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侃
崔嫣回長信宮后,李慎與耶律青山也奉命回家待罪,惟有李憫被皇帝留下來敘話。
等他從容登上回府的馬車,竟然破天荒地瞧見李慎滿面怒容,坐在裡面等他。
「怎麼不回府里?」
李憫坐到主位隨意一瞥,見車中的書冊似乎被人動了位置,伸手將其歸置好,不以為意:「難得你喜歡看書。」
他神情平和,不見羞惱,但李慎卻被他說得面上漲紅,他少時隨兄長讀書不算少,但自從入仕、特別是進入長信宮以後,房中的書架已經蒙塵。
「我不是有意翻動阿兄的東西,只是車中又沒別的消遣,就隨意看了兩頁。」
李慎略有些心虛,李憫拿來上下朝途中讀的古籍他看了沒有一點趣味,只覺得頭疼。
他偷看的是兄長所寫的筆記。
文人墨客筆下的東西多少反映了自身,譬如平南長公主的駙馬就愛寫各種烹飪工序繁多的美食,而英國公喜歡趣事秘聞,道聽途說之後潤色修飾,寫成簡短故事。
而李慎略有些做賊意味地看了幾頁,實在是大失所望,或許能誇一句清新雋永,內容卻平淡如水,一如他本人,光風霽月,卻古板守舊,大約畢生的追求就是想在這種人命如草芥的世道中做一個聖人。
李憫待他,若風波過去之後忽然慈愛的嚴父,雖然看破卻不說,淡淡道:「看也沒什麼,我也沒有不可對人言的秘聞軼事。」
他這樣襟懷坦白,倒顯得李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做了又不敢認。
李慎稍有幾分羞慚,那來到兄長馬車之前的滔天怒氣也逃匿無蹤。
論武力,李慎雖然承教於他,但現在赤手空拳未必打不過,可是每每回家見了兄長,仍不敢太過造次。
他還算是講道理的人,也敬佩立身做事完美無缺的人,儘管有時候覺得這樣太假太累,更願意效仿南朝疏放輕狂的名士作派,但對於兄長這樣撫養他許久的苦行僧也敬重。
李憫上下打量他一番,篤定道:「又去長信宮了。」
「阿兄怎麼知道?」
李慎大感驚異,他雖然去了,卻連大門都進不得,按道理說不會沾染上長信宮的熏香:「陛下竟在長信宮安插眼線!」
「陛下召我許久,若你一開始就來此處候我,衣裳的雪水早就該干透,」李憫徐徐道,「太后不肯見你,你就安心在府中待罪,好好靜一靜你的性子。」
不待李慎問起,他又道:「否則這時節不會有閑暇來尋我問罪。」
崔嫣不肯見他,確實出乎李憫的意料,但至於為什麼,他並不想盤問其中細節。
「娘娘今日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然不肯見我,」李慎對於即將被皇帝削官奪爵倒不是很在意,但說起這事還是忍不住生氣,「要是讓我知道是哪個混賬在娘娘面前詆毀於我,我一定……」
「一定怎麼樣,」李憫打斷他的話,面色倏然冷峻,聲音也稍高,「你又要仗勢欺人么!」
李慎的怒氣戛然而止,他畏兄長如父,卻又很難理解他對自家人過分的嚴苛。
軍隊所到之處劫掠食人,雜牛羊肉而煮,荒草之下累累白骨,各國君主驕恣無道,這樣的情況自先帝統一北方之後才逐步緩解,然而京中也偶有貴人依仗權勢擄掠良民為奴隸。
這些人往往受不到懲罰,有能力將事情壓下去,甚至因為國家正值用人之際,偶爾得知,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他幾乎為太上皇之尊,平日卻疏財仗義,至多與人鬥毆,說兩句氣話,已經足夠小心,兄長卻仍然不滿。
李家不是每一個人都喜歡做聖人的。
「有阿兄在,我哪裡敢,」李慎悻悻,想生氣又不自覺放低聲音,「我知道……阿兄真該去做御史大夫。」
估計他做御史,一天到晚都有寫不完的彈劾奏疏,也就沒時間與精力再來管他了。
「知道卻又不肯改,」李憫瞥他一眼,拿了本書讀,也不想再與他交談,「便是父親在世,也要被你氣死。」
