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清風徐來,碧波漾漾,正是四月好風景。
廊外垂柳如煙,碧葉如玉,與廊內少女紅衣相映,柳綠桃紅,鮮妍明媚。
游廊另一端,狄珠莫名覺得自己頭頂也和這春景一般綠意盎然。
自那夜吐露心事後,無花不像之前那般常常相邀,反而特意躲開她一般,不見了人影。
狄珠這幾日功夫,改造完銀簪,正要給曲無思送去,不曾想路上正撞著多日不見的無花與長孫紅憑欄觀魚。
無花一身月白僧衣,腕懸白玉佛珠,溫潤雅緻。長孫紅一身紅色衣裙,身前垂著兩根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模樣頗為嬌俏可愛。一白一紅,一靜一動,倒也似一對璧人模樣。
談不上忿恨或悲傷,狄珠只是有點煩。這感覺就像你為了解一道題,冥思苦想半個月,就在臨門一腳就能解出來時,突然有人告訴你,這題不考了一樣。
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似乎有些尷尬;悄悄轉頭回去,下次再找曲無思?
正猶豫間,長孫紅已發現了她,笑吟吟地對她招了招手:「無想師妹。」
無花也隨著這一聲轉過頭,目光不冷不熱地落在她身上。
狄珠稍一頓足,轉念一想,我又有何可心虛的,遂大大方方走上前。狄珠微笑著寒暄:「紅師姐好興緻。」她分明見到了無花,只是裝看不見一般,有意將他略過。
長孫紅見了她似乎頗為高興,拉了她的衣袖,不由分說遞給她一把魚食,笑道:「湖中魚兒可多了,灑點吃食下去,一群魚兒浮上來爭食,可好玩了。」
狄珠俯身下望,池水清澈澄凈,隱約可見幾條魚兒甩著尾巴悠遊來去,頗為自在。
狄珠也猜不透長孫紅是什麼心思,拗不過她的熱情,只得依樣將手中魚食拋出。
長孫紅阻止不及,驚呼一聲:「啊呀,這是讓你分幾次灑的,師妹怎麼一次全灑光了。」
狄珠微覺尷尬,歉然道:「抱歉,我沒有餵過小魚,我這就去拿些魚食過來。」
長孫紅噗嗤一笑,道:「不必啦,大公子這裡還有許多呢。」
水下一時間數十條魚兒浮起,密密匝匝,爭相張嘴搶食,方才平靜的池水霎時攪得翻天覆地。
狄珠不由搖頭感嘆道:「這麼貪吃好鬥,若是養在外面,怕是一捧魚食下去就成了漁人的盤中餐呢。」
「既有人下了餌料,自然會引起爭奪。魚生在此處要爭餌料,生在谷外要爭地盤,不論何處,總免不了一爭。」無花聲音沉沉,走到她身側,又隨手撒下一把餌料。「魚也知道,不爭,只有死路一條!」
狄珠側目打量他一眼,幾日不見,他周身氣息越發岑寂,明朗的日光照在雪白僧衣上,卻像照進一捧化不開的積雪,清冷落寞。
幾捧魚食下去,魚兒大都吃得肚皮滾圓,又甩著尾巴散開,只剩幾尾溫吞慢性的小魚,其他魚兒吃飽散開了,才慢吞吞地湊上水面,吃了一嘴空氣。
狄珠想了想,探身自廊外折下一枝桃花,挼下花蕊,擲入池中。大魚都已遠去,小魚盡情張嘴接食,搖鰭擺尾,好不自在。
狄珠拍拍手,抖落手中沾染的花粉,輕聲道:「夫唯不爭,故無尤;唯不爭,故莫能與之爭。」
無花靜靜立在她身側,以一種莫名憐惜地目光看她一言,不再多言。
長孫紅晃晃頭,兩條烏黑的大辮子跟著亂蹦,她聲如銀鈴般笑道:「什麼爭與不爭的,不過魚食沒了,我再拿一些就是,你們在此地稍候,我去去就來。」說著紅衣一閃不見了人影。
長孫紅的離去帶走了廊內最後一點活潑氣兒,天色不知何時竟蒙了一層灰暗,廊外吹來的風也帶了寒意,狄珠不由輕輕打了哆嗦,開口道:「這天兒眼見得像要下雨,我還有事,先……」
話音未落,一件帶著餘溫的雪白僧袍已裹在她身上。僧袍上猶帶著細細的白檀香氣,狄珠握著衣角,一時訥訥不能言。
無花淡淡笑著道:「你要去做什麼?」
淅淅瀝瀝的雨點落下,輕飄飄,寒絲絲,湖面浮起白霧,這下是哪兒也去不成了。
狄珠泄氣,口中微刺道:「倒也沒很要緊。倒是委屈了大師,與我這無趣閑人在此地避雨。」
無花身上只著月白常服,依舊舉止自如,除了身上僧袍,倒顯出一身清貴公子的閑散氣度。
他垂眸微微一笑,也不辯解自己為何幾日不見蹤影,手卻扶住她肩膀,商量似的說:「我將那晚沒說完的話都講與你聽,好么?」
