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初入集市
這本該是個給菊花正色的季節,菊花酒,菊花詩,菊花展……鋪天的湛藍,滿地的碎金。但這深山,既隔了煩惱,也隔了絢爛的情致。墨翻身坐起,神色有幾分凝重,往邊廂一望,卻忍不住笑了,桌上「珠圓玉潤」的小璃正慵懶地擺著尾巴,兩隻小爪子高舉過頭,顯然睡得很享受。
深山秋夜甚寒,早已添了爐火,一夜封著,暖著一罐子粥,這時倒把多半分給了小璃,墨披了件袍子,站在了中堂,思忖著:想去趟集市,一是家裡的筆墨紙硯,桌椅板凳都需要置辦,二是又到了去心藍齋交字畫和青竹的時候了。這糰子雖比剛來的時候安生了不少,可把它一個留在家裡,實在不放心,怕連家都啃沒了。但要帶它去……這六隻尾巴的狐狸還不把人嚇死。
再看,小璃不用「吩咐」,就很負責任地喝光了粥,正要對著舔光的罐子咬下去。剛要伸手去奪,又放下了,轉而道:吃吧,吃吧!要不要再吃點別的?或者……我看你挺喜歡泡澡,要不要上山?要酒嗎?酒壺?這個不能給你。
「為什麼?看起來很好吃誒。」小璃消沉地垂下了頭。
敢打酒壺的主意,今天就是你的忌日。慢著,不帶兵疏懶了武藝,連兵法也拌乾飯吃了么?攻心為上,攻心為上。
「啊!」墨大喊一聲,一手捂著胸口趔趄著扶到床邊直挺挺地倒下,再無了聲息。
「怎麼了?胸口的傷複發么?不是幫你治好了。」小璃湊到跟前探不出鼻息。
「唉,你是有多脆弱。再帶你去泡冰浴好了。可真重。」小璃變成人形背起墨還是吃力,「不記得路了,隨便走好了……」
背後的人突然一個挺轉,一手鉗住了小璃的腕子,「要的就是你這樣,跟我走!」
「你又好了么?抓疼我了。」
別再一臉無辜看著我,容易么我,連閉氣都用上了,墨別過頭去:「嗯,跟我去趟集市。」
「哦,那是什麼,可以吃嗎?」
「不能吃……但是很有意思,去過就知道了。」
「嗯……」璃相當認真地考慮了好一會兒,「好吧,我去。」
墨幾乎感受了眼眶的溫熱……背上捲軸、青竹緊拉著璃下山,「有人問,就說是我的……」
「遠房親戚。」
墨一驚,居然知道這個,「不是,你是男是女……好吧,別人認為你是什麼,你就是什麼吧。」
璃狠狠瞪了一眼,你是有多隨便。
人群熙攘的集市和幽靜的竹林相比,真是兩重光景,既有常年的店鋪,也有收了山貨的小販在街邊擺攤叫賣,熱鬧的場面卻激不起小璃的興趣,只一味低眼跟在墨身後。縱是如此低調,還是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你看,咱們這地也有貴人來,模樣還挺俊。」
「可他前面那人,分明是個砍柴的。」
「別是拐帶人口吧?聽說最近有不少姑娘被賣到怡紅院,官府正急著拿人。」
「你人老了,眼也拙了吧,那分明是位公子。」
墨拉著小璃疾走了幾步,不為別的,只再不想和官府扯上關係,見心藍齋的掌柜正在門口,忙迎了過去。
「佟掌柜近來可好?抱歉,抱歉,我來遲了,還勞您大駕出來迎。」
「你誰啊?別推我,別推我,我這等人了。」
墨又推又拽,愣是把掌柜的推回了店裡。
「佟掌柜,連我都認不出來了?咱們打交道可有些時日了,我看你是病了,還病的不輕,讓我仔細看看,從你的面相來看……」
佟掌柜很是厭棄地撥開墨的手,「少跟我來這套,種幾味中藥你就是郎中了?有話快說,別擋我財路。」
墨不以為然,表情甚是嚴肅,食指指向他的眉心,「你這雙瞳異於常人,呈方孔形,怕是中毒……」
「不會吧,我萬貫的家私可……快說說還有沒有得救。」像是被觸動了開關,佟掌柜一躍而起。
「為鄙人幾幅丹青,一捆青竹可解此毒。」
「切,就知道你又拿我消遣,薪桂米珠,你那些東西沒人要……算了,一會兒我讓夥計合幾個錢給你。你先等會兒,我有個大客戶要見。」說完,轉身要走。
卻傳來陣碎玉般的聲音:「墨魚丸,你說得真對,他已經病的沒藥可救了,還渾身上下臭烘烘的,咱們還是走吧。」
佟掌柜只顧得和墨說話,猛然見這玉石雕刻般的錦服貴人,當場看呆了,轉而換了張嬉笑的麵皮:「你這老執鬼腦筋也活絡了?我就說嘛,誰能傻到死守在深山明志。還不快給我引薦引薦。」
「他,他是我表弟。」墨盯著他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原來是位公子,我還以為你走了桃花運。咳,小店粗陋,公子可有瞧得上眼的字畫?」
墨捂著頭。眼?你最好問問他現在餓不餓……
「我喜歡這個。」
話音未落,佟掌柜一陣暈眩坐到了地上,原來在小璃指過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個窟窿。
