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狄珠的穿越來得很突然。
她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就變成了身著粗布衣衫的十餘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是個美人坯子,細長的眉,明媚的眼,還有沙漠烈日都曬不黑的瓷白肌膚。狄珠初次在銅鏡中見到這張臉時,怔怔出神許久——這張臉看著和她幼時是如此相似,究竟是小姑娘得到了狄珠的記憶,還是狄珠佔用了小姑娘的身軀?亦或是三千世界,現代狄珠的靈魂錯入了此間狄珠的軀殼?
狄珠初時胡思亂想,很是惶惶不安了一陣。
但很快,她就沒空去想這些哲學難題了。因為更現實的問題擺在她面前——原身的禽獸爹娘。
穿越異世大禮包還附贈一個面善心狠爹與面狠心狠娘。這個世界,是有武功存在的,這對心狠手辣的夫妻有一身不錯的武功,頭上還有赫赫有名的「半天風」罩著,因此獨佔方圓百里內唯一一口水井,經營一家客棧,做著在沙漠中賣水的暴利生意。
面善心狠爹出了名的看碟下菜。若客人武功高強,自然好茶好飯地伺候著,價格絕對實惠公道;若客人武功不濟,非但錢包不保,水更是一滴也別想要。
小姑娘是他們的女兒,也是店裡的幫工,因此有個十分敷衍的名字——「小二」。
禽獸爹名叫李閑,小姑娘全名李小二。
為什麼我要從早到晚不停地幹活,爹娘還是罵我懶蟲?
為什麼多吃了一個饃饃,娘親就用鞭子將我痛打一頓?
帶著這些疑問,可憐的小二姑娘魂歸天外,離開了這個留給她無限痛苦的世界,只留下來自異世的狄珠不知所措。
而狄珠回想起自己燒得迷糊時隱約聽到的對話。高燒中的耳朵有些不聽使喚,像一台老舊的收音機,只能接到斷斷續續的信號。
「……臭丫頭……弱不禁風,……小事……生病。」
「當初要不是你……有利可圖……毒酒……那對夫妻……撿了個賠錢貨。」
「……誰知道……長得還行……半天風……做妾……」
回憶完畢,狄珠嘆了口氣,傻姑娘,為何你爹娘待你不好?因為你根本不是你爹娘親生的啊!他們從開始就算計著怎麼將你賣個好價錢,又怎麼會善待你呢?
思緒飄飛間,門外傳來一陣喧鬧,只見老闆娘嘴裡喃喃罵著,推門到了床邊。
老闆娘李氏單看上三分之一張臉或下三分之一張臉,倒也稱得上一句風韻猶存。可惜,中間三分之一張臉上不知羞地立著一隻脹紅的扁塌鼻子,活像掛了只酒囊。
酒囊鼻一手撐腰,一手拖著狄珠,嚷道:「你個憊懶骨頭,不過輕輕挨了幾下,就甩臉子給你老娘瞧,趴在床上不肯起來,當你是嬌小姐吶?快起來幹活!」
狄珠凝視著這雙兇惡的眼睛,青白的眼球上浮著渾黑的瞳珠,像豺狼,像鬣狗,像毒蛇——就是不像人該有的眼睛。
李氏被盯得心裡直發毛。手中的小女孩沒像往常那樣露出懼怕的模樣,一雙大而黑的眼睛幽幽地看著她,一言不發,配著大病初癒的青白臉色,透著森森鬼氣。
七天前這女孩手都涼了,她和當家的商量著挖個坑埋了的時候,這女孩竟喘了口氣,又活了過來。
越是壞事做盡的人,越怕鬼神之說。
李氏心裡越是忐忑,面上就越是凶神惡煞,她抬手給了女孩一巴掌:「看什麼看!你吃老娘的,喝老娘的,干點活委屈你了?趕緊起來給駱駝添食!」說完李氏不敢多待,快步離開這鬼氣森森的房間。
狄珠心裡怒火中燒,她長這麼大,幾時受過這樣的委屈?但此時只得吞了這口氣,她忍著疼,一步一挨地下了床,到了喂駱駝的地方,添了食水,發起呆——
這具身體,日後會被賣給一個叫半天風的人做妾,以換取好處。
這客棧是萬萬不能久呆的。
狄珠已下定決心要逃。
但小姑娘留給她的記憶模模糊糊,她還需要收集李閑夫妻的作息時間、儲藏食水的位置,學習沙漠中生存的必要知識。
正想得出神,臉上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狄珠回過神,是一隻駱駝吃飽了草料,湊過來親熱地舔舐著她的臉頰。她的心裡湧上一股溫暖的、柔軟的情緒,狄珠明白,這是屬於小二姑娘的感情,這間客棧不會傷害她的,也只有這些駱駝了。
正與駱駝溫存間,一雙老樹皮一樣的手,不由分說捉狄珠雙手。面前一出現就對狄珠動手動腳的的中年男子,正是禽獸爹李閑。
他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在狄珠臉上打轉,關切道:「你病才剛好,怎麼就起來幹活了?」黑黃的臉極力做出一副溫柔的模樣,他捏了捏狄珠的雙手,濕滑黏膩的觸感讓人聯想到蜒蛐之類的軟體動物——狄珠噁心地差點沒吐出來,這癟犢子竟然對自己的養女起了色心!
