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愛
永熙三年冬,崔太后依照祖制,歸政於天子,是日大雪,君臣於光華殿宴樂。
宮檐低垂,庭如月輝,外間的熱鬧似乎都與長信宮中慵懶閑適的美人無關,為著太后喜靜,內侍宮人們行走時都力求無聲。
她早厭倦了這樣規矩繁多的宴飲,一日親政禮下來,雖是冬日卻出了一身的薄汗,出浴后才覺得清爽些,教擅長揉捏推拿之道的紫玉近身伺候。
侍女的手細嫩卻有力,低頭恭敬地解開崔嫣的寢衣,請她伏在枕上。
被巾帕暖熱的手掌一寸寸撫觸那柔膩瑩白的肌膚,精露的芳香沁人心脾,女子輕緩溫熱的氣息與按身的力道與暖黃微暗的燈燭催人入眠,教她舒適得像是浸在一汪溫泉中。
按到檀中穴兩側時,那雙手忽然停住,她隱約聽見紫玉輕輕喚了兩聲「太后」,卻有些犯懶,並不願開口應聲。
紫玉服侍她也是服侍慣了的,見太后不應聲,猶豫片刻便將那勾勒出女子姣好身形的細帶解開,為她攏好外披的薄綢寢衣,輕聲下榻,點了一爐安神助眠的蘭香。
往常這時節不必她吩咐,宮娥們也會只遠遠留兩三盞燈,然而今日卻疏忽,崔嫣於半夢半醒中蹙了一下眉。
不知過了多久,床尾原本伴眠的貓忽而驚起,「咪嗚」了一聲,跳下榻去。
崔嫣原本睡眠便淺,聽得那一聲貓叫便清醒過來,即便伏在枕上,也覺察得到榻邊站著的男子審視的目光。
她想象得到他年輕俊毅的面容此刻是何神情,忽而會心一笑,聲音慵懶且嫵媚,不同於白日里的威嚴莊重:「我當是誰,站在那裡做什麼,還不過來?」
這個時候敢來長信宮驚擾太后好眠的,也就只有最受她寵信的宿衛監李慎了。
那人聞言似乎微微一怔,卻聽話得緊,取了香露在掌中勻開,試探攀上她的頸背,而非探入她衣襟。
背部的肌膚本就被呵護滋養得敏感,即便是那人手指上的薄繭與微重些的呼吸也促得人驟然顫慄,她咬唇感受著他的笨拙粗糙,困意都被那略帶涼意的指尖驅散。
香衾暖熱,那一點不適很快便無影無蹤,他的喘息也越重。
這樣的夜晚於她而言並不陌生,先帝在世時但凡得閑,總是來椒房殿看她。
不過嘉寧帝已經去了三年,縱然他生前萬般寵愛她這位皇后,臨終託付國事,她也願意為君王殉葬,然而選擇活下去,才體會到深宮孤寂而漫長的夜實在是難熬。
她做皇后時才滿十五歲,元夕夜隨兄長出外賞燈時偶遇嘉寧帝,不過回眸一笑,便教憑欄的君王魂消魄奪,知曉她還未定親,連忙向孝端太后求旨,禮聘她入宮為後,空置十餘年的中宮有主,先帝待她極盡寵溺,連寄予厚望的皇太子也交給她撫養,一時間傳為佳話。
只是除了崔家與孝端太后賀蘭氏,誰也不曉得那一場偶遇本來便是精心設計好的。
孝端太后依照規矩賜死了嘉寧帝原本寵愛的美人後,母子嫌隙漸生,孝端太后便聽從情人呼延金的建議,前後選了許多少女,包括還未與李尚書長子李憫定親的崔嫣。
李憫十歲的時候便隨父親在世祖皇帝凱旋途中接駕,世祖皇帝贊他沉雅非恆,質潔皎然,後來他入朝為官,也是清廉自持,雖然正直卻又疏淡,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崔嫣入宮前僅見過他兩三面,都忍不住腹誹,高高在上的天子都沒他那樣難以親近。
活該他早年間受都城裡許多貴女青睞,卻二十六歲還獨身無妻。
可這樣無趣的男子,撫養長大的幼弟卻是與他截然相反的性子,嘉寧帝山陵崩時突然,今上尚且年幼,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外朝呼延金一黨又虎視眈眈,若是沒有李慎仗劍在她殿外守衛,苦苦勸慰她不要自盡,只怕她連個囫圇覺都未必能睡成。
