨便折騰。
真造孽。
在北地那破地方謝攬混得如魚得水,來到富貴的京城從沒有過一天好日子。
「你還好么?」馮嘉幼扶著他起身,「先歇歇。」
謝攬裝作一瘸一拐的模樣:「沒事,天色已晚,咱們趕緊回去。」
馮嘉幼卻往馬車廂位置走:「車裡特意放了紙筆,容我畫張畫像,等上了官道立刻交給外巡城使。」
「不要。」謝攬喊住她,「此人對我有用,我必須親手抓到他。」
馮嘉幼扭頭,目光里的懷疑已是接近臨界。
謝攬硬撐著:「還是你認為我輸給他一次,下次也贏不了?」
罷了,馮嘉幼同樣有一堆的秘密瞞著他,不再追問,轉回來他身邊:「你撐著我走?」
她努努嘴,示意他攬住她的肩膀,以她作為拐杖。
謝攬搖頭說不必,扶著腿走路:「就這樣慢慢走。」
「你怕別人瞧見?」馮嘉幼邁著小步陪在他身側,「再過幾日,咱們便要成親了。」
「那也是過幾日的事情,成親之前,總是男女授受不親。」
馮嘉幼默不作聲,並不覺得謝攬是在守什麼男女大防,他防的是她。
方才馬車上只顧著安慰他,這會兒剛反應過來,鐵鐐將兩人拴在一起,他也會與她保持最遠的距離。
都快成親了,還像防賊一樣防著她。
她懷疑等成親當晚,謝攬估摸著會找一堆的借口不與她圓房。
既選擇和他結伴一起走下去,馮嘉幼可沒打算與他做挂名夫妻。
他到底怎麼想的,心裡還是瞧不上她?只當她是塊兒跳板,隨時準備另攀高枝?
想得美。
馮嘉幼有些生氣。
「我如今穿著男裝,沒關係。」馮嘉幼目視前方,眼尾餘光有意無意地掃著他,「再說穿女裝也無妨,流言中你我可是做過更出格的事情。說起來,我咽不下這口氣,總覺著委屈,不如……」
謝攬聞言望向她,以為她不想嫁了。
馮嘉幼甩著腰間玉佩上的絡子繼續說:「不如成親之前,真將流言里說的那些做了,這樣便不冤枉,我心裡才能舒坦。」
起初謝攬沒理解,反應之後立刻收回視線,轉望別處。
謝攬對她也算有了一點了解,皮得很,總愛開玩笑。
他不準備接話,馮嘉幼卻突然湊近,墊著腳在他耳邊說:「其實你心裡也是這樣想的吧。」
耳朵倏癢,謝攬難堪地側身躲開她:「馮小姐,今日我心情不佳,你不要鬧。」
「啊?是我誤會了?」馮嘉幼說錯話似地捂住嘴,兩隻大眼睛小鹿般靈動,「我瞧你不往官道走,一直領著我往那荒無人煙的深處,還以為你想帶我去做什麼。」
謝攬停下腳步,身體僵直。
走錯路了?
依照方才馬車停的方位,以及車轍印,這應是來時路沒錯啊?
二叔定是故意的!
謝攬假裝瘸子比正常走路困難,白走了半天:「我對京城不熟,你熟悉,你怎麼不早說?」
馮嘉幼委屈:「你只知男女授受不親,不知道夫唱婦隨么,我是真以為你有其他想法,哪裡敢質疑。」
謝攬:「……」
看明白了,只因沒讓她扶著,拒絕了她的好意。
他若當真傷了腿,身處郊外不安全,她不提,他也會開口要求,爭取早點回城。
問題他是裝的,這不是占她便宜嗎?
「往哪邊才是回去的路?」謝攬妥協,抬起手臂示意她過來撐著。
「這邊。」馮嘉幼卻無視他的意圖,背著手轉身帶路,頭揚得高高的,像只驕傲的孔雀。
生氣了?謝攬扶著腿跟在後面,想不明白她在氣什麼。
三叔說的沒錯,女人果然比什麼武功秘籍都難懂。
……
踏上官道差不多用了一個時辰,謝攬慢慢走直了腿,馮嘉幼卻得時不時停下來歇歇。
起初馮嘉幼一直不搭理他,謝攬問了兩次要不要背著她,她的臉色才慢慢恢復。
兩人在官道搭了輛運貨的馬車,抵達城門口時,馮府的馬車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回到馮府,馮嘉幼先去見江繪慈。
今兒的事情瞞得過所有人,不可能瞞過江繪慈。
丁護院是江繪慈娘家那邊的家生子,不敢為了馮嘉幼在她面前說謊話。
馮嘉幼原本是去報平安的,江繪慈見到她的第一句話卻是:「你要不再考慮考慮,我看這姓謝的靠不住。」
「原本您找他說親,也不是看他靠得住吧。」馮嘉幼指著茶几上的請帖,「再說都到這份上了,現在悔婚我豈不是更被人笑?」
她遠在江淮的舅舅和表哥,早兩天就動身上京來了。
江繪慈一副煩得要死的模樣:「我只提醒你罷了,還是那句話,自己挑的自己受,往後別來找我抱怨。」
馮嘉幼:「女兒明白。」
江繪慈又道:「我今日從早起來,便覺得心裡堵得慌,估摸著都是給你籌備婚禮鬧的。清修多年,實在懶得管這些瑣事,還是你自己看著辦吧。」
馮嘉幼微微楞,說「好」。
江繪慈囑咐:「一切從簡,不要太鋪張。」
馮嘉幼:「女兒知道了。」
她本也不打算大肆操辦,從奢從簡意義是一樣的,從奢累得慌。
謝攬應也喜歡低調。
最重要的是好東西得藏著,以免被賊惦記。
馮嘉幼從江繪慈住處離開之後,連著幾日都在忙自己的婚事,顧不上書樓,沒有睡懶覺,也不去管謝攬。
這些年家中的大小事務,名下的商鋪田產,全都是馮嘉幼操心,操辦起來也不覺得繁瑣,凡事井井有條。
然而等婚禮前一天晚上,馮嘉幼突然想起來自己少發了一張請帖。
給程令紓的。
上次在青雲觀門口鬥氣時答應過。
馮嘉幼趕緊去寫好,派人送去給程令紓。
真諷刺,她在京城一共兩位好友,一個蹲在大理寺監牢里還沒出來,一個身邊跟著裴硯昭不能來。
最後請來觀禮的竟然是她的死對頭。
*
茶館二樓靠窗的位置,程令紓看一眼手裡新鮮的請帖,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往桌上一扔,繼續喝茶。
眼風掃過窗外下方的街道,忽被一個男人吸引了視線。
此人穿著中原人的衣裳,但從面相上來看,似乎是北戎人?
