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
「舅舅何出此言?」
元朔似乎是被人戳破了心底那層窗戶紙,怒氣都稍散,微微咳了一聲:「李慎的罪,廷尉已有定論,朕雖為天子,也不該濫用刑罰。」
他方才確實有那麼一瞬間動了殺念,但不是對李慎。
李慎從來不會有機會,或是膽量,對著天子細說他與太后的日常點滴。
王舟臨看向皇帝,目光中似乎還有些慈愛:「陛下仁厚,可李慎的罪過哪裡只這一樁?」
「穢亂後宮,染指先帝皇后,對陛下傲慢,有失人臣之禮,樁樁件件,莫說殺他,便是夷他三族也是應當。」
王舟臨刻意提起皇帝的痛處,然而卻以李憫為李氏開脫:「上一個被夷三族的還是罪人呼延金,自然陛下看重給事中,他們兄弟各為其主,李氏族人安分守己,只誅他一人也是陛下賞罰分明,不忍傷近臣之心。」
元朔面色微變:「母后恐怕未必肯。」
李慎這事既然在他無力阻止前發生,勉強還能忍,他羽翼未豐滿前,並不想為這樣一個將死之人和崔嫣撕破臉。
而且崔嫣對李慎的心意到底如何,他仍有試探的念頭。
王舟臨徐徐道:「因此臣說,若太后當真將心思放在旁人身上是好事,至於其他,得看給事中對陛下的忠心。」
元朔不說許與不許,顧左右而言他:「阿娘忌日將至,舅父可安排妥當了?」
母親因為他而死,他的出生與性別便是原罪,崔嫣出於私心,遲遲沒有追尊王氏為皇太后,王太妃一年兩次的祭奠他也不會交給崔嫣親信的人。
王舟臨會意,便不再說起,只是長嘆了一聲:「臣知陛下心意,也想為阿姐辦得隆重些,只是奈何阿姐不過是太妃,不能以孝端太后的規格祭祀。」
元朔默了默:「只做太妃,實在是委屈阿娘,朕想著追尊母親為太后,將來必然會奉阿娘入先帝主寢。」
崔嫣主政時一直壓著這件事,如今換了他來,他也想讓自己的母親有應有的名分。
王舟臨愕然,他只是想在皇帝面前上一點眼藥,本來先帝陵墓動工前,有司為討好太子,問是否要設左右兩穴陪葬,左為崔皇后,右為太子生母。
但是崔皇后待後宮寬容是建立在她年輕得寵的基礎上,連妃妾侍寢都已經沒有,她哪裡肯死後與別的女人分享主墓?
先帝對王氏的情誼漸淡,彼時又格外恩寵皇后,不願意為了這件事傷夫妻和氣,加之王氏的屍骨早已經安葬,因此只留了一穴與崔嫣安放梓宮。
皇帝若不是賭氣話,那他姐姐的屍骨移到先帝旁邊,將來崔嫣卻去與哪個合葬?
