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謝攬看到那幾枚銅板,脊背逐漸僵硬。

難堪過後,恨恨地捏起拳頭,又在心裡記了陳寺正一筆。

「自從來到京城,你長本事了,整日里擠兌我?」謝攬拍了拍松煙的肩膀,陰惻惻地笑,「你認為我被這身官服拘住,不能隨時收拾你了,是不是?」

松煙忙將銅板收起來求饒:「小的哪裡敢啊,提醒您罷了。」

還真是,從前自己管不住嘴說風涼話,少主說踹就踹,可自從套上這身官服,像是被脖圈拴住的狼,野不起來了。

松煙甚至壞壞地想,倘若這脖圈能套一輩子,世界該多美好啊。

「你又在心裡嘀咕什麼?」謝攬一看他露出這副賤兮兮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腹誹自己,也不知上輩子造了多少孽,竟遇到這種僕人。

「……」松煙低頭賣力洗官服,不敢再說話。

謝攬非要他說,正準備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背後房門「嘎吱」開啟,虛弱的馮嘉幼小步邁出來。

謝攬迅速收手,盡量塑造出淡然的表情之後,轉身看向她。

馮嘉幼道謝:「大人又幫了我一次……」

「不過是餘毒,我不出手馮小姐也會安然無恙。」謝攬怕她下一句話是「無以為報,以身相許」,「崔少卿還在等著。」

催促她趕緊去辦正事。

馮嘉幼眼下正被恨怒充斥,確實無心與他攀談,吩咐珊瑚扶著她往議事廳去。

謝攬也是此刻才發現,馮嘉幼身體素質不錯,挨了板子吐過血,哪怕腳下虛浮,脊背依然直挺。

馮嘉幼走到垂花門時,驀地想起一件事:「謝司直,您不一起去?」

謝攬:「崔少卿准我今日休息。」

馮嘉幼:「那廖貞貞的案子您可有什麼頭緒?」

「此案由崔少卿親自處理,我不便多言。」卷宗雖是謝攬從玄影司拿回來的,但他只翻看過目錄,旁的一無所知。

馮嘉幼不再多問,繞過垂花門。

心中越想越狐疑,謝攬說崔少卿「准」他休息,證明是他提的要求,勞累一夜是該休息,但馮嘉幼瞧他並無半點疲倦的狀態,單純是不想參與。

以及他房間內那些捲軸,乃歷年來大理寺處理過的影響較大的案子。

大理寺新上任的官員必須先熟讀這些卷宗,屬於不成文的規矩。

謝攬卻從未打開過,還扔的到處都是。

馮嘉幼原本以為謝攬的升遷路線是這樣的:司直、寺丞、少卿、正卿,隨後入內閣,成為首輔。

她爺爺走的正是這條路,只不過爺爺僅僅成為內閣成員,距離首輔還遠得很。

瞧謝攬的狀態,似乎還有其他想法?

「馮小姐。」馮嘉幼正思忖著,謝攬追了上來,「我同你一起去議事廳。」

「嗯?」變得這樣快?

「我先前認為這案子簡單,不願多費心思,現在忽然又有了興趣。」謝攬朝她笑了一下,繼續闊步朝前走,將她遠遠甩在身後,「我先行一步,你有傷,還是慢一些比較好。」

謝攬知道她起了疑心。

他對案子漠不關心,不像義兄。

以他義兄的為人處世,即使不喜歡官場那一套,也會在其位謀其職,所以寧願遠走北地,也不來赴任。

馮嘉幼望著他漸行漸遠的挺拔背影,越發摸不著頭腦。

他對案子突然上心,是因為她成了受害者么?