李慎其實忍不住想知道那忘恩負義的狗皇帝和他說什麼了,但是知道問也白問,情願閉嘴。
但他更愛武,實在是對這些雜七雜八的農書、佛經、道家典籍不感興趣,快到府上時忍不住開口。
「阿兄……其實你接替我去,也沒什麼不好,娘娘若是見你,還請阿兄……」
李慎思前想後,皇帝應承太后如此痛快,無非是不願意有繼父,而他也不欲有新的強勁情敵近水樓台先得月,教阿兄放棄文書而去站儀仗,本非他所願,反而對自己有許多利處。
他見李憫看向他,立刻就把請李憫為他在太後面前說兩句好話的心歇了。
阿兄本來便不喜歡他和太后如此來往,玷污門庭清譽,哪裡會管這種男女之間的閑事。
「娘娘若是待你不好,自然是你有不是之處,不必總安到別人身上。」
李憫蹙眉,因為多了他在,往常能讀十餘頁的書,今日翻兩三頁就又被打斷,遞給他一本佛經,「人能見他人之過,卻常為自己開脫,你自己先靜心去想,等想明白了,仍能宿衛長信宮。」
李慎本來滿腹委屈怨懟,然而被迫安靜下來翻閱經文,卻又忍不住為長兄開脫。
其實若不是他心悅之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后,阿兄這人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大伯,自己獨身,也不多干預他成婚,更不願插手旁人夫妻事。
或許他最近是太輕狂了一些,崔嫣不將宿衛監之職交給別人,卻給他兄長,想來也不是要與他斷,等他知道自己哪裡惹了太后不高興,仍然能恩愛如初。
只不過李府清凈,長信宮卻未必如是。
即便崔嫣預備往後過清閑日子,但並不缺少人陪伴說話。
寧平長公主就是其中一位。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耶律將軍深夜挨打、太后情人削官受罰這種有趣的故事不過多時便傳遍宗親勛貴府邸。
崔嫣私底下本來也不算太循規蹈矩的人,把李慎拒於門外之後也正好想尋些新的樂子,於是邀她打雪仗。
先帝遇她之前嬪御不少,子女在君主之中算是不多不少,皇帝可憐而單薄的內廷幾乎不能比,崔嫣除卻撫養了元朔,對其他年齡相差不遠又對皇位無甚威脅的公主也友好。
寧平長公主雖然與自己這位嫡母相處不錯,但還記著身份,下手的時候處處留情,不敢打贏太后,笑著道:「阿娘,您真厲害。」
「不是我厲害,是阿芙最近被情郎掏空身子了罷?」
崔嫣聽聞過她的荒唐事,有心說一說她,道:「駙馬不在京中,不要弄出人命來。」
寧平長公主的駙馬與她分居,元若芙也不是很在意:「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我都不在意他回來時帶幾個庶子庶女,也吃他婢妾的茶,他介意我做什麼?」
「你舅姑來訴過幾回苦,皇帝曉得也問了幾句,」崔嫣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可不善斷這種家務事,聽著都覺得頭疼,稍收斂一些。」
元若芙撇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這位皇弟寵信李憫,人的思想也保守起來,偏偏他是太后養子,自己再怎麼奉承,也是從小養在身邊的更親。
崔嫣對待養男寵這件事是極為克制的,或許也有懷念先帝的原因,只有一個宿衛監李慎借權力之便與她往來慰籍,還須得顧忌一點皇帝的想法,誰也不放在明面上說。
「陛下愛南朝文風,可是南國自以為正統,儒家名士廣多,他們的公主不也一樣的放誕,」疏不間親,寧平長公主也曉得這一點,最好的方式就是拉崔嫣也下水,「阿娘要是頭疼,我給您尋一味葯來。」
