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93.

神無冢的踏鞴砂，是稻妻武器鍛造的中心——消耗具有祟神力量的晶化骨髓，制出運往各地的精良武器。

此地的最高負責人名為丹羽久秀，是稻妻雷電五傳中一心流的傳人。

他的工作不僅繁多還瑣碎。礦物的採選、武器的鍛造和運輸、工匠們的生活健康等，都需要他監管。

最近更是添了個小小的麻煩。

當然，在丹羽久秀心中，這倒也不算什麼麻煩，就當是為尚未出生的孩子，積累帶娃經驗吧。

94.

這小小的麻煩來自於一個純白的人偶，是由桂木從名椎灘帶回來的。

人偶模樣精緻秀美，裸.露在外的肌膚甚至比身上的白衣還要光滑白皙，紫色的紗簾披在暗紫色的頭髮上，轉身回眸時，邊緣輕輕拂過臉頰，給人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嬌羞感。

可一對上那雙純凈的眼眸，就什麼遐想都消失了。

怎麼忍心讓一個滿眼都是你，其中儘是歡喜與信賴，絲毫不設防的乖孩子失望？

95.

丹羽久秀本打算將人偶交給其他比較空閑的工匠照顧。

可桂木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解釋。

這人偶原來是他誤入山中某處華館見到的。

孤零零一個人，縮在紅如烈火的楓樹下，眸中明明倒映著艷麗的色彩，卻給人一種空洞感，彷彿與整個世界都隔著一堵無形的牆。

可他見到自己時，眼中閃過的驚喜與祈求，又告訴桂木：他想來到這個世間。

桂木一時心軟，就把人帶回來了。

不僅身份不凡，更在路上發現他的非人之身，這時再把人偶丟下，心中難免會生出一種負罪感。

桂木只好硬著頭皮把人偶帶回來。

丹羽久秀扯了扯頭上的布巾，眉頭不自覺蹙起，「這下麻煩了。」

稻妻曾有無數妖族與人類共存，可經過一場大災難，早已十不存一。

人類逐漸把妖怪當做傳說中的可怕存在，更有鬼族少女與將軍反目的傳聞，他們便對異族越來越恐懼、防備。

沒有人能夠保證，收留人偶的工匠在發現他的非人之身後，會做出什麼。

丹羽久秀長嘆一聲，將目光投向被工匠圍住的人偶，乖乖巧巧呆在原地，任由他人打量。

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人偶偏頭看來，眼裡的信賴與歡喜就這樣毫無保留的傳達。

也是，因為一句「跟我走吧」就老老實實來到這裡的孩子，能有什麼複雜的眼神？

丹羽久秀走過去，驅散眾人，「不用擔心，這孩子以後跟我住，你們該忙的都去忙吧。」

96.

丹羽久秀沒有告訴他的妻子人偶的身份，還叮囑他不要在外人前暴露自己異常的關節。

人偶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點頭。

之後，人偶就成了工匠們口中的傾奇者，一個因父母遺棄而什麼都不懂的可憐孤兒。

善良質樸的工匠們好心教他讀書寫字、洗衣做飯、打鐵鍛刀等等，使他逐漸融入這喧囂熱鬧的世界，成為一個普通人。

說起來，傾奇者來這裡好像已經有一個月了吧？

正在冶鍊爐前打鐵的丹羽久秀，不知怎麼的，腦海中突兀地冒出這個問題，回頭就想問一下。

「傾奇者，你……？」

平日里總是乖乖在身後坐著或幫忙搬運的熟悉人影不見了。

丹羽久秀茫然四顧，「誒？」

「丹羽大人，您找傾奇者嗎？」推著小車通過軌道運來晶化骨髓的工匠問。

他將沉重的箱子搬起，放下，喘了一口氣才補充道：「剛剛佐藤醫生找他說儲備的堇瓜快沒有，讓幫忙摘點回來，他就撐著小漁船出去了。離開有段時間，應該快回來了。您找他有急事？」

「沒什麼。」

97.

踏鞴砂的山體就像一個天然的爐灶，將冶鍊爐和工匠們居住的浮空石四面環繞，其中三面的下方留有一條河道，直通大海。

比起需要翻過高聳峭壁的陸路，水路要更便捷些。

傾奇者熟練地撐著小漁船，從一條水道繞出被山體圈出的小世界，打鐵的金鳴與冶鍊爐運作的轟鳴逐漸淡去，被蟲鳴鳥叫與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替換。