崔嫣是個重視顏面的人,又與先帝夫妻恩重,她要是自己不願意打擾先帝安寧,另起陵墓倒罷了,但如果知道皇帝這樣想,大概得被他氣死。
不過他隨即道:「陛下有孝心固然好,不過這件事還得另外尋人提才是,若是太后不快,也不至於怪罪到陛下頭上。」
元朔頷首,卻不願意多說:「舅舅先回去罷,外面天寒,您乘轎子也合宜。」
王舟臨笑容滿面,謝皇帝的關懷,同樣是外戚之家,崔安道是太后親兄,在宮內還得下馬行走,他在皇帝這裡卻是另外一番待遇。
紫宸殿的內侍與他相熟,送他出來時比送李憫更熱絡,王舟臨笑吟吟塞了一錠銀與他,客氣道:「內監辛苦。」
那內侍心照不宣遞給他東西,低聲道:「承蒙國舅爺關照。」
王舟臨步入轎中,才打開紙條細看,面色怡然。
皇帝在紫宸殿內設靶場,以李慎的畫像泄憤,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
這個少年君主在太後面前還能勉強忍氣吞聲,紫宸殿內的事情外間難知,他以為皇帝對崔太后十分敬重,對長信宮的荒唐也聽之任之。
但是直到他搭上元朔身邊的人,才知道原來陛下每日都惦記著李慎的性命。
從那以後,他也時不時賄賂皇帝身邊心腹,探知天子喜惡。
崔嫣並非不聰慧,可惜她未免太唯我獨尊,有些觸及崔家和她自己利益的事情上裝糊塗,從不會如他們這些鑽營之臣以皇帝馬首是瞻。
皇帝幼年喪母,對從中獲利且順風順水的崔嫣既有孺慕之情,想來也更思念自己的生母,活人是不能和死人比的,一個從沒生育過的年輕寵后如何能夠比得上陛下記憶里被美化的母親。
更不要說崔嫣享受了這麼多姐姐從未有過的奢華生活,卻還耐不住寂寞,不肯做一個貞淑典範。
那紙條被他塞入袖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前十年是崔家得意,可到了永熙這一朝,大概就是他們王氏的天下。
至於李憫,他有這樣一個弟弟,就算他再怎麼出塵脫俗,才華橫溢,也過不去皇帝疑心的那一關。
聖上想做的事情,總得有人去做才成。
……
李憫從紫宸殿出來,正要回府,卻見方才跪在自己身旁哭泣的長信宮婢女正提了食盒尋他來。
這婢女屈膝行禮,將食盒和葯奉上,稟明來意:「娘娘見新上了點心,惦記著給事中,教奴婢送來。」
她稍有些緊張,孰料給事中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竟然見他笑了,平和詢問她道:「這是太后專門給我的?」
這婢女平日也見過李憫,只是大家都曉得這位天子近臣不好招惹,只能敬而遠之,遙遙相望。
沒想到她心中傲世輕物的貴人卻是雍容爾雅的君子。
他雖然不是她服侍過最位高權重的,卻是待人最客氣,生得也最好的臣子。
她羞澀點頭,略有些討好意味道:「太后一口還未動,便惦記著給事中喜歡吃,說趁熱送給您嘗,若是您覺得好吃,娘娘便將做這點心的御廚賞給您。」
李憫接過她送來的賞賜,微微笑道:「不敢當,還請姑娘代我向太后謝恩。」
候在宮門外的棲川見自家主君拿了宮中所賜食盒出來,稍感詫異,正要接過來,然而李憫卻面不改色,並不用他沾手,直接登車。
馬車不疾不徐地賓士在官道上,素日常讀的書卷仍舊安安靜靜躺在自己的角落,今日案桌上的反而是長信宮的食盒。
一股甜香撲面而來,宮中待客的點心精緻,食盒為了保持菜肴的溫度,設計得沉重,一路到現在,比起剛奉到席面上的風味也差不多。
李憫取了筷箸,挾了一塊細嘗,他一貫不計較食物的精緻,只求餐食整潔,能果腹即可,從不多食偏好,但是今天忽然也有想嘗一嘗崔嫣喜愛糕點的興緻。
李慎正在府中舞劍,他身上的單衣已經被汗濕,健美壯碩的胸膛隱約可見,招招狠辣凌厲,執劍的手臂肌肉虯結有力,汗水揮灑時略有白霧,聲音破空,震下枝頭點點飄雪。
