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馮嘉幼怯怯地問:「不知崔少卿何意?」
「我是想你留在大理寺。」崔少卿走進來時仍有些薄喘,應是從二堂出來,一路追著沈邱,「可畢竟你又不是犯人,有權自己做決定。」
話是說給沈邱聽的。
馮嘉幼似乎真在思考留在何處,精心修剪的兩彎柳葉眉蹙成奇怪的形狀。
謝攬早在玄影司衙門口見識過她控制表情的能耐,心道兩人互換身份,她去潛伏敵營定比自己混得要好。
「民女想回家。」馮嘉幼絕不去玄影司,誰知道沈邱安的什麼心。也不能選擇留在大理寺,不然是在打沈邱的臉,「民女覺得,自己若被各位大人保護的太好,這兇徒或許就再也抓不著了……」
沈邱「哈哈哈」大笑幾聲:「不愧是馮閣老的孫女,有膽識!」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離去。
崔少卿躬身送他。
沈時行本想叮囑馮嘉幼幾句,門外沈邱喝道:「還不走?」
沈時行唯有追出去,待追至大理寺門口,瞧見裴硯昭帶著凌濤幾人騎在馬上,正守著沈邱的馬車。
沈邱幾乎是將沈時行整個提起來,扔上了馬車:「去太醫院!」
一路上沈邱臉色極差,沈時行滿頭霧水。
抵達目的地之後,十幾名太醫圍著沈時行扎針放血,忙活半天,最終由太醫令做出判斷,沈時行並未中毒。
離開太醫院之後沈邱的臉色更差,再一次將沈時行扔上馬車,自己卻搶了裴硯昭的馬。
他高居馬背,揚鞭指向裴硯昭,冷肅的命令:「從此刻開始,你需寸步不離的保護公子,若有閃失,提頭來見!」
「屬下遵命!」裴硯昭躬身抱拳。
等到沈邱絕塵離去,沈時行探身出來:「裴千戶,據推斷這下毒之人不是我的愛慕者么?」
為何父親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彷彿他也是兇手的目標?
裴硯昭躍上馬車,坐在駕駛位:「回衙門!」
「裴千戶我在問你話。」沈時行正色,「你們是不是有了什麼新線索?」
騎馬護在一旁的凌濤豎起耳朵,心中也好奇的緊。
指揮使大人聽聞馮嘉幼與廖貞貞都曾中過一種名叫赤鎏金的毒,神色瞬變,立刻問起小公子人在何處,慌著就往大理寺跑。
活像再遲一步,小公子也會死於非命。
眾人面前裴硯昭不得不回答,但語氣敷衍到極致:「大人或許是在擔心對方因愛生恨,連您也殺吧。」
「大哥!」沈時行面露惱色。他在外喊聲大哥也無妨,裴硯昭原本就是父親的「義子」。
裴硯昭一記冷眼殺過去。
沈時行蹲下來,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大哥,你是知道我的,你不告訴我,我會一直煩著你。」
「兇手是沖著爹來的。」裴硯昭平淡講述,「毒殺兩名與你有關係的女子,或許是想敲山震虎,也或許是貓戲老鼠,旨在告訴爹,他來了,下一個要殺的就是你。」
沈時行瞠目。
裴硯昭譏笑:「你震驚什麼,這些年被尋仇的還少?」
不一樣,沈時行搖頭:「來尋父親報仇的一般不是冤有頭債有主,就是將『父債子償』掛在嘴邊。此人為了戲弄父親竟濫殺無辜女子,我不敢信。」
裴硯昭:「不信也好,反正我是猜的。」
「……」
「你非得問我,我又不知。」
可沈時行知道大哥不會胡亂猜:「馮嘉幼回馮府去了。」
他原本認為無妨,馮嘉幼這些年被大哥逼的處事極為謹慎,有防備的情況下,兇徒很難再得手。
但如今發現方向錯了,連他父親這般殺伐決斷、處變不驚的人物都繃緊了弦,對方的來頭必定不小,「大哥,你得派人,不,你得去親自去保護她,你也不想她就這麼死了吧?」
*
玄影司一行人自大理寺離開以後,馮嘉幼也坐上返回馮府的馬車。
這下,謝攬終於不用在想著如何搬出大理寺。
但他回東廂的路上始終緊鎖眉頭,沈時行口中的女郎中是姚姑姑無疑,他雖不知姚姑姑被流放的原因,但她是南疆人,精通醫毒,他常吃的小麻丸正是出自她之手。
怪不得赤鎏金三個字聽起來耳熟,定是從她口中得知的。
姚姑姑嫉惡如仇,若赤鎏金是她仿製而成,必定不會將方子交出去,以防止他人作惡。
那赤鎏金為何突然出現在京城?
