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下雨了。
雨開始淅淅瀝瀝的滴落,順加著濃霧的膨脹,陰冷潮濕的天氣讓人心情也好不到哪去。街道兩側的房屋在霧中模糊不清,沉默著一切寂靜。
中島敦只聽到腳步聲,眼前的場景總有種時間倒置的樣子,黃昏不是黃昏。
他幸好拿了一件外套,不然單薄的襯衫肯定會很冷。中島敦看著旁邊的芥川龍之介,他似乎很有預見性的帶把傘,而這傘也的確很大,容納兩個人的體型沒問題。
只不過中島敦沒經驗,他還不知道具體要做什麼。
「我們要去哪裡?」
「第一位嫌疑人,愛德華.威廉姆斯。」
中島敦應了一聲,跟隨芥川龍之介走過攝政王路,這一片都屬於繁華的鬧市,離橫濱的政府中心也不遠,偵探社算是和官方合作的民間組織。
連在著攝政王路的是另一邊的聖保羅大街,芥川根據自己所熟悉的地區,很快就到了嫌疑人家。
「您好,請問威廉姆斯先生在家嗎?」中島敦上前敲敲門,沒多久門裡的聲音傳來,「不在,請問你們是?」
這間房子的僕人看到兩名陌生人拜訪,倒也不拘謹,自己引著來訪者到達客廳。
「我們是來自諮詢偵探社的成員。」芥川這個時候開口了,他不動聲色的觀察這位僕人,不失禮儀的脫下帽子,拿在手裡,「您不用緊張,我們只是來詢問幾個問題。」
那位僕人眼色晦澀,但還是配合他的行為,「好的,不過無論誰來我還是那句話,威廉姆斯先生一直都是一名好醫生,他和妻子感情美滿,根本不可能是殺人犯。」
芥川點點頭,「這些事情我都明白,威廉姆斯先生是服侍過殿下的私人醫生,他的名聲大家都知道。」但由於因為他過於板正的表情,以至在旁人看來更像是捧讀狀態。
看來之前已經被盤問好幾次了。中島敦在一邊默不作聲,芥川熟練的開始走詢問流程。
「凌晨一點到三點他有出去的情況,酒吧那邊的有目擊證人。」芥川從大衣內側拿出一張摺疊的委任書,眼前的這位家僕認真的接過來,仔細瀏覽了一下上面的印章。
沒有錯,確實經過了官方之手。他再次看了看兩個人,「我並不知道,我家大人不會隨便在夜晚出診。」
對方不願意說出實情,還是那天晚上見的人不可說。芥川想到蘇格蘭場送過來的筆錄,酒吧酒保是在凌晨一點左右看見愛德華跑到酒吧角落喝酒,期間來了兩名客人,一位看著大抵是貴族的裝扮,一位就是死者本人。
「雖然不知道你顧及什麼,但要知道,現在整個橫濱的目光都聚焦在這件案子上,儘管蘇格蘭場會因為隱私問題沒有說調查嫌疑人,可許多報社記者都在關注。普通大眾不清楚,上層心裡卻都有著自己的消息通道。」芥川龍之介把利害關係分析清楚,漆黑的眼睛如古井無波,不緊不慢的語調在釋放壓力。
但對方軟硬不吃,死活不願意,「我不知道。」
「我願意說。」
一位穿著鵝黃色圓禮服的女士扶著梯手,隨著旋梯走下來,她體態纖弱,但個子高挑。看著像是感染風寒,時不時的咳嗽聲更是說明她的身體狀況並不舒服。不過真讓人在意是她帶著黑紗的禮帽,遮掩了半張臉龐。
「夫人!」
家僕顧及著愛德華的名聲,但是自己的主人家開口,他也攔不住。
威廉姆斯夫人黃綠色的眼睛看著他,皺皺眉,「還是說清楚吧,我也很擔心愛德...威廉姆斯。」因為有外人所以她沒有使用親昵的名稱。不過威廉姆斯夫人還是很優雅的提裙行禮,「失禮了兩位先生,威廉姆斯剛剛出門去給別的貴族看診。我是瑪格麗特.艾琳.威廉姆斯,你們如果想要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可以告訴你,不過前提是要保密。」