不像,更像是想一出是一出。

原本處於驚懼憤怒中的馮嘉幼被他給逗笑了,這人當真是有些……另類。

也許能幹大事兒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

……

謝攬先進入議事廳,廳內竟只剩沈時行一人。

兩人客套幾句,謝攬去他對面的位置坐下。

馮嘉幼隨後進來,旋即被沈時行一張英俊卻凝重的臉吸引。

「真少見。」少見的嚴肅。

他與廖貞貞的婚約,是廖貞貞執意、且沈邱硬塞給他的。她被殺,沈時行頂多和隋瑛一樣唏噓幾聲罷了。

如今得知廖貞貞許是因他而死,自然會有負疚感。

更何況馮嘉幼也險些沒命。

沈時行看向馮嘉幼的眼神里塞滿濃郁的歉意。

馮嘉幼趕在他長篇大論道歉之前,先問:「崔少卿他們人呢,怎麼就你自己?

「他們都去二堂見客了。」沈時行解釋,「我爹來了。」

「沈指揮使親自來了?」馮嘉幼想想也是,昨天大理寺從玄影司手裡搶了隋瑛,今天又將沈時行請來大理寺,沈邱坐不住是正常的。

她走去沈時行旁邊的空位置坐下。

屁股剛挨著凳子,她「嘶」地抽氣,微微側身面向他坐:「和我說說你們都討論了什麼?」

卷宗是玄影司寫的,他們交給大理寺的那份,肯定會藏著掖著一些細節,沈時行知道的應該比裴少卿還多。

沈時行道:「殺害廖貞貞的兇手,和下毒害你的兇徒並非同一人,也不是同夥。」

馮嘉幼微訝,如此一來,她與廖貞貞之間失去了沈時行這個關聯:「那你內疚什麼?」

「事情有些複雜。」沈時行也微微側身坐,面向她說,「廖貞貞死於利器穿胸,對方下手乾淨利索。」沈時行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比劃起兇器的形狀,「兇器應是一柄這樣的匕首,現場並無任何爭執打鬥的痕迹。廖貞貞之前還特意支開了侍女,將自己關在房中……」

沈時行點到為止,遞給馮嘉幼一個眼神。

馮嘉幼挑挑眉毛。

他點頭,又聳了下肩膀。

謝攬坐在對面目望兩人眉來眼去,沒興趣知道他們到底在打什麼啞謎,只明白傳言不真,他二人怎麼看都不像情人。

馮嘉幼總算知道玄影司不去抓兇手,非要嫁禍給隋瑛的原因了。

不全是沖著鎮國公。

廖貞貞認識兇手,出嫁之前還約了在房中見面,且兇手為男性。

無論她與兇手到底是哪種關係,傳出去之後,廖侍郎和沈邱兩家都會難堪。

馮嘉幼不懂的是:「你怎麼就判斷我的毒不是那人下的呢?他會用匕首,也可以用毒。」

口中問著,心中通了,眼眸中立馬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她被診斷出中毒之後,崔少卿應是秉著排除的心思,去與廖侍郎商議,重新檢視了廖貞貞的屍體:「廖貞貞也中了毒,只是她尚未毒發就被殺害?」

沈時行默認,擔憂地看向她:「殺她的兇手不難抓,此人留下太多線索,不知崔少卿怎麼想的,我大哥心中早已有譜。」

見馮嘉幼臉色瞬間變黑,沈時行忙揭過去,「但誰是下毒之人完全沒有頭緒,此毒稀罕,每個人毒發的時間不同,少則十幾個時辰,多則十幾日,範圍實在過大,難以鎖定兇手究竟何時下的毒。」

馮嘉幼斂眉沉思,說起來,她也未必是在花朝會上中的毒:「你知不知這到底是什麼毒藥?」

太醫院說不上來,擁有架格庫的玄影司未必不知。

沈時行眼神有些閃躲:「這個……」

「我或許是因為你才中毒的。」馮嘉幼橫他一眼。他一定知道,這傢伙從小泡在架格庫里,又有著出眾的記憶力,不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聊起八卦來,鮮有他一無所知的事兒。

但私自進入架格庫是違規的,不敢放在明面上說。

沈時行禁不住馮嘉幼的眼神壓力,壓低聲音道:「此毒名叫赤鎏金。」

一直悠然自得的謝攬聽見「赤鎏金」三個字,不由稍稍側耳。

似乎曾在哪裡聽過?

