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野鬼
捷克北部的機場。
在一架準備飛往南韓的回程飛機上。
注視著白色小窗口外開始落下的絨絨雪花,靠著椅背上的霍清蕪合上手中銀灰色的iPad,那雙清麗桃花眼裡的情緒,莫名低落了幾分。
又下雪了呢……
兒童時期的她似乎還是很喜歡雪天的,可後來……卻有些厭惡了。
那個轉變的契機,來自於十年前某個荒誕的冬日。
那一天,天際昏沉,抬頭舉目便是一片片壓抑的、灰白色調的陰霾。
街道、商鋪、大樹……
出行的人們所能眺望之處,都被裝飾成了純粹又晃目的白色。
整個南韓京畿道龍仁市地區已經連續一整天,這樣沒日沒夜地飄著漫天白雪了。
沁涼的雪花,仍不知疲倦在空中輕飛曼舞。
路邊無人踩踏的平曠之地,早已積起了厚雪,被人們有心無心堆砌而成的滾圓小雪人,四處可見。
大多數都被裝飾了各式各樣的掛件,草率點的就插著幾根隨地取材的枯桿樹枝,精細點的則會特意用紐扣,或者是帽子圍巾之類的飾物妝點一番。
由於糟糕的天氣狀況,下午六點多,愛寶樂園的官方就不得不用廣播發出公告,並在樂園門口豎立了一面巨大的廣告牌,通知這一緊急情況。
——「室外的娛樂設施暫停營業,敬請諸位遊客能諒解!」
裹著羽絨服棉襖、個個穿得很嚴實的孩子們沮喪地噘著嘴,一雙雙眼睛無比眼饞地望著遠處讓他們目不暇接的巨型遊樂設施。
他們一邊倔強地拉著身邊大人們的衣角,一邊使勁兒撒嬌哭鬧。
讓同樣覺得有些敗興而歸的父母們,臉上浮現了無奈又寵溺的表情。
就在天色昏暗之際,一輛線條流暢沉穩又不失動感的黑色邁巴赫,緩緩停在了南韓最有代表性的主題公園門口。
沒多久,車門被打開,一位相貌漂亮得出奇的紅裙小女孩,率先邁著小短腿從車中走了下來。
剛一離開溫暖如春的車內,迎面接觸到蕭瑟的寒風,那具孱羸的小身板就不適應地輕顫了一下,同時也讓小女孩周身若有若無的病氣感,愈發地明顯了。
她沒有隨手關上車門,只是安靜又乖巧地微微後退一步,然後俏生生地待在車門旁,默默靜候著還在車內清閑地收拾著妝容的母親。
縱然此刻是在這異地他鄉,但小女孩天然無雕飾的精緻相貌,依然格外的引人在意。
那尚未長開的五官,似乎天生就帶著某種綺麗的魔性魅力。
絕大部分來往的行人都會被她吸引住目光,爾後紛紛回頭看去。
上下打量她的同時,他們還變化著各色神情,眼神中透露著什麼。
似乎有驚嘆,有訝異,亦或是好奇……
淡粉色的小嘴巴抿成了一條直線,小女孩好似對此等現象無知無覺一般,像極了擺在昂貴櫥窗里毫無瑕疵的人偶娃娃。
那張蒼白若瓷的精緻小臉上,沒有流露出一點點小孩子對遊樂園應有的渴望和憧憬。
本該是笑容純真爛漫的年紀,她卻如此沉默寡言。
明明氣息純稚無害的讓陌生人都能蒙生保護欲,身上卻又矛盾地散發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感,冷冷淡淡的模樣,就像是一縷即將要渙散在這個世間的小遊魂……
傍晚寒氣森森的空氣,漫不經心地吹拂著女孩發色烏黑亮麗的齊肩妹妹頭。
眼下喧鬧繁雜的環境,則被清清楚楚地映進了她清靈又漠然的瞳孔里。
這裡就是……媽媽說得很有趣的遊樂園?
