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陽烏欲墜,射出萬道霞光。餘霞塗抹在巨岩上,愈顯得表面溝壑崎嶇。
奇岩下扎著幾叢帳篷,外圍插著三角形的鏢旗。黃面綠邊,旗上繪著一隻展翅欲飛的彩鳳,正是蘭州最大鏢局——鳳祥鏢局的旗號。
沙漠白日酷熱,夜間極寒,清晨和黃昏就成了最佳趕路時刻。
此刻人聲漸沸,眾人各自收拾帳篷,生火做飯,預備動身啟程。
小胡一個鷂子翻身,掀開帳篷布簾,走了出去。
老宋站在帳篷外,一身平整的灰藍長衫,他撫著短短的胡荏,長吟道:「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一輪紅日讓我回想起與張老大登臨黃山,觀賞日落的光景。美哉,美哉啊。」
小胡皺皺眉,不去理會老宋的文人情致,只問了一句:「什麼時候開飯?」
小胡與老宋是這隊鏢師的領頭人,二人不發話,其他人也不能擅自行動。
二人本該協力合作,齊心並進,奈何小胡性子魯直,十分看不慣老宋磨磨唧唧的儒生做派,老宋有事與他相商,卻常常見不到他人影。
見他滿臉不耐,老宋只得嘆口氣,囑咐左右:「吩咐鏢師們立刻開飯,一刻鐘后啟程,不得延誤。」
眾人用了飯食,紛紛騎上駱駝,押著中間的鏢車,踏上黃沙,行向蘭州。
沙漠人煙稀疏,常常走上十天路也見不著半個人影。
雖然聽著寂寞,但遇不著人,對這些走鏢的漢子,反而是件好事。
上回遇著生人,鏢局損失了八個好手,若不是路過的姬姓青年出手相助,只怕傷亡更重。
眾人默默行在路上,咀嚼著寂寞,一面希望發生點新鮮事打破這無聊的氛圍,一面又矛盾地希望這寂寞持續下去才好。
但今天,他們註定要遇著些不尋常的人,發生些不尋常的事。
熔金的明霞暈染了天際,也將來人的衣衫染上一層煙霞色。伴著一陣悠悠駝鈴聲,一個裊裊婷婷的少女坐在駝背上,手腕系著一根紅繩,繩子另一端系著一個駝背漢子,慢慢走了過來。
少女白紗覆面,只露出一彎娥眉與一雙明眸,烏髮垂肩,銀帶束腰,一身玉白衫裙,端的風流婉轉。
雖不見面容,單看身段風姿,便知她姿容不俗。
老宋一見她,立時犯了老毛病,坐在駝背上吟起詩來:「柳如眉,雲似發,鮫綃霧彀籠香雪。」
小胡一聽,立時放下手中酒壺,瞪圓眼睛,粗聲道:「你這人怎麼這樣輕薄!一見漂亮姑娘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還念起艷詩來!人家好端端的姑娘也是你隨意調笑的么?」
他自啟程就常與老宋唱反調,凡是老宋支持的他都反對,凡是老宋反對的他必然支持。此時陡然發起病來,眾人都習以為常,一旁看戲,暗中同情老宋攤上這麼個無理取鬧的同僚。
老宋一愣,忙拱手解釋道:「我只是情不自禁,情不自禁,這姑娘風儀令人傾倒,令我不由心生讚歎,並無調笑之意,並無調笑之意啊。」
小胡還是不依不饒:「你沒有調笑之意念什麼酸詩呢?又是香又是雪的還說不是艷詩?」
老宋手一抖,差點把自己鬍子扯下來,他指著小胡顫聲道:「你簡直是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啊!」他嘴裡反覆念叨著不可理喻,卻不知如何辯解,反而把自己氣得滿臉脹紅。
白衣少女漸漸走進,眾人又將目光移到駝子,不由啞然變色。
這駝子滿臉皺皺巴巴,如晒乾的苦瓜皮,眼眶裡凹著兩粒渾濁的——那已經不能被稱之為眼睛,而是兩窩泥水、兩塊死肉!