謝攬穿過游廊,剛拐入垂花門,腳步倏然頓住。
世間姚姑姑只信得過三人,一人是他父親,一人是他,最後一人則是他二師父,十八寨的二寨主方欒。
半年前,他二師父留書一封,離開北地,說是尋到了仇人的線索,要前往中原報仇。
謝攬沒當回事,聚在黑水城的那幫老傢伙們,多半是些流放犯,身上沒個血海深仇都不好意思出門。
就連謝攬自己,除了他和他爹,一族幾十口人全部死在流放路上。
有件事他追問幾年,他爹口風極緊,始終不肯說實話。他上京闖架格庫,正是來翻家譜的。
謝攬離開北地之時,二師父尚未回去,赤鎏金出現在京城,莫非和他有關係?
二師父竟敢違背城規濫殺無辜?
「少主?」松煙見他站在垂花門下發愣,小跑過去,「聽說馮嘉幼已經走了?確定走了吧?」
謝攬驀地轉身,朝府衙正門疾奔:「我得去找她!」
留下松煙站在垂花門下接著發愣。
……
「快點。」馮嘉幼趴在軟墊上,心急如焚的催促車夫。
馬車劇烈顛簸,珊瑚見她疼的面如白紙,勸道:「小姐,不急於一時。」
馮嘉幼不聽:「再快點。」
上午那架馬車被她吐了血,車夫又回馮府換了一架,同時帶回來一個好消息,她母親從城外的庵堂回來了。
應是聽說她遭了麻煩,回來探望她的。
她抱怨:「為何挑了輛最慢的。」
府中單是馬車就有十幾架,裝飾各不相同,全憑馮嘉幼出門時的心情。
馮家並無這般財力供她揮霍,家中產業絕大部分出自她母親的十里紅妝。
她外公是江淮排行前三的富商,膝下有一子一女。她母親比她舅舅更善於鑽營,原本打算找個入贅的郎君,陪著一起操持家業,奈何秦淮河畔與她父親一見鍾情,那雙撥算盤的巧手,從此紅袖添香。
清貴最厭銅臭,一名商戶女竟妄想嫁給書香官宦人家的獨子,爺爺豈會同意。
但父親執意要娶,不行就去入贅。爺爺被逼的沒法子,只得咬牙應下來。
誰也料想不到,她出生才半年,父親從郊縣忙完公務回來,再也沒回來。
爺爺查了一輩子案,到死也沒查出父親的下落。
其實大家心中都明白,那幾年世道亂得很,父親早已不在人世,只不過尋不到屍骨,不願承認罷了。
而母親是最不願承認的,丟下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去了城外庵堂清修,為父親祈福。
往常馮嘉幼想見她,也是要挑時候的。如今她回來探望自己,哪能不著急。
……
天色漸暗,馬車迎著落日餘暉一直駛入馮府的花廳門外,馮嘉幼下了車,三步並作兩步走進花廳。