即便有著大好前途也甘願不婚,只向她求能看在昔日情分上,將他留在長信宮宿衛,貼身保護太后。
李憫這樣古板守舊之人自然不會答應弟弟的荒唐舉動,雖然呵斥再三,可他在婚姻之事上自己也未見美滿,李慎縱然平日敬重他,對他長兄在這方面的嚴正卻嗤之以鼻。
這樣的滿腔赤忱即便是崔嫣也無法不動容,內廷本就寂寞,她也需要人陪伴,漸漸默許。
一來二去,李家七郎因著近水樓台的緣故平步青雲、時常夜間獨身出入內廷,已經成為長信宮中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崔嫣正回憶自己這短短二十餘年所歷種種波瀾,卻被身後之人的力道弄得回神,蹙眉輕聲低吟,埋怨道:「你這個冤家,不會伺候人便不要伺候,比起紫玉差遠了。」
身後人大約沒料到她會再開口,悻悻收手,卻不肯言語,崔嫣不欲傷他心,有心調侃,遂莞爾一笑。
「你與紫玉各有各的妙處,這上面不如她也沒什麼……」她笑他連侍女的醋都吃,慢慢撐起來半回過頭瞧他,卻剎那間變了臉色。
「皇帝!」
崔嫣大驚失色,又不是請安的時辰,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她殘存的睡意瞬間一點不剩,哪怕自己並非不著寸縷,還是立刻扯了錦衾遮身,看向自己這個繼子時面色漲紅,胸口起伏不定:「你……喝醉了!」
皇帝元朔也不過十七歲,見崔嫣生氣,手指微微收攏,神情微僵,但旋即平靜。
他面色微紅,露出不解,彷彿這一切天經地義:「宮門下鑰,這時候除了兒臣,還能有誰出入母后寢殿?」
皇帝的平靜與坦然出乎崔嫣的意料,她雖然與李慎偶爾相伴,可是這件事誰也不曾放在明面上說起過,太后私蓄情人說到底還是有些不好聽。
崔嫣一時語凝,望著元朔因抿唇而收緊的頰,知道皇帝對這事頗有微詞,只是大家誰也不肯當面說出口罷了。
「母後方才以為是紫蘇進來伺候,」她漸漸平靜下來,沉下臉呵斥,「朔兒,你雖然八歲就到母後身邊,可……自己都是做父皇的人了,便是孝順母親,也該有個度!」
皇帝夤夜前來,又屏退左右,除卻探望她這個借口身體不適的養母,恐怕還有另一樁心事。
——捉姦捉雙。
皇帝仁孝,便是與她年歲相去不遠,但對嫡母也侍奉恭謹,哪怕繼位后也時常噓寒問暖,親生的孩兒亦不過如此,彌補了崔嫣終身不能有子嗣的遺憾。
崔嫣望著這張稚氣漸褪的面龐,心情也複雜,她與元朔這份情誼漸生裂痕並不是因為權柄,卻是因為這個孩子覺得他敬愛的繼母背叛了寵愛他們的父親。
「母后這說的是哪裡話?」
元朔聞言卻忽而一笑,變戲法似的從懷中取出一個玉色的罐,啟開后卻有淡淡草藥香。
他雖做了皇帝,可在崔嫣面前總還有些孩子氣似的:「做兒子的便是七老八十,在阿娘身邊也是孩子。」
元朔頓了頓:「都城冬日嚴寒,只比舊都盛樂稍好些,兒子前些時日尋得藥方,親自熬煮成膏,已經教人試過了,若母後身上不適,可以暖熱了手掌敷揉。」
「這幾日您一直操勞忙碌,兒臣幾次想送也不好開口。」他的眼中滿是關切,倒教崔嫣有些不好意思,「今日您說身上不適,兒臣才斗膽過來孝順母后。」
崔嫣本來想他如今已經親政,從前能忍的,自然總有不想忍的那一天,今日突訪長信宮,必然是按捺不住想與自己挑明,沒想到卻是為這。