她面上不動聲色,使勁抽回手,垂頭細聲細氣道:「娘覺得我已大好了,讓我幫她的忙,還說一會兒就過來看我做得妥不妥帖。」
李閑聽到自己老婆要來,立馬收了賊心,強笑道:「既然是你娘讓你做的,那你就仔細干好,別惹她生氣,爹還有賬要算,先走了。」說著就不見了人影。
他走後,狄珠將自己的手浸在水裡搓地幾乎破了皮。
一天過去,由於記憶不全,狄珠做事反應滿了半拍,獃獃愣愣的樣子使得老闆娘對她越發不滿意,晚餐只得到了一個干硬的饢餅。
饢餅用發酵過的麵糰烤成,中間焦黃,邊緣略厚,在沙漠這樣乾燥的環境中可以保存很久,是客棧的主食。
老闆夫妻吃的饢餅外面抹了一層噴香的芝麻,裡面夾著腌過的、淌著肉汁的嫩羊肉。而狄珠的饢餅只加了點粗鹽調味。
在現代時狄珠是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饞肉餅子的一天。
她費力地從硬邦邦的麵餅上撕咬一塊下來,又含在嘴裡等它軟和一點,再費力地咀嚼咽下。身上被鞭打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這疼沒在她心裡激起畏懼,只讓她的怒火越燒越旺。尋常人若是落到這種境地,只怕此刻已想著尋死。
但狄珠覺得,死亡只是逃避,而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以她不肯死。
世界那麼美好,生命那麼寶貴,與其解決自己,不如解決自己的痛苦根源。狄珠惡狠狠地撕咬著冷硬的饢餅,想象自己咬的是老闆的肉。
不死,就只能先辛苦地活。
這時她穿越過來已一個月,已是深夜,老闆和老闆娘都已歇息,只剩狄珠在艱難地將桌椅板凳挪回原位。
「掌柜的,一間上房,來點吃的,再送一壺酒!」一個身材高大的灰衣漢子掀開布簾,走了進來。
狄珠抬眼望去,皺起眉頭。只見那漢子額頭一道疤痕,滿面凶煞之氣,手中牽著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有著烏黑亮澤的頭髮,秀氣的眉毛下是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臉上是不符合自己年齡的沉靜淡漠。
狄珠眼尖地發現小男孩手腕有一圈淡紫色的瘀痕。她斷定這二人不是親子關係,二人長相毫無相似之處,他一定是擔心男孩逃跑,才攥得這麼緊。
也許是狄珠看得太久,小男孩轉過頭,大而空洞的黑眼珠凝視著狄珠。狄珠先一愣,繼而對他微微一笑。
疤額漢子相當警惕,他陰鷙的目光轉向狄珠,不由一愣。狄珠習以為常地低下頭,這樣的目光她已見得太多。
他將男孩往自己身後藏,語氣不由放輕柔道:「我家小孩天生膽小,不要逗引他。」
狄珠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她心裡斷定這漢子是拐賣孩子的人販子。而她現在最恨人販子。
她面上不動聲色,輕聲道:「樓上還有一處空房間,我這就帶您上去。」
房間中僅有一張木板拼成的床,一張方桌。這樣的條件在大沙漠中已是難得的好住處。漢子用力地拍掉衣服上的黃沙,粗布裹著的劍重重地擱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到凳子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狄珠送上酒壺和饢餅,端著空托盤退下。
今日並不是她預定要逃離客棧的日子,但她無法對著拐賣孩童的惡行坐視不理。
狄珠在樓下就著昏黃的燭光,慢悠悠地擦著桌子。果然不出半個時辰,就見到那漢子額冒虛汗,急匆匆往茅廁跑去。
狄珠扔了抹布,輕巧地跑上樓,推開木板門。「吱呀」一聲,門開了。不出所料,小男孩的一隻手被一根布繩綁在床邊,詫異地回望她。
狄珠邊解繩子邊急促地解釋:「我知道那人不是你父親,我在他酒里加了藥粉,趁現在,你快跟我跑吧!」
眼前的小孩卻用力地抽回雙手。
狄珠驚訝抬頭,男孩的臉籠著一層暈黃的光,明瑩如玉,秀氣地幾乎像個小姑娘。他的雙眼猶如兩粒黑珍珠,直直地看向狄珠。狄珠溫和堅定地回視,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善意。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我是不會和你走的。」
狄珠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