程令紓的父親鎮守西北,她剛在威遠道待了三年,那裡地處幾方交界,時常能見到外族人,多少能分辨一二。
大魏與北戎並不交好,若真是北戎人,潛入京城想做什麼?
程令紓留了心,仔細觀察他,發現他似乎正在盯梢,目標是前方一名牽著馬匹、作書生裝扮的男子。
一副極為畏懼,卻又必須緊盯的模樣。
程令紓立刻下樓去找巡城軍,管他是不是北戎人,鬼鬼祟祟的總之不是什麼好東西。
剛走出茶館,卻發現那人不見了,莫非是發現了她?
程令紓攏起眉,朝著前方被跟蹤的書生走去,想作個提醒。
那書生恰好停了下來,詢問旁邊賣糖葫蘆的小販:「請問這位小哥,大理寺怎麼走?」
聽到這令她魂牽夢縈的聲音,程令紓腳步頓住,愣在燈火之下。
*
玄影司內,沈時行也在拿著請帖,同時偷瞄裴硯昭手中的畫像。
「你確實這是謝攬的畫像?」裴硯昭始終不願意相信,但這畫像里的人確實是大理寺的謝攬。
約摸是他十二三歲時,除了眉宇間頗為張揚,五官差別不大,應是同一個人。
凌濤抱拳:「這是書院里曾經教導過謝司直的先生所繪。」
裴硯昭沉眸不語,怎麼會?不可能。
他急了,沈時行見時機成熟,立刻湊過來道:「大哥,我早說你去蜀中調查他是沒用的,有膽子來冒充京官,肯定萬事俱備,能讓你隨便抓到紕漏?你聽我說,辦法只有一個……」
裴硯昭緊盯著畫像,不等他說完:「好,我想辦法送你去大理寺。」
*
不只裴硯昭急了,謝攬也在著急。
他緊張。
可能比他真成親前夕還要緊張。
在房間里來回踱步。
松煙的注意力只集中在面前滿滿當當的點心上,琅琊酥糖、狀元糖、芙蓉糕、酥油鮑螺、糖蒸酥酪……「少主您真不吃?」
見謝攬擺手,他開始大快朵頤。
馮嘉幼問松煙謝攬喜歡吃什麼,松煙說甜食。
沒撒謊,他家少主小時候最喜歡吃甜食,但老爺不准他吃。
也不準少主養柔弱的小動物,送了只禿鷲給他。
少主雖然平時經常和老爺對著干,惱起來還會動手,但老爺給他立的規矩卻極少違反。
在松煙看來,天高皇帝遠,還守著老爺那些舊規矩做什麼。
往後是和少夫人在京城過日子,少夫人的規矩才是規矩。
「少主,中原人常說既來之則安之,您著急也沒用啊。」
「這沒辦法則安之。」謝攬這幾日琢磨來琢磨去,終於琢磨懂了那天馮嘉幼為何會生氣。
他還是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兩人之間是有默契的,成婚之後,不過是居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日常相處還和現在差不多。
瞧馮嘉幼的態度,她不是這樣打算的,她想來真的。
這哪裡行。
成婚只是權宜之計,往後會讓她背個寡婦名聲,謝攬都糾結了許久。
必須趕緊想辦法。
「不如我明晚裝醉?」謝攬抱著手臂坐在窗台上,終於想到一個辦法。
「您信我,您騙不過馮小姐的。」松煙含糊著說。
「有了。」謝攬跳下窗戶,將心一橫,「明天拜完天地,你去擋在洞房門口,就說收到家書,我爹死了,我要守喪。」
松煙一口鬆餅險些將自己噎死,腦海中浮現出老爺提刀夜奔三千里來砍少主的場面:「您是不是忘記了,您現在是謝舉人,他父母早亡。」
謝攬面如死灰。
瞧他一副上刑場的模樣,松煙真覺著他身在福中不知福,起身走到自己包袱前,抖開,散出十幾個藥瓶:「小的有種葯,是從師父那討來的,興許能幫您。」
他師父正是姚姑姑,謝攬走過去:「什麼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