她拿著手帕捂嘴咳嗽兩聲,旁邊的家僕趕緊將熱茶端給她,威廉姆斯夫人勉強喝了兩口。
「當然可以,偵探社接下這個案子也只是幫助蘇格蘭場找到真正的兇手。」芥川答應下來,旁邊的中島敦趕緊翻起本子,接過他遞來的機械鋼筆,雖說用不大習慣,但書寫還是很流暢的。
「那天威廉姆斯想要半夜去白教堂附近的酒吧,我不同意,因為時間太晚了。但是他固執己見,說是重要的朋友。我問了他,可他說的模稜兩可,所以我只知道對方是個侯爵。」威廉姆斯夫人自然很擔心,她擔心自己的丈夫安全,但第二天早上他才回來,無論怎麼問,他都沒有透露半點信息。
「是陀思侯爵。」
家僕嘆了口氣,他看著臉色蒼白的夫人擔心道:「夫人還是休息吧,我來說好了。」
瑪格麗特搖搖頭,拉一下滑落肩頭的厚披肩,「所以說他還是卷進去了,對嗎?」
中島敦不明白,他轉而看向芥川龍之介。芥川還是一臉平靜,他注意到敦的視線,低聲道:「這位愛德華是貴族,屬於上層的中立派,他見面的陀思侯爵是舊貴族保守派的領頭人。」
他明白過來,所以說為什麼蘇格蘭場那邊查不到,如果案件涉及到了貴族必然會有阻礙。那邊的長官心裡也清楚,所以把委託書交給了偵探社。
這兩次他遇見的案子都跟上層扯了關係,會是巧合嗎?芥川的直覺隱隱感到不對勁,陰謀算計的意圖太明顯,所以亂步先生才說不要答應下來。
芥川龍之介不打算多問,只要確認案發時間段就可以,每個都過一遍就可以排除一些錯誤選項了。
「既然這樣那我明白了,多有叨擾,謝謝配合。」
「不用客氣,我只希望能讓丈夫的嫌疑洗清。」
瑪格麗特因為身體不舒服沒有親自送客,而是等著家僕回來,看著他已經有些花白的頭髮,不免擔心,「要是菲利普你能勸住愛德華,就讓他跟侯爵少來往吧,我總是覺得自從他遇見這位侯爵,那些倒霉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
菲利普「哎」了一聲,繼續將熱紅茶續上。
此時外面的大霧還未散去,而且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這一片安靜里驀然響起了悠揚的歌聲。
這是一種特殊的訊號。
「咚咚咚——請問威廉姆斯先生在嗎?」
此時門外站著一位穿著黑色外衣的男子。
............
「起霧了。」費奧多爾抬頭看向不遠處的花園,旁邊引路的僕人倒是耐心解釋,「一直都有霧,只不過有時候濃有時候淡,誰也不清楚規律。不過總歸白天有濃霧的時候不多。」
他點點頭,沒有什麼貴族架子的同旁邊的侍從友好聊天。
這位引路人也放的開,他一邊回答費奧多爾的問題一邊又在暗自打量新來的客人。
侯爵大人並不在意這位俄國來的親戚,聽說是個落魄貴族。但現在看他一身打扮,感覺不太像。
眼睛眺望花園,他無甚在意,快要到門口的時候,這位貴族少年卻異常的停下來,就在引路人驚詫的眼神中,摘下一朵溫室的花——
費奧多爾葡萄紅的瞳孔出現了一點白,這是專門養在溫罩里的白玫瑰,它含苞待放,是侯爵特意找的特殊品種,此刻嬌美的姿態在透明花罩里是別樣的動人。
於是,他彎下腰,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花莖,一折,花瓣一抖,露珠灑在手背上。
玫瑰的尖刺對於他而言不是什麼大問題,注意分寸和空隙,摘一朵刺花和控制人心其實一個道理。
花園裡的霧漸濃,這路徑幽長,身形隱匿。引路人漠不關心,鑒於自己察言觀色那麼多年來看,做這份工作最要緊就是裝作若無其事。