一聲歡快的「娘」欲要脫口而出,待瞧見母親的神色,她轉為小心翼翼:「娘?」
馮夫人江繪慈坐於客座,常年茹素的她過於清瘦,原本一張圓潤的臉早已瘦脫了相,生氣時更顯凌厲:「跪下!」
馮嘉幼趕緊後退幾步,躲在門框後面。
「夫人,小姐現在跪不得!」珊瑚替她下跪。
女管家也跟著勸:「夫人,小姐才遭了一場大罪,若有錯,也等她養幾天再說?」
花廳內外的其他侍女大氣都不敢出。
江繪慈沒有鬆口的意思,似乎馮嘉幼再不肯跪,她就會請家法。
馮嘉幼不服:「娘,女兒為何要跪?」
江繪慈指著她:「你可真厲害啊馮嘉幼,敢孤身前往玄影司門口認罪,未曾出閣,被判了杖刑,打了屁股,你還有臉問我為何要跪?」
馮嘉幼爭辯:「若非如此,隋瑛姐弟倆吃得苦頭更多。」
「隋思源吃了苦頭,出來還是鎮國公世子,隋瑛吃了苦頭,往後照樣嫁入王公貴族,你呢?」江繪慈氣的微顫手指,「你知不知道,你受杖刑的事兒已經傳開了?說你受不住杖刑暈過去,被那位新來的大理寺司直抱回了他的房間!」
馮嘉幼解釋:「女兒是中了毒,當時情況危急……」
江繪慈打斷:「還有傳的更離譜的,說被幾板子打到吐血,必定是除衣用的刑,說你是光溜溜被那位謝司直抱回他房間里去的!」
呵,馮嘉幼被氣到發笑,不過才一下午的時候,滿京城都知道了,這其中無人推波助瀾她是不信的。
不知是裴硯昭乾的,還是那幾個素來與她不和的死丫頭!
「清者自清。」馮嘉幼才不管。
「你清什麼?你是沒被打板子?還是沒有當眾被男人抱回房間里去?」江繪慈罵她,「不要和我說什麼情況危急,你若在家中老實待著,不出去逞英雄,能給別人構陷你的機會?」
夜幕降臨,廊下早已燃起燈籠,馮嘉幼眼底的光芒卻在逐漸暗淡。
她想解釋自己中毒和逞英雄無關,卻料想母親會說:若非你自己不檢點,與沈時行私相授受,會遭人下毒?
母親厲害得很,總有辦法從她身上找出錯誤,非得讓她相信自己遭遇的所有不幸,全是自作自受。
真可笑,她怎麼會以為母親是回來安慰她的?
自從去清修之後,從小到大不是都對她漠不關心的嗎?
數一數,在此之前母親一共從庵堂回來過兩次。第一次是爺爺病逝,母親作為兒媳回來操辦喪事。
第二次便是她及笄當晚,因與沈時行結伴郊遊一事傳的沸沸揚揚,母親回來教訓她。
那天她被裴硯昭欺辱,受盡驚嚇和委屈,眼淚止不住的流,很想撲進母親懷裡哭訴。母親卻只說她這副哭哭啼啼的樣子成何體統,毫無大家閨秀的模樣。
這才幾年,她就將這些忘記了?