他將小漁船停在一處淺灘，走上岸，有段時間沒有採摘的樹上掛滿了色澤鮮艷的堇瓜。

傾奇者麻溜爬上樹，坐在較為粗壯的枝椏上，忘記拿袋子，便取下頭紗，將摘下的堇瓜放在裡面。

一個、兩個……

他在心裡默數著個數，等會兒交給佐藤醫生時，就不用麻煩醫生再數一遍了。

忽然，一道奇異的綠光閃過，透過堇瓜樹茂密的枝葉，可以看到是小漁船上亮起的。

傾奇者歪頭，船上放了什麼會發光的東西嗎？

他將頭紗的四個角捏在一起，扒著樹榦滑下去，潔白的衣服蹭上道道污痕，發間也落了幾片綠色的樹葉。

但他沒有先收拾自己，而是大步跑向小漁船。

那是宮澤先生的船，可不能出什麼事！

半途，他比常人要更強的視覺，發現從小漁船上摔下來的活物，順著海浪來到了不遠處的淺灘。

他的腳步一頓，下意識瞟了眼小漁船，隨後改變方向，來到那處淺灘。

將裝著堇瓜的頭紗留在岸上，他踩入水中，冰涼的海水一下又一下拍打腳踝，瞅准那抹綠色伸手一撈。

像人一樣的外表，簡筆畫似的臉，小小的身體，短短的四肢，還有一朵沒見過的花……什麼東西？難道是她新製造出的人偶？

想到那位製造者，複雜的情緒一閃而逝，但此刻，傾奇者感到更多的是好奇，甚至還因為自己的猜想，激動的浪潮翻湧而上，不斷拍打心頭。

他的目光上下左右不停地在她身上打轉，想要找出什麼證明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

而才緩過來的蘭摩尼微微偏頭對上他的眼睛，張嘴就是一聲「嗝」。

傾奇者這才發現，啊……好像拿倒了。

他連忙改變姿勢，將蘭摩尼抱小孩似的抱在懷中，扶在她背部的手學工匠家眷哄自家小孩那般輕柔的拍，安撫因溺水受驚的陌生又奇怪的生物。

待蘭摩尼緩過來后，傾奇者才問：「請問你還好嗎？」

「還好。蘭摩尼肚子大，可以多喝很多很多水。但是水裡好多好多，痛苦的味道。」

她還會說話！那一定是的！不過……傾奇者沉思片刻，痛苦的味道是什麼？

一邊思索著，他一邊回到岸上，改成單手抱蘭摩尼，騰出來的手抓住頭紗的四個角，把堇瓜提起來。

「那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嗎？我可以給你煮堇瓜甜湯，很好喝的。應該能驅散你嘴裡的痛苦的味道。」

他說話的速度比起正常人來說稍微有點慢，像是每個字都要細細雕琢之後才吐出唇間，顯得非常鄭重認真。

蘭摩尼一聽堇瓜甜湯，就什麼都忘了。

新的料理已經出現，怎麼能夠停滯不前！

「謝謝奇怪的那菈！蘭摩尼和你一起回去，要喝堇瓜甜湯！」

「好的，我想先給你介紹一個人，然後就去煮湯，可以嗎？」

「好～」

98.

成功拐走疑似同類的小傢伙的傾奇者很開心，一手提著堇瓜，一手抱著蘭摩尼，就快步向山裡跑。

跑出去一大段，忽然想起來，他是撐著小漁船出來的，又連忙跑回去，登上船，把船槳劃出了殘影。

那迫不及待的樣子，就像在幼兒園被孤立許久的孩子終於找到一個小夥伴，想要立刻介紹給自家大人，卻發現怎麼還沒放學。

雖然心裡非常急著把蘭摩尼介紹給丹羽久秀，但他還記得自己出來是為了什麼。

回到踏鞴砂內部，他停下船，一路快步跑向佐藤醫生的家。

「佐藤醫生，這是您要的堇瓜。一共十五個，我還留了一個。數量可能不太夠，但因為突發情況，我就先回來了。如果您還要的話，我可以晚上再去一趟。」

「夠啦夠啦，乖孩子。晚上不安全，要去也是明天再去。」

頭髮花白的佐藤醫生接過堇瓜，將頭紗理了理，整整齊齊疊起來還給傾奇者。

「好的，謝謝佐藤醫生。」傾奇者抱住送回來的頭紗，「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好好休息。」

「嗯，您也是，再見。」

99.

離開佐藤醫生家，只要通過踏鞴砂中心的山石之上的棧道，就能到達位於東北方向的對側山體間的冶鍊爐。

傾奇者在懸空的棧道上跑得飛快，重新戴上的頭紗在身後舞動，被他抱在雙臂間的蘭摩尼，看著眼前劇烈晃動的場景，忽然覺得頭有點暈。

咔噠咔噠的腳步聲和木板摩擦嘎吱嘎吱的聲音迴響在山壁間，就連叮叮噹噹的打鐵聲音都無法完全遮蓋，聽起來很嚇人。

正在工作的工匠們都不由得向他投來好奇的目光。

這是有什麼天大的急事嗎？

有距離較近的人順便打個招呼，傾奇者只要聽見了，就會停下腳步，站在原地乖乖地回一句，「午好。」

有人詢問，傾奇者也會停下來回答一句，「抱歉，我想跟丹羽大人第一個分享這件事。」

那漂亮的眉眼間染上濃厚的歉意，襯得眼尾的一抹朱紅就像是哭泣造成的，倒是讓問出這個問題的人感到愧疚。

「沒事沒事，我就隨口一問，你快去吧！」

「嗯，好的。那我先走了，再見。」

眼看快要到了，傾奇者忍不住再次加快步伐，嘴角上揚，忽地有位年老的工匠對他吼道：「棧道上不允許奔跑！」

傾奇者立刻停在原地，回頭看著老年人嚴肅的面容，「傾奇者，看在你是第一次，就不處罰了。要用走的，知道嗎？」

「好的，我知道了，抱歉。」

傾奇者的嘴角落回去，緊了緊抱著蘭摩尼的手，鞠躬後轉身慢慢走完剩下的那段路。

100.

丹羽久秀就在冶鍊爐前，爐心運作時巨大的轟鳴聲，讓他完全沒聽見外面的動靜。

直到傾奇者站在他面前，丹羽久秀才知道原來自家小孩已經回來了。

那雙晶石般剔透的紫眸中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和興奮，像小孩與朋友分享最寶貴的糖果，傾奇者雙手掐著蘭摩尼舉在他身前。

「丹羽大人！」

說出這個稱呼時，他的語速很正常，甚至因為心情而略微急促，語調上揚。剩下的那段話又恢復了原本的慢速。

「您看，我遇到了同類！」

丹羽久秀的心情有些複雜，但他掩飾得很好，目光虛虛落在傾奇者的雙手間，像是在審視陌生人般認真嚴肅。

良久，他笑道：「恭喜啊，為了慶祝，今晚給你做好吃的，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