她不過是隨口推辭一句,皇帝卻放在心上,只是自己還有些放不下做人長輩的臉面,玉頰微紅,卻斥責道:「你做皇帝就這般清閑,這些事情交給旁人去做即可,自己勞心勞力做什麼!」
「從前這片天有母后頂著,兒子這個皇帝做的當然輕快,以後便是想這樣親近伺候您,也越發不容易。」
元朔的聲音漸低,笑了笑掩住其中落寞沮喪,「母后,兒臣從前總想親政,可是真到長大這一日,兒子又想若是能永遠依偎著您該有多好。」
他的聲音充滿懷戀:「還記得在椒房殿的時候,兒子夜裡常難以入眠,母后總是拍著我的背哄我,耐心陪我讀書寫字。」
「便是現在,兒子也時常夢見和母后共居椒房殿的時光。」
崔嫣心下一片柔軟,赤子之誠往往最令人動容,元朔早就想親政,只是少年叛逆,因為李慎和她賭氣,不肯立她選的皇后嬪妃,於是彼此折中,她鬆口說只要皇帝有了皇嗣,便歸政於君。
初入宮的時候,她便知道與其費心爭寵,不如抓牢皇帝最寵愛的孩子,雖說那時候確實對他存了利用的心思,可這麼多年過去,又歷經生死,她已經視皇帝如幼弟如子侄,多少有幾分真感情。
他或許本來就是想探望一番,卻又陰差陽錯被她當作李慎說笑,掩飾不住心底生氣而已。
思及此,她含笑收下元朔的心意,委婉道:「做了天子便是稱孤道寡,陛下日後是要為萬民君父的,再不許這麼冒傻氣,知道的說你是心性純凈,事母至孝,那等心思骯髒的不知要怎麼編排皇帝。」
「自然母后心裡是知道的,朔兒雖不是我親子,可侍奉我實在是孝順極了。」她說的也夠明白,皇帝便是有多少孺慕之情,於禮法而言,也不該深夜出現在此。
崔氏提過幾次,皇帝重視儒家,並不贊同太后這種作派,現在和她耍脾氣,連帶嫌棄崔氏的女子,怕將來有樣學樣,可日後總還是要選后妃的,崔氏自然也想在其中分一杯羹,延續這一份外戚榮耀。
她輕笑一聲,試探道:「皇帝如今還沒有妻妾,皇子也只有一個,他生母難產而死,你理政后寂寞,除卻我這無趣的長信宮,也沒個消遣去處,不如等春日暖和,母后……」
元朔卻變了神色,難得打斷她的話:「母后,兒子想起給事中還在紫宸殿候朕,想來是有什麼要緊事。」
李憫任給事中,掌侍從、諍諫與文書,亦可封駁皇帝詔書,算得上是中朝要職,不過她執政時,李憫為避瓜田李下之嫌,從不深夜覲見。
崔嫣雖然心下略感不快,但瞧了瞧外面夜色,就算知道是推辭,總不好留他,勉強笑道:「國事要緊,皇帝的身子也要緊,見了他應付兩句,快教人伺候你睡下,給事中這人古板無趣,仔細你同他一道久了,也常苦著一張臉。」
宮人留心聽著裡面的動靜,只等太后揚聲喚人,就拿了皇帝來時的厚衣,進來伺候元朔穿戴。
紫玉吩咐人進來更換香爐,目光瞥過皇帝,微微有些心虛。
若是按照她的想法來,自然一切平安無恙,可聖上似乎有些操之過急。
崔嫣半倚靠在榻上,她無心關注奴婢們的眉眼官司,卻因為元朔告退時唇邊的笑意而煩亂。
那溫和卻諷刺的笑,彷彿是皇帝未出口之言。
——不親近李憫這樣眾人交口稱讚的君子,難不成要皇帝當作什麼事也不知道,與太后的裙下之臣打成一片?
內侍監高升早在外恭候,見皇帝從崔太后寢殿出來時面色陰沉,心下也惴惴不安。
按理說太后歸政、退居長信宮是聖上期冀已久的,可是看陛下這模樣,過了今夜,紫宸殿箭靶上的畫像又得換一張新的了。
果不其然,陛下走至長信宮門口,冷笑了一聲。
「李慎……」他平和地咀嚼著這個名字,彷彿是嚼不熟的肉,難以下咽,「他如今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