費奧多爾在大霧中穿行,他手拿一枝折斷的玫瑰,空氣濕漉的水汽浸潤髮絲,差不多快要到肩部的黑髮微微揚起,左邊的髮絲被他手指撩起來,耳垂露出一個象徵家族身份的透明紫色水晶墜。
門被打開,迎面的是一盞盞海藍色的裝飾燈,它們被擺放在各個支架和角落,於是支撐起來光明的廳堂。請人定製的長沙發套著墨綠色的絨布,邊角垂下金色的流蘇。追尋洛可可風格的茶几顏色清淡嬌艷,桌腿和沿邊雕刻花枝纏繞的金盞花。為了更加符合花的特徵,甚至還鍍了好幾層金粉。
「侯爵大人還在樓上,等一下他就下來。」
引路人的工作只到門口就結束了,招待客人的女僕奉上茶水和點心,然後關上門,離開大廳。
費奧多爾看著茶几上擺放的花瓶,那是遠從東方大陸運來的青瓷,裡面是一束剛開的麗格海棠,他隨手將白玫瑰插在海棠中間,就光大小來看,玫瑰的身形似乎楚楚可憐。
「歡迎,好久未見了費奧多爾先生。」深灰色西裝三件套的侯爵走下樓梯手裡拿著一份報紙,似乎心情非常愉悅,也不裝著貴族的架子趾高氣昂的味兒。
費奧多爾依舊微笑,「您好,安德烈.葉夫根尼.陀思妥耶夫斯基侯爵。」
安德烈其實並不習慣被叫全名,大部分人都稱呼他為侯爵,要麼就在侯爵前加上一個姓氏。不過這個說敬詞恭敬低順的樣子他很滿意。
「好了,廢話不多說。你從老遠的莫斯科坐著輪船來橫濱求學,家裡人同意嗎?」這位四十左右的侯爵大人身強力壯,他理理衣領,自顧自的喝起茶來。
「當然,橫濱這裡還是很開放的,我倒覺得是個不錯的好地方,更何況還有我的朋友。」
「哦?哪個貴族的,說出來說不定我也認識。」
對方隨意的問,費奧多爾隨意的答。因為身份和年齡的問題,安德烈並沒有多重視他,頂多當來投奔他的俄國遠房親戚,主動說個場面話也是由於今天的新聞,人逢喜事精神爽,算陪小孩玩鬧了。
「您今天看起來很高興。」
「是嘛,只不過和別的侯爵去打個賭,運氣不錯。」安德烈隨口一說,他也不會給這個俄國來的少年什麼人際關係走橫濱的後門,隨便編個理由打發打發就行了,浪費太多時間沒必要。
費奧多爾並沒有在意安德烈的態度,畢竟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真正的聰明人還沒幾個。
當然,就他所獲得的情報而言,橫濱有兩個。
這位侯爵身上散發著不易察覺的葯香,他沒注意費奧多爾的樣子,年輕的落魄貴族他不會放在眼裡,唯獨關注到了在麗格海棠中被圍簇中間的白玫瑰。
他眯起眼,看著對方葡萄紅色的眼睛。「你乾的?」
費奧多爾笑意加深,「別生氣,你今天不是心情好嗎?」
這句話一出,安德烈怒火上漲,他面色冷下來,指著大門,「滾出去!」
花卉嬌貴品種可比遠幾代的親戚值錢多了!
而惹他生氣的貴族少年並沒搭理,安德烈也沒關注到他的話里敬詞已經沒了。
雖然智商上看不出他們同屬一個家族,單就心性脾氣這股高傲上,或許還有半分相似。
「安德烈侯爵,你今天高興難道不是因為讓你擔驚受怕的爵士死了嗎?」
安德烈一愣,他眼神開始狐疑,「你是怎麼知道的?」他不就是一落魄貴族,剛來橫濱怎麼可能會挨到政|壇信息。此時安德烈余怒未消,他反問這句一下子暴露了事實,不過這都在對方預測之內的反應。
費奧多爾笑而不語,重新將白玫瑰根莖上的刺隨手一拔,算計叢生的眼睛直視這個愚蠢的同族。
「你認為我這個遠在莫斯科的人未必了解橫濱。不過巧了,我正好對這件事知道那麼一點點你有興趣的消息。」
「比如?」
「比如你好不好奇女爵士是我這邊的,只要我想,隨時可以拉您下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