平淡的視線落在一對大手牽著小手、一起歡笑著走出遊樂園的母女身上時,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很快,面無表情的小女孩再度將自己波瀾不驚的視線,重新回歸身旁那道徑自踩著銀色蛇皮尖頭高跟鞋、徑自優雅下車的美麗身姿上。
她一瞬不眨的清靈目光,無聲地落在了女人正勾著奢華的名牌包、塗著亮紅指甲油的細白手指上。
微妙地茫然了一瞬后,那雙不帶任何情緒化的桃花眼中,倏然有一點點晶亮的眸光微不可見地躍動了一下,像是冬日的湖水輕漾起了一層層清亮的漣漪。
牽、手……
她……她也想……
只不過是稍微晃了晃神的幾秒鐘時間,與母親之間的距離就被無情地拉開了不少。
小女孩見狀,表情微微怔了怔,眼中剛升起的希冀,瞬間消失地無影無蹤,神採回歸於沉寂。
來不及多想,她連忙邁起纖細的小短腿,踩著有些急促地小碎步跑上前。
然後……
繼續乖巧又安靜地跟隨在和她沒有半句交流的女人身後。
如同是主人身邊亦步亦隨的「寵物」一樣。
只要聽話,她就不會被討厭。
只要聽話,媽媽就會牽牽她的手,說不定,高興起來還會摸摸她的頭。
只要她聽話……
「你坐在這裡,等我。」
雙手抱著小女孩似乎能一折即斷的腰身,毫不費力地將年僅六歲的女兒抱起放在石橋邊欄上落座的女人,如此冷若冰霜地命令道。
小女孩秀氣可愛的紅色漆面小皮鞋距離石板路的地面,足足有著一米半的高度,使得那兩條穿著白色蕾絲長襪的細腿懸於半空,只能像無人照看的飄搖風箏一樣隨風輕晃。
而她嬌小秀挺的背後,正是冷冽刺骨的湍急河流。
在傍晚的月色之下,深不可測的河面泛著黑沉又幽深的顏色,如同絹逶迤一般流動著波光,尋常人微微往下一瞥,都會為之心驚肉跳,更別提小女孩這樣的懸空危坐了。
唯一能護著小女孩安全,不讓她凄慘墜入這深淵地獄的依靠……
僅僅也就只有她小屁股底下冷硬的橋欄,以及女人的雙手扶助了。
橋面兩側的石體構架雖然瞧著結實,修葺得也算十分平整,但真正可讓人坐穩的接觸面積,不過才半米的寬度。
即說不上寬適,甚至還有點過分的狹窄。
若是從此處的危橋上摔下去,恐怕消失在這個蒼茫茫的世界的過程,都會是稍縱即逝的短暫。
除了自己有些緊促的心跳聲,小女孩還清晰聽見了水流聲。
求生的本能,教她迅速僵硬了全身,一動也不敢動彈。
「媽媽,我……我有點害怕……」
明明心裡害怕極了,卻怪異的沒有想要抵抗的情緒。
微微低下頭,注視著女兒澄瑩的桃花眼,清澈的不諳世事,又彷彿鬱郁深邃地能輕易看透險惡的人心。
呵,這雙眼型像極了那個男人的眼睛啊!
眼神流露出怨恨之色的女人極度諷刺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十分美艷瑰麗的微笑,不帶有一絲牽強和悔意。
她並沒有心軟將女兒放下,只是不慌不忙地將自己的手無情地抽離。
這個試管嬰兒當初就不該被生下來。
不過是個殘次品……
似乎是已經懶得掩飾了,女人驟然態度冷漠而強勢地再次複述了一遍方才的指令。
「你就坐在這裡,等我!」
即便小腿微微在顫抖著,心中隱隱有著未知的恐懼,在片刻的茫然後,小女孩還是下意識地溫馴遵從,非常聽話地點了點頭。
見女人十分乾脆地轉身,馬上要離開自己的視野了,因為天生體弱多病,所以從小就心思靈巧,也對他人的情緒極為敏感的小女孩還是沒能忍住內心的慌張。
她仰著小臉,用糯糯的嗓音認真地問了一句:
「媽媽……你會很快就回來的吧?」
女人的身影一頓,回頭看了一眼被她留在原地的六歲女兒。
可能是被帶走的時候比較匆忙,小女孩沒有像往常一樣被傭人們細心地圍上保暖的圍巾,從大衣領口探出的脖頸,纖細雪白。
儘管感到害怕,但那小身板的背部依舊秀挺。
似乎是因為從小就學習芭蕾舞蹈,接受家族的禮儀訓練,亦或者遺傳到了男人追求完美的刻板基因……
比起同齡人,儘管個子嬌小,發育遲緩,但她的四肢更為柔軟纖長,無論走時,還是坐時,體態都很好。
在這片冰天世界里,這樣從遠處望著她,就像看見了一株方從雪地中冒出頭來的瓊枝玉樹,舉手投足皆是一種青澀的清靈感,尤帶著清寒的霜露氣息。
幼小、頑強、孤單……
與此同時,又是那麼的安靜。
沒有回答女孩的問題,也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離開的原因。
腳步僅停滯了一秒后,女人就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了。
於是,孤坐在石橋上的小女孩只能掐著自己的小手,等呀等,等呀等……
她真的等了很久。
久到覺得時間都像是沒有流逝一般,已經靜止了。
這座石橋所在的位置很僻靜,周圍有茂密的樹林遮掩,但期間不是沒有偶然路過的遊客發現她。
小女孩眨著一雙微微泛紅的桃花眼,毫無關心地冷淡看著那幾個用異樣古怪的眼神直勾勾盯著她,然後彼此竊竊私語著,或者站在遠處向她七嘴八舌地勸說著什麼的陌生人。
完全聽不懂……
他們在說什麼?