有些口渴,他端起手邊的茶盞。

沈時行打開了話匣子:「赤鎏金最初是從西域流入中原的,後來逐漸失傳。最後一次留有記載,是在二十三年前,南疆動|亂期間,春州城內有幾名商戶死於此毒。」

下毒的是一名女郎中。

「當年南疆王叛亂,距離春州城尚遠,城內好些商戶過早囤積糧食,準備坐地起價,那女郎中便逐一給他們下了這種隨時可能暴斃的毒藥。」

逼著他們不得不將糧食以低價賣給百姓。

可這女郎中仿製了赤鎏金,卻仿製不出解藥,被她下毒的商戶全部因七孔流血而死。

馮嘉幼心中敬她是位女英雄,但她的行為極難逃出律法制裁:「後來呢?」

「後來她被判流放,押送去往黑水城。三年後朝廷丟掉了黑水河流域的統治權,架格庫也失去了關於赤鎏金的記載。」

謝攬提著茶蓋的手一顫,蓋子落回瓷杯上,發出清脆一聲響。

沈時行的話匣子被打斷,看向他:「謝兄,怎麼了?」

馮嘉幼也望過去。

「手麻了。」謝攬重新提起茶蓋,低頭喝茶,將自己紛亂的情緒隱藏於裊裊茶霧之中,「兩位繼續。」

沈時行大抵是發現兩人只顧著聊天,一直將謝攬晾在一邊,隨口問道:「謝兄知不知道黑水城以及十八寨?」

謝攬故作鎮定:「豈會不知,朝廷年年都要聲討的賊寇,一群烏合之眾罷了。」

「他們真不是烏合之眾。」沈時行連聲嘆息,「朝中年年有人上書,希望儘早攻打/黑水城,將整個黑水河流域的統治權奪回來,可惜啊……」

包括他父親在內,那幾個有資格做決定的高官全都目光短淺,不知這黑水之地乃是大魏的心腹大患。

馮嘉幼都不記得聽沈時行感嘆過多少次了。

以往她屬於閑著無聊隨便聽聽,因為北地太遠,且朝局如何與她關係不大。

今日自己所中之毒牽連到黑水城,她便要仔細回想一下沈時行講過的內容。

只記得十八寨的大寨主和少寨主,玄影司連真名都沒探出來。

那位大寨主好像勇猛過人,而他那相貌醜陋喜歡帶面具的兒子則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刀鋒所划之處無不跪服,近年來已經接替他父親,逐漸成為十八寨的主力。

她問:「與他們交界的北戎國,是不是已經被他們父子倆打下來一半了?」

「何止。」沈時行說道,「好幾年前,他們還蕩平了與西域通商線路上的一切障礙,架構起新的橋樑,做起正當買賣。」

今日情緒不佳,他的語氣逐漸憤慨,「十八寨的大寨主有著自立為王的野心,也有實力,如今儼然已是西北最大的禍端,如同當年的南疆王。但他比南疆王聰明太多,朝廷說他是賊寇,他就自認是賊寇,從不越界。」

他承認是賊寇,那黑水河流域依然還是大魏的國土,是家務事。

大魏早些年動亂的厲害,新帝登基之後,一直在休養生息。因此不想大動干戈,先防著外敵要緊。

「然而依我之見,攘外必先安內,早將十八寨剿滅方為正途!」

謝攬垂眸聽著,再多用一分力,手中的骨瓷就得碎成齏粉。

他是看不慣自己的爹,卻也聽不得別人在他面前中傷他爹。

自立為王的野心?鬼扯。

也不看看這鬼朝廷從前爛成了什麼樣子,現如今也就比從前好上那麼一點罷了。

新帝年幼,掌印太監和輔政大臣整日里爭權奪利,還有一個玄影司指揮使瘋子似的四處殺人。

他們父子若真接受詔安,和上杆子送死有區別?