江繪慈見她仍倔強著不肯認錯,痛心疾首:「我一直以為你早慧,不必我操心,如今卻落得個聲名狼藉,哪天你父親回來,定會訓斥我教女無方!」
馮嘉幼緊摳門框,想譏諷一句「別擔心,他回不來了!」
知道不應該,但一直以來,她內心總有幾分憎恨父親。從未給過她關愛也就罷了,還搶走了母親的全部心思。
「女兒知錯了。」馮嘉幼心灰意冷,深諳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不去頂撞她。
母親雖沒給她幾分疼愛,卻給了她許多銀錢。
她往前蹣跚幾步,緩緩跪下認錯,「女兒往後一定謹言慎行。」
無論她是不是發自內心,江繪慈都覺得自己的目的已經達成,不再像之前那般咄咄逼人。
馮嘉幼跪著聽了會兒訓,江繪慈又問了她一些關於「謝司直」的事情。
隨後她被管家和嬤嬤拉了起來,江繪慈也沒攔,容她回房間先歇著。
等回到自己房中,馮嘉幼側坐在鏡前,凝望銅鏡中略顯憔悴的自己。
「小姐……」珊瑚替她委屈,想著安慰她幾句又不知該說什麼,「這次是夫人過分了。」
「其實爺爺也有責任。」馮嘉幼托著腮,手指輕輕點著鏡子里自己小巧挺翹的鼻尖,「他總嫌棄我娘是滿身銅臭的商戶女,我娘受了爺爺、也受這世俗影響,總認為自己配不上爹爹。我骨子裡怎麼爛都無妨,名聲上必須過得去,不然她怕旁人戳她脊梁骨,說是她這商戶女,髒了清流馮家的血液。」
所以說,人真的不能用情太深,容易迷失自我。母親活脫脫就是個列子。
最好就不要動什麼感情,省的害人害己。
珊瑚默然。
「其實也挺好的。」馮嘉幼又笑起來。
珊瑚不明所以:「哪裡好?」
馮嘉幼說:「像謝司直這種十六歲考上舉人,在保寧府頗有名氣的才子,一看就是我母親會喜歡的女婿人選,和我爹比較像。」
她父親十八歲中的探花,謝攬若不是傷了手,指不定也一樣。
為他惋惜的同時,馮嘉幼也為自己慶幸,他若一路順暢,早教人榜下捉婿給捉走了。
「就為了那些流言,夫人便要將您許配給謝司直?」珊瑚更驚訝小姐竟打算逆來順受?這不像她啊。
換做旁人馮嘉幼當然不肯,謝攬不同,她早就暗戳戳的想對他下手,混個一品夫人當一當。
尤其是陪著他一步步從谷底攀上高位,那是何等的成就感。
馮嘉幼有著自己的理想,也是她爺爺一直在做的事情:改革法制,重修法典。
大魏立國已有兩百年,許多制度早已不合時宜,旁的領域她不懂,只知這法制早該大動了,但這絕非小工程,爺爺提議多年,也只是對現行法典小修小補。
身為女子,馮嘉幼一直無法為自己的理想去努力,小皇帝今年才五歲,進宮當個寵妃去吹枕頭風是沒指望了。
朝中有能力辦這事兒的,一個是太監,一個是位七十多歲走路都快需要人攙扶的老翁。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讓她預知到了未來的首輔,風華正茂的,沒準兒正是上天的啟示呢。
這樣一想,馮嘉幼忽就沒了先前那諸多顧慮,眼眸中原本滅掉的光騰地又燃起來,且比先前燒的更旺。
「我睡會兒。」她雙手撐著妝台起身,脫去外衣趴在床上,想儘早將身體養好。
珊瑚退出房間,不一會兒又跑回來貼著房門悄聲問:「小姐,您睡著了沒?」
馮嘉幼滿腹心事,哪裡睡得著:「又怎麼了?」
珊瑚推門進來:「謝司直來咱們府上了。」
馮嘉幼立馬從棉枕里抬起臉:「這麼快?」
母親也未免太雷厲風行了吧?