「阿兄的手怎麼受傷了?」
李慎看到李憫過來,便收了劍恭敬站立,他一下便看見兄長手上的傷痕,寒風凜冽,送來一點熟悉的香味,肚子還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下。
李憫輕描淡寫道:「娘娘身邊的宮人斟茶時不小心。」
「阿兄宿衛長信宮,太后怎麼會留阿兄用茶?」
李慎話才出口,忽然覺得自己關注點似乎有些歪了,吃醋哪有吃到自家兄長身上的,連忙道:「是哪個宮婢這樣不仔細,我下回見了必要好好訓斥她一番,阿兄脾氣好,若是再撞上旁人,可不會輕易饒她!」
李憫看向眼前這個自以為還是長信宮男主人的弟弟,微微搖頭,似乎是對他的關切生出一點投桃報李的心思,難得開口談起太後宮中的事情:「崔安道今日入宮,說要送太后一些新寵,排演軍中歌舞。」
「崔東居這個口蜜腹劍的狗賊,枉我平日里對他推心置腹,如今我虎落平陽。他便小人……」
李慎暴起,髒字幾乎脫口而出,然而看見兄長面色時又咽了回去,不甘道:「我不信,娘娘肯定是不答應的。」
李憫看向他時,教李慎總覺得他被兄長當成一個吵鬧幼稚的孩童。
「我和你說過,娘娘早就厭棄了你,只有你仍然執迷不悟。」李憫溫和道,「我為你尋一個寒門女子為妻,還不算難事。」
崔嫣送他酥餅糕點,關心他傷口,卻對李慎不聞不問,她如今的地位早便不必遮掩對男子的喜好,明顯已經將興趣轉移到別人身上,慢慢要與舊情人斷掉,可李慎總將她當作普通相戀的女子,以為她在玩什麼欲擒故縱的把戲。
同樣門第的人家,未必願意嫁女給失寵的太后情夫,但是向下挑選妻子,還是有人肯的。
李慎心下火起,一時也沒了與兄長抗辯的心思,面色陰沉收起手中的劍,直到下人戰戰兢兢來請他用膳,他才驀然想起,他方才除了要關心兄長手上的燙傷,還要問什麼。
阿兄從長信宮出來的時間不短,身上怎麼還會有酥黃獨那種濃郁的味道?
他搖搖頭,儘力不往那方面想,酥黃獨一向是他冬日裡的最愛,娘娘不會想著兄長的時候不記著送他一份。
但是第二日,太后口諭,以給事中忠君盡職為由,賞了一名小膳房的御廚給李憫。
……
崔嫣一連幾日都等不到李慎的迴音,李憫那種人也不會主動說起一二,她自持身份,不願意主動派人去問,暫且擱在一旁。
近身伺候的人明顯感覺到太后近來心緒不佳,舉止愈發小心翼翼,行動間都將腳步放得更輕,然而不過隔了五六日,崔嫣聽內侍說起外朝事時,終於怒不可遏,摔了官窯的茶盞。
茶杯碎裂在地,地毯上還冒著縷縷熱氣,內殿的宮人緘默,一個個恨不能從崔嫣面前消失,紫玉心驚膽戰過來勸解:「娘娘,為這些人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我還沒死呢,這些人便攛掇著陛下追尊王氏,倘若我身故,恐怕連葬身之處都守不住!」
崔嫣氣得心口起伏不定,陰沉面色要擺駕紫宸殿:「節還沒過,生出這些晦氣事,我倒要瞧瞧陛下是何等意思!」
她換了一身往常上朝才穿的隆重禮服,顯得越發雍容華貴,只是出長信宮時卻正好遇見李憫當值行禮。
崔嫣正值盛怒,連帶也不待見皇帝的人,可是這樣冷的天里他竟然也不用禦寒護具,皮膚脆弱且愈發白皙,前些時日的燙傷露在外面,多少有點觸目驚心。
她蹙眉叫了句平身近前,隨意捉住他手腕:「給事中怎麼這樣不愛惜自己?」
女子的指腹柔軟溫熱,靠近時,有淡淡的幽香。
李憫微怔,將李慎風寒卧床的消息咽了回去。
他曉得太后這時候為什麼生氣,卻沒有想到崔嫣這時候還記得關心他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