是讓她離開嗎?
沉默半響后,瞳孔逐漸變得空寂的小女孩選擇繼續了忽視他們。
——抱歉,她還不能走,因為她還要這裡等媽媽呀。
小女孩仰起頭,獃獃望著上空悠悠飄下的雪花。
今天……是她最喜歡的雪天。
可她卻再也不想天真地朝遙不可及的天際伸出指尖,只是任由神奇又冰涼的雪晶落在她的頭髮上、睫毛上……
天空不作美,雪越下越大。
沒一會兒,小女孩整個人看上去,近乎是要完全融入到這片荒蕪的雪景中一樣了。
白雪持續不斷地簌簌下著,依然持續愈下愈烈。
三三兩兩看熱鬧的人群也逐漸散去,只有一個帶著帽子穿著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緊張又警惕地守在橋邊。
他一直不敢上前,唯恐驚嚇到這個十分警惕陌生人的外國小孩子。
對於他的存在,小女孩無動於衷,她只是靜靜地傾聽著這世間唯一的聲音,不做任何無力的、多餘的掙扎……
「清蕪!」
不知又過了多久,一位老者低沉有力的嗓音忽然打斷了小女孩神遊放空的思緒。
經歷了歲月磨礪之後的銀白鬢髮被一絲不苟地后梳著,清爽地露出了老者那張冷肅蒼勁的熟悉面容。
小女孩眨了眨眼,終於僵緩地吶吶出聲:「……爺爺。」
語氣中沒有一絲驚訝的意思,她只是陳述一般的稱呼道。
揮手攔住滿臉心疼的蕭管家和正欲上前的隨行秘書,老人一言不發地往前矯健地走了兩步,雙手沉穩地將孤坐在橋欄上的小女孩一把寶貝地抱在懷中后,才終於緩和了一下肅穆的神色。
寬厚的大手掌疼惜地摸了摸被安置在自己臂彎中的孫女快被凍成冰塊的小臉蛋,萬分心疼的老者皺著眉,關心的問道:
「冷不冷?」
眉眼秀麗的小女孩睜著一雙圓溜溜的桃花眼,淺淺的琥珀色瞳孔,是一望而清澈見底的枯寂,沒什麼情緒波動。
她凍得血色盡無的發紫唇瓣艱難地張了張,小嘴輕輕呵出一口輕緲的裊裊白霧。
只聽,她稚嫩-奶氣的嗓音,漠然又困惑地問道:
「爺爺……我是被媽媽丟掉了嗎?」就像是她不需要的東西一樣。
小女孩的語速極緩、極慢、極輕。
可能是生生地被凍久了,她虛弱的氣音,還有些如同雲煙般縹緲的易散感。
因年輕時參過軍,退役從商后又常年堅持鍛煉身體,所以在花甲之年仍然耳聰目明的老者,聽到這一句疑問后,走路的動作一滯。
強忍著心頭湧現的一腔怒火,他小心翼翼地將他的寶貝孫女又抱緊了一些,寬大的手掌安撫狀地拍了拍她羸弱僵直的背部。
「清蕪別怕,我們現在就回家。」
長時間孤身危坐在石橋上,上天又有無數潔白的飄雪不受阻擋的落入塵世間,而小女孩也沒有想找個屋檐躲避,或是掃去身上積雪的想法。
雪不斷的累積又緩速消融,以至於那件單薄的紅色羊絨大衣,早已被大面積的沾濕。
陰寒之氣一直在源源不斷地持續侵入她的軀體,將她原本就病弱纖瘦的小身板,凍得生硬如木頭人。
蒼白的臉頰靠在爺爺硬挺又帶著暖意的肩膀上,小女孩半垂著沉重的眼皮,撐著最後一絲力氣,勉強抬眼看了看那條依然無人歸來的林間小路。
那道千盼萬盼的身影……
最終還是沒有再度出現眼前。
她現在就像是陷在一攤沼澤地中,大片大片的沉重泥淖將她早已疲倦不堪的小身體卷裹,死死將她囚禁住,全身動彈不得。
只有凍地發紫的唇在微顫,還在微不可聞的努力呼吸著。
啊,果然……
她還是被「媽媽」厭棄了……
小女孩心底里的那一小簇搖搖晃晃、努力自我燃燒的微弱火苗,忽然就此隱滅了。
閉上眼的那一瞬,陰鬱沉重的黑暗剎那間化作了一隻只猙獰貪婪的怪物們,奔赴著張牙舞爪地朝她撲面襲來,逐漸奪走了她的視覺、聽覺……
最後,讓她的心裡也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