「是他自己找來的,說有事兒見您,被夫人給攔住了。夫人和他說起今日當眾將您從馬車抱回房間一事,以為他是來道歉的,結果他說一句『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夫人惱了。」
馮嘉幼趕緊從床鋪下來,謝攬今兒也忙了一天,初來京城又沒有小圈子,他估摸著都不知道如今已經流言四起。
她想去前院瞧瞧,又覺著不妥,吩咐珊瑚去偷聽。
珊瑚聽完回來:「他與夫人聊得很不愉快。」
「正常。」她母親的性子是比較直的,定是將流言告訴了他,再問他有何打算。
謝攬似乎不太拘小節,兩人能說到一起去才見鬼了。
「他們都聊了什麼?」
珊瑚複述一遍。
馮嘉幼認真聽著,不辯神色。
「最後謝司直一再要求見您,夫人說此時你二人不方便見面,將他趕出去了。」
「他有急事找我,不會輕易離開,應就在門外不遠。」馮嘉幼走到書案前,取了張宣紙,在紙上寫寫畫畫,「珊瑚,你出去送個信……」
*
並不是信,是一張地圖,馮府的地形圖。
馮府在江繪慈嫁進來后曾擴建過兩次,據說原先的府邸太小,放不下她的嫁妝。
擴建用地,全是買下來的鄰居宅院,有些鄰居不肯出售也沒辦法,只能繞開,因此馮府的格局並不方正。
謝攬圍著外牆走,認真尋找被馮嘉幼以硃砂筆圈起來的一個小紅點。
七拐八拐的越走越黑。
當拐過最後一個彎兒,他立刻瞧見那被標註了小紅點的牆頭上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像極了黑夜裡緊盯獵物的捕獵者。
謝攬敏銳的捕捉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馮小姐。」
牆后許是有個高凳,馮嘉幼身量不矮,踩著凳子,腦袋剛好探出牆頭。
謝攬著急見她,真見到了,一時間竟邁不開腿上前。
他還迷惘於方才馮夫人的一番話,馮夫人一直問他蜀中家裡如何如何,害他還以為自己被識破了。
末了馮夫人又說起馮府,以及她娘家的雄厚財力,說馮府如今在官場雖無一席之地,但仍能為他提供一些支持等等。
聊了半天他才反應過來,這位馮夫人是在探他的口風,想將馮嘉幼許配給他。
「過來呀。」馮嘉幼朝他招手。
謝攬收起那張地圖,走上前,距離她五六尺遠時停下來,這個距離與她對視正合適。
而且巷子黑,距離遠點,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神情,能避免許多尷尬。
「馮小姐,實在對不起。我當時真以為是你毒發,沒有想太多。」謝攬不知是餘毒,見她命在旦夕,才忙著抱回自己房裡去,想儘快讓松煙診治,看能不能救她一命,「我沒料到會傳的這樣離譜。」
是真離譜,而且口傳速度也未免太快,大漠的風吹起來都沒這樣快。
「我知道您是為了救我。」馮嘉幼說正事兒,「您著急找我,是不是有什麼線索?」
謝攬收起分散的思緒:「我是想來問問你,最近一段時間是否見過一個左腳有些跛的男人,約莫四十幾歲,右眼帶著眼罩,也或許沒帶,但他那隻眼睛是瞎的。」
馮嘉幼仔細在腦海中搜索。特徵如此明顯,見過的話她不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搖搖頭:「不記得。」
謝攬稍稍鬆了口氣。
「和下毒之人有關?」
「還不確定,但你稍後注意一些,若見到我描述之人,務必要小心。」謝攬央求,「不急迫的情況下,希望你先通知我,不要驚動其他人。」
若真是他二師父,要處罰也是帶回黑水城交給他爹,不能落於官府手中。
馮嘉幼說「好」,以為他是想撈這份功。
謝攬又說:「你莫怕,此人手段頗多,但武功一般。」
「嗯。」馮嘉幼乖巧的點點頭。
正事兒說完,謝攬陷入沉默,她還在牆頭露出腦袋,他轉身走了似乎不太合適。
他與她昨日才認識,總共也沒說過幾句話,莫名其妙就被捆綁在一起,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謝攬忍不住問:「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你真無妨?」
北地沒有太多講究,但他也知道名聲這玩意兒對中原女子、尤其類似馮嘉幼這種閨秀是一副沉重的枷鎖。
馮嘉幼道:「我說我有事又如何?您不是都對同我母親講過了,暫時沒有成婚的打算?」
這是事實,謝攬回的直接:「確實沒有。」
馮嘉幼挑眉,也不知他是真沒有成婚的打算,還是沒有與她成婚的打算。
預知夢裡不曾提過,她不知未來的首輔夫人究竟是誰,但不論男人女人,有幾個不想攀高枝的,尤其是在官場這種勢利場所。
她委屈地說:「那我唯有去城外的庵堂里當姑子了。」
謝攬眼皮兒跳了幾下:「我看馮小姐也是不拘小節之人,怎麼會?」
為救朋友拋頭露面挨板子,去哪兒都落落大方的,會困擾於流言,去當尼姑?