墨一把將小璃拽到了身後,又忙把掌柜的扶到了座位上。
「他年紀小不懂事。」
「你,你個衰人,只要跟你見面就沒好事。懶得跟你多說,五兩銀子放這,你們走人。」佟掌柜臉色發白,五官挪位,看來是真的氣著了。
「五兩?!我一個月給你多少張畫,從我身上賺的錢還少么?」
「換做當初就是再被他戳破幾幅,我也不皺下眉頭。或者,你要敢在落款上署真名,咱們另當別論。」
「明白了。大不了立個字據,我還你就是。」
「看你這臉黑的,就不會說句軟話……算了,算了,跟你認識算我倒霉。不過,要向你討樣東西。」
「什麼?」
「據說某人擅畫人物,可市面上流通甚少。」
「這也不難,只是需要費些時間,還有,你得賒我些顏料。」
「那沒問題。不過,我不要什麼侍女、樵夫,我要他。」佟掌柜一指幾乎戳到那冰肌玉琢般的臉上。
「好。」墨一口答應,不信等他變了六個尾巴的糰子你還要。
佟掌柜收了字據,又拿出兩串錢遞給墨:「拿著,不是借你,是這畫的定錢。」
「也好,下月初三我來交畫。佟掌柜,你的病好像好多了,璃,咱們走。」
「你個老執鬼,少在嘴上沾回便宜會死啊!」佟掌柜站在門口跳了兩跳,笑意盈盈地送走了兩人。
一黑一白的兩人,仍然是一前一後地走著。
「墨魚丸,我闖禍了么?」
「對。本來能打幾壺上好的汾酒回去,現在只能換些散酒。」
「那不去剛才那個地方不就沒事了,直接和你說的那個換。」
「哈哈,如果能那樣倒是不錯。」這傢伙總會說出奇怪的話,讓人莫名開心,「喜歡蓮花嗎?」
「嗯,想起了些過去的事。」
「快來瞧,快來看,過這個村,沒這個店,買回去做帽子,做圍脖,防寒又保暖!」
前面有個擺攤的商販高聲吆喝,卻沒幾個人駐足。墨拉著小璃一心奔酒鋪,卻猛地被扯住,原是小璃被那人攔了下來。
「看這位公子玉樹臨風,必和他們這些山野村夫不同,是個識貨之人。我這些可是上好的狐皮,新從天山上的獵人手裡買過來的。」見小璃沒有反應,那人又繼續說道,「怕是公子有所不知,天山素以產靈狐著稱,那裡的冰狐更是百年難得一見,毛色銀白,傳說能幻化人形……」
狐?不好!墨稍一遲疑,小璃風馳電走般撲向了販狐皮的商販,雪白的尖牙直奔咽喉,想攔腰抱住已是不能,墨只得伸臂硬擋了過去,立時,血順著袖子淌了下來。那小販哪見過這陣勢,鬼嚎一聲,扔下狐皮趔趄逃走。本來熱鬧的集市,霎時亂作一團。
墨喘著粗氣,「一個個跑得比猴還快,我酒還沒打。你這是幹什麼?」
小璃撕開了墨的袖子,見傷處沿著齒痕,皮肉翻開,最深處可見白骨,血汩汩流下,沒有要止的意思。小璃輕舔著墨的傷口,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寫滿了內疚。
「快停下,呵呵,我受不了這個。」墨乾脆把袖子撕下了一條勒在傷口上,「這點傷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倒是你,這一地的狐皮想怎麼處置?」
小璃不做聲,一把抱住了所有狐皮。
「想都拿回去?」
「嗯,埋了。」
「埋?那小販滿嘴的靈狐、冰狐,都是騙人的鬼話,可依我所見,這狐皮確是上好的,這馬上就要入冬了,衣服讓你毀的連件能禦寒的都沒有……況且,有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有,人死如燈滅,就算你天天把它們供起來,它們也不能復生。」
小璃還是不做聲,自顧自抱著狐皮往回走。
二人就這麼一前一後走著,起初墨還在不停勸說,漸漸沒了聲息,璃只當他說累了,也不回頭,直到自己再次經過同一塊石頭,「墨魚丸,你走我前面,路都長得差不多。」半天沒個回話,再回身看,除了樹,還是樹,哪有墨的影子。
璃本是孤身一個浪跡山林,現在卻喊著那個背過自己的人的名字,焦慮地四處張望。已經習慣了和他住嗎?
「你記不住路,不要怪路長得不好,跟著我。」聲音由遠及近,是墨,走過璃身邊,拉起了他的手,只是動作明顯比剛才遲緩了,肩膀微微顫抖著。
「墨魚丸,你冷么?手和我的一樣冰。」
「嗯?是啊,我是不是老了,還沒到深冬就有點扛不住了。從來沒畫過像吧?你剛說喜歡蓮花,我腦子裡馬上閃出一個場景來,回去就給你畫。家不就在前面,是你一直在門口兜圈子。」
「要把我畫成蓮花嗎?墨魚丸。你怎麼又倒下了?我不會再上當了,你早上騙過我一次了,集市一點都不好玩。」
璃輕輕蹭著懷裡的狐皮進了屋。墨趴在了門口,像塊凍僵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