「咱們不是在說馮小姐中毒的事兒,聊那麼多黑水城十八寨做什麼?」謝攬勸他珍惜生命。

「順口說到了而已。」沈時行又回到原來的話題,「總之,找不到毒是誰下的,京城中我的愛慕者眾多,排查不過來。除非尋到當年那位女郎中,問她制毒的藥方都給過誰。不過她不懂武功,當年黑水城暴|亂時,說不定已經死了。」

放心,你死我姚姑姑都不會死。謝攬丟開茶盞,抓住太師椅的扶手。

畢竟扶手硬一點,不容易碎裂。

不抓點東西,他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去扭斷沈時行的脖子,看誰先剿滅誰!

謝攬的性格並不暴躁,因為從小到大沒人敢惹他。、

誰讓他受氣,他當場就撒了。

如今卻要一忍再忍,全部堆積於心中,憋得他苦悶。

感知到馮嘉幼的灼灼視線,心知又被懷疑,他調整呼吸,緩慢鬆開扶手,再次端起茶盞。

馮嘉幼不言語,正是在觀察他,發現此人不只思維跳脫,連性格也頗為複雜善變。

他原先書法極佳,卻因手腕受傷止步於舉人,莫不是生了什麼心病?

「公子,指揮使大人來接您了。」議事廳外,玄影司的人來報。

沈時行朝謝攬拱手,本想寒暄兩句再出去見他父親。

沈邱竟大步邁了進來。

只他自己,沒帶一個玄影司護衛。

「父親。」沈時行心頭一驚,連忙迎上前。他的站位恰好將馮嘉幼擋在身後。

不曾想沈邱竟繞過他,目標直指馮嘉幼:「你就是馮閣老的孫女?」

馮嘉幼從他入內便站起身,心中同樣驚疑不定,不知沈邱是何用意。

她與沈家糾葛多年,今日是第一次見到沈邱。

四十齣頭的樣貌,頗為英武。傳聞將他渲染的極恐怖,但兩個兒子的樣貌擺在那裡,馮嘉幼心知他的皮相不會太差。

「民女見過沈大人。」馮嘉幼仗著有傷在身,點到即止的行禮。

沈邱頗感慨地嘆息:「當年本官曾受過馮閣老提攜,多年來忙於政務,也沒顧得上照顧你,如今因為犬子,反令你有性命之憂,實在愧對閣老。」

馮嘉幼沉默不語,真沒料到他比裴硯昭還噁心。

但她敢嗆裴硯昭,卻不能在沈邱面前太過放肆。

正三品的玄影司指揮使,對從五品以下的官員都有權先斬後奏,何況她。

馮嘉幼怕死得很,更怕連累到她在城外清修的母親。

「父親。」沈時行替她解圍,「馮小姐身體不適,不宜久站,您若真心疼她,咱們還是趕緊離開,讓她好生休息才是。」

沈邱微微頷首,深以為然,卻笑著詢問馮嘉幼:「我剛才正與崔少卿商議,馮小姐此番死裡逃生,不知兇徒是否還會下手。此事或與犬子相關,你不如暫來我們衙門養病,大理寺負責徹查,而我玄影司則負責你的安全,不知你意下如何?」

馮嘉幼面色如常,反倒是沈時行先變了臉色:「父親……」

沈邱緩慢揚起手臂,示意他閉嘴。

沈時行不敢再多言,擔憂地望向馮嘉幼,給她使眼色,告誡她千萬要斟酌過後再回話。

而謝攬在沈邱入內后也站起了身,沈邱一眼也沒看他,他便先站在一旁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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攬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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