左右無事,狄珠也沒有掙扎,安靜地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少女一身緗葉色羅衫,下搭海棠色金絲摺裙,肩上披著他的僧袍,雪膚玉容,烏髮垂肩,娉婷坐在廊下,正如一枝素淡開著的海棠花。
她甫在園中出現,他已注意到她。身畔紅衣少女如一隻嘰嘰喳喳的雀鳥,嬌聲細語不斷,但他眼裡所能見到,唯有那一搦纖細的人影。
他一見到她,便不由自主心生愛憐,同時也不可避免生出恐懼。她像一團火,他既想靠近取暖,又恐懼於引火燒身。
無花深深看她一眼,平平淡淡地將那晚沒能說完的過去娓娓道來。
他的父親在中原遍尋不見石觀音,最終死心,故意約戰少林丐幫兩大高手,又敗在他們手下,將他和弟弟分別託付於天峰大師與任老幫主。
他死時想的是什麼?後悔嗎?畢竟生命只有一次。亦或是滿足?活著再也見不到那狠心寡情的女人,去了陰冥反而不必受相思之苦。
無花看著父親思之若狂,看著父親故作狂妄,引得兩大高手與他相鬥,看著他心滿意足闔上雙眼。
心裡空落落的,並非悲傷,並非痛楚。他只是茫然地看著一切發生又結束,他阻止不了一心求死的男人——除了他的母親,誰也救不了他。
那個男人臨死還不忘為他找了一個好歸宿。從這點來說,他應當感謝他的。
他心頭一陣空茫,只是極認真、極費力地思索著一個問題——愛是什麼?它不費一兵一刃,卻能折磨得一個頂尖劍客人不成人、鬼不像鬼,甘心為之赴死。
天峰大師看著荏弱的孩子懷抱著弟弟,一張臉白慘慘的,兩眼空茫,竟似傷心得淚都乾涸。天峰大師長嘆一聲,特意讓他與父親單獨做最後的告別。無花可有可無地應了,心裡仍顛來倒去地想——什麼是愛?痴情之人,痛心徹骨;無情之人,反得逍遙。
他跪坐在父親遺體前,靜靜想了很久,從弦月高掛想到月沉日升,林間漸騰起淡淡薄霧。一縷明燦的霞光穿過霧氣,正正映照他眼中。他恍然覺悟——愛是最無用、最可怖的事物。它寄居在人的軀殼裡,慢慢侵蝕心竅,年久日深,取而代之,愛意絕而人生滅。
最好、最好,永不沾染情愛。人若無情,方得自在,人若多情,不死何為?無人可愛,自然無人不可利用。他恍惚地笑了一下,扶著樹榦,搖搖晃晃站起身,他跪了太久,竟生生在地上跪出一掌深的淺坑。就在那天,他發誓,絕不會步生父後塵。
最為可笑的是,生父苦尋一年而不可得絲毫音訊的母親,竟在他拜入少林後主動現身。她出現在此地,與他演一出母子情深,所謀者,不外乎少林權柄。
無花心裡生出淡淡的哀戚。那人活著,於石觀音無用,被棄如敝履;那人死了,反而對石觀音圖謀中原武林的計劃有所助力。
無花仔仔細細地看著她。她笑道:「還是小孩子心性,這般思念母親嗎?」他垂眸,微笑以對:「孩兒自是對母親日日不忘,每日誦經,祈念您安康。」各懷鬼胎,不過如是。
他自知與石觀音合作是與虎謀皮,但他所圖甚大,而天峰大師雖然對他頗為疼愛,終究顧忌他身上東瀛人的血脈,不論他如何出色,勝出師弟許多,都不肯鬆口將主持衣缽傳與他。既然他不給,那麼只好由自己親手來取。
廊外驟雨一陣急似一陣,銀珠似的雨點亂跳,細枝海棠似是經不住這風雨,不住地顫抖。
無花心知李無想性格謹慎,又懼於石觀音威勢,若無十足的理由,她定不會同意合作。「我知道,你是不敢爭,不是不想爭。我不會問你目的為何,我們只各取所需。」說完后無花有些茫然若失,避不開,忘不掉,愛不能,索性將一切說開,徹底斷了自己心中念想。
他說完,兩眼寂寂望向狄珠,夢囈似的道:「我不愛你。」
狄珠「嗯」了一聲,輕輕回道:「我知道。」
他心裡立刻泛起細密的疼。
廊外拂過一陣寒涼的風,海棠如泣一般微微顫動,粉白的花上帶著一抹紅痕,無花卻覺得那是女子乾涸的淚跡。
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心中卻空落落的。他不敢多看,移開了目光,垂眸緩緩道:「我走了。」他愛她,又利用她,到底存了幾分愛意,幾分利用,就是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少女亦柔聲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