崔嫣只是克制自己不亂來,不是聽不懂臣下諂媚的天真少女,聞言嗤笑:「有這副心腸,還不如去操心皇帝,偌大內廷,舉目竟無當意者,說出去都沒人肯信。」
如今後宮雖不及前朝能達數萬人,但也有近萬人之多,不乏選進來的妙齡少女與罰沒入宮的罪臣妻女,元朔生長於深宮之中,但對這事卻興趣不大。
乳母抱了皇長子在側候著,他還不會說話,見到崔嫣只「啊啊」兩聲,寧平長公主含笑:「阿娘所言極是,不過論理陛下前兩年立后也應該,天子服喪以日易月,您當時立崔氏皇后,可比現在容易得多。」
崔家的女孩子不少,更有意與皇帝聯姻,鞏固外戚的關係,崔嫣不是不上心,奈何皇帝與先帝的感情深厚,又對女色需求不多,執意要等幾年再立后,她也不能強逼太過。
「陛下不喜歡,倒也罷了,娶進來做怨偶有什麼意思,」崔嫣搖頭,無奈道,「前些時日聽聞還有流言,說皇帝是不是喜歡男人,只是礙著我不同意,將我氣個仰倒,他卻好脾性,不肯理論較真。」
權貴服食五石散,縱情聲色時往往不分男女,然而皇族以剽悍著稱,雖不反對,但也不會覺得這事能放在檯面上。
崔嫣對於背後的真相不願意深究,只是出於開枝散葉的考慮,希望他能多生養幾個皇子,只有皇長子一個肯定是無法作為繼承保障的。
「這些閑話是宿衛監說與阿娘聽的罷?」元若芙微微笑,狡黠道,「虧他那樣俊俏,能伺候您這麼久,想來活計也不差,您倒鐵石心腸,一點也不護著,人家難道不會心寒?」
「其實要我說,賞賜些金銀珠寶,安撫住耶律將軍也就夠了,」寧平長公主嘆息,「他削官奪爵,又被罰閉門思過,阿娘難道不覺寂寞?」
寧平長公主也是聽聞李慎這事後有些惴惴不安,如果只是李慎失寵也沒什麼,但要是天子與太后不和,又或整頓風氣自太后的男寵開始,她才要睡不著。
崔嫣敲了一下她繪著梅花的額頭,輕輕笑道:「阿芙,你大約是活膩了,竟教母后怎麼行事做人。」
寧平長公主的笑容一頓:「兒臣僭越了。」
「你覺得我應該為了他,去與皇帝爭執?」崔嫣笑道,「他為什麼會和我生氣?」
臣子對君主本來就該服從,他們雖然相愛,卻也是君臣,崔嫣嘆氣:「年輕好鬥,不是什麼好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李慎對她自然沒話說,但對皇帝卻不夠恭敬,皇帝早有不滿,而且這事他又不佔理,冷一冷他,等他自己想明白了,就不會與她犯倔。
要是他還生氣,那她也沒辦法,內廷裡面有意思的事情多著呢,想陪她的人更多,李慎最終還是會來主動低頭的。
「正是如此,阿娘是最尊貴的女子,宿衛監怎麼敢和您生氣,」寧平長公主想起李憫,含笑調侃道,「給事中一貫與您作對,李將軍都挨過他不少打,您偏把他拘過來看著您與人恩愛,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崔嫣攜她去觀新開的梅花,這樹紅梅是皇帝去歲移來的新品,色如硃砂,暗香幽微,宮人近來時興用顏料畫梅於額間,她也忽有頑皮心,想取幾瓣來貼。
「我豈止是要他看著,」崔嫣平日在朝中正經,私下也鬆弛,偶爾輕佻玩笑,「他這種正經人到了榻上說不定更有趣些,瞧著高不可攀,難道不能做我裙下臣?」
寧平長公主笑著搖頭,卻並不放在心上,太后並不欲教別人誤會,因此甚少會這樣說臣子,省得對方几番內心掙扎之下主動送上來,鬧得彼此尷尬。
但背後調侃一個完全沒什麼可能的老古板倒沒什麼負擔。
別說太后沒有讓兄弟共侍的心思,就是真有,李慎願意,李憫也斷不願受此辱。
然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來了。
梅花樹旁,一身禁軍打扮的男子已經注意到太后與她,神情平和地行禮:「臣李憫請太后、長公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