馮嘉幼長吁短嘆:「我是不在意名聲,可我母親在意呀。」
謝攬難以置信:「即使她是錯的,你也要聽?」
馮嘉幼悲苦道:「我自小喪父,是母親辛苦將我拉扯大,我是不會忤逆母親的。不如就去母親清修的靜慈庵當姑子吧,正好侍奉她,儘儘孝心。」
謝攬聽罷一言不發,馮嘉幼見他下顎線緊繃,頗為緊張的模樣,「噗嗤」笑出聲:「逗你玩兒呢,還當真了?」
「有些玩笑開不得。」謝攬險些信以為真,一時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馮嘉幼:「我口味刁的很,最不喜歡吃素,讓我整日吃素還不如讓我去死,母親非讓我去當姑子的話,我直接去投湖。」
謝攬:「……」
「不信?」馮嘉幼雙臂伏在牆頭,竟翻出大半個身子,像是要去附近找個湖跳。
「哎!小心。」謝攬見她趔趔趄趄,怕她掉下去,忙走到牆根底下,仰頭看她的目光無奈極了,「馮小姐,你不要再戲弄我了。」
才剛認識兩天,他並不是很了解她,不知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流言雖離譜,他確實有錯,就不得不擔著這份心。
謝攬隱約有種感覺,馮嘉幼不在意這些流言,卻有心借流言與他拉近關係。畢竟他是她仰慕多年的「謝才子」。
可他僅僅是個冒牌貨,遲早會離開京城。
何況他還是大魏朝廷檄文中的賊匪首領,沈時行口中可比肩南疆禍亂十二載的心腹大患。
真讓她知曉自己的身份,她肯定跑的比誰都快。
和他牽扯上關係,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你信我,這樣的流言不會困擾你太久。」事成之後謝攬決定死遁,他「死」了之後,流言也該慢慢散去,「天色已晚,我要回衙門了。馮小姐千萬記得那個瞎眼跛子。」
「好的。」馮嘉幼也不留他,自己先從牆頭下去。
她落地時不知怎麼了,「啊!」的一聲慘叫。
「馮小姐?」謝攬沒有半分遲疑,足尖點地便一躍而起。
當視線可以掃到院內那一剎,他旋即知道自己上當了!
難怪馮嘉幼畫了地圖選定此處,原來牆壁背後是一片大池塘,僅兩側有路,以及馮嘉幼腳下的一塊兒圓形石台。
馮嘉幼此刻正拿著一柄傘蹲在石台上,等著他跳進池塘里。
謝攬當然躲得過去,可以回收力量落在牆頭上,也可以直接飛過池塘。
但以他義兄的武功肯定躲不了。
比他義兄再高強幾倍,應該也躲不了。
不知道馮嘉幼是不是在試探他,謝攬不躲,任由自己掉進池塘里。
「噗通」一聲,濺起一大蓬水,被馮嘉幼拿傘擋了回去。
水不算深,恰好沒過謝攬的胸口,他站直了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你做什麼?」
馮嘉幼合攏傘站起身,此時才將冷意寫在臉上:「你不娶就不娶,何必羞辱我馮家?」
「我何時羞辱你們家了?」謝攬被她戲耍,原本沒有生氣,他以為是那些流言的緣故,自己有錯,認了。但羞辱一詞從何說起?
「你對我母親說什麼了?」馮嘉幼質問,「你說你配不上我,你官位低微,更無心官場,身上銀錢不多,窮困潦倒,尤其是相貌最不般配,一個是山上雪,一個是地下泥。」
兩人明明郎才女貌,為何這樣說?她母親當即覺得他指的不是相貌,而是瞧不起馮家,就問誰是地上泥。
他回答是他自己。
母親冷笑著問他多久沒照過鏡子了。
他說自己從來不照鏡子,哪怕掉水裡都不會看一眼自己的倒影。
將她母親氣的不輕,沒見過這麼睜著眼睛說瞎話還理直氣壯的。
「哪裡有錯?」謝攬認真對待此事,不惜忍痛自揭傷疤,怎麼就成了羞辱了馮家?簡直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