風姿曼妙的少女與醜陋猥獕的駝子,二者怎麼看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卻偏偏一同在沙漠中行走,這場景實在萬分怪異。
老宋先上前拱手致意,彬彬有禮地問道:「在下鳳祥鏢局宋文,押運鏢車至此。請問姑娘芳名?」
少女停住駱駝,兩眼盈盈望了他片刻,不假思索道:「我是李……」少女脫口而出一個「李」字后,忽地住了嘴,收了笑意,眉宇間浮起一陣郁色,自顧自發起呆來。
老宋只得抱拳再問:「請問李姑娘為何孤身行路?」
少女回過神,微微嘆了口氣。她笑時,眼波流轉,如花初綻,令人也不自覺微笑;她憂時,愁眉不展,落花凄凄,令人不由揪心痛腸,恨不能以身代之。
她眼含輕愁,含糊道:「我去蘭州投奔親戚,路上遇著塵捲風,與其他人都失散了,只剩我與老高兩個。」
老宋聽聞大喜:「這不正巧!我們鳳祥鏢局正是蘭州頭號的鏢局,張老大慷慨豪爽,素有俠名,他常說出門在外,要相互扶持。姑娘與我們同行,盡可放心,路上也正好有個照應。」
少女略一遲疑,輕輕抖了抖腕間紅繩,那駝子也晃了手腕,似在回應。眾人看得出奇,想來這就是二人交流的方式了。
半晌后,少女眉頭舒展,嫣然道:「長路漫漫,之後全仰仗您多關照了。」
這邊是願意同行的意思了。宋文喜上眉梢,正要忙不迭答應時,偏有人出聲阻止道:「慢著!」
宋文回過頭,出聲阻止的除了小胡又能有誰?
「我們這行只帶了足夠二十人吃一個月分量的食物,遇上盜匪,又損失了一部分,此時多添兩張嘴,只怕沒出沙漠,糧食就消耗殆盡了!」小胡瞪眼道。
這話說得著實難聽,且自私至極。鏢局大都是熱心腸的漢子,看不慣他這副嘴臉,當下都嚷嚷道:「我們一人少吃一點,也就省出來了。李姑娘身形纖細,吃不了多少糧食,礙不了事。」
宋文也和氣道:「再往前走三天,前面有個客棧可以換糧,只是多費些銀子罷了,我願意出這筆錢。」
眾人七嘴八舌,都贊老宋仁義,不愧是他們鳳祥鏢局最受張老大看重的鏢師,言下之意,對小胡的行徑頗為不滿。
小胡啞口無言,索性耍賴道:「這沙漠茫茫寬闊,怎麼偏我們就和她撞上了?誰知道她是不是盜匪派來的探子,知道我們的路徑,刻意在此等候,好混入鏢局隊伍,為盜匪通風報信?」
小胡無緣無故惡語相向,少女卻只安安靜靜聽了,既不辯解,也不憤慨。
宋文嘆了口氣,無奈道:「胡兄,之前我們偶遇盜匪,姬公子出手相救,我請他幫忙押運鏢車。你當時跳將出來,不願與他同行,也是這般說辭,怎麼此時又誣賴人家李姑娘呢?」
小胡詞窮,悻悻飲一口酒,不再言語。
宋文以為此事已成,臉上又掛起笑容,卻又聽得一聲「且慢!」眾人都回頭去看。
熹微的晚光中,一個削肩長項的白衫青年分開人群,慢慢走來。落日餘輝落在他的半邊臉上,晚霞是溫柔的,他的面容是俊秀的,而他的眼神清冷,如劍尖的寒芒一般刺得人脊背發涼。
宋文皺眉喚了一聲:「姬公子!」
白衣青年銳利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的衣衫,他直直望著狄珠,狄珠也氣定神閑回望過去。
白衣青年淡淡道:「你說去蘭州投奔親戚,不知你親戚住在何處,姓甚名誰?」
狄珠早有準備,安然答道:「我大伯家住蘭州榆中縣,姓李,擅長種植花卉,家中以此為業。」
白衣青年道:「榆中確實有位鄉紳姓李,他培育出的月季品質上乘,聞名遐邇。」他話鋒一轉,質問道:「你說你途中遇到塵捲風,為何衣衫潔凈無塵?還有老高,他臉上的傷分明是被烈日灼曬出來的!」
狄珠幽幽嘆了口氣,哀婉道:「不怪公子見疑,只是老高身上的傷,是我家一樁秘事,縱使因此不能與眾位好漢同行,我也萬萬不能將它說出來。至於衣衫,是因為遇到塵捲風時,我拚命護住胸前包裹,才有衣衫可換。」她心知皇甫高之事無從辯解,因此只得糊弄過去。
眾人見她一纖弱女子,先是被小胡無無故誣賴,又被姬公子劈頭蓋臉一頓質問,俱都心生憐惜,紛紛開口幫腔:「既然是家私,便不要多問了。」
「李姑娘一弱質女子,遠道而來投奔親戚,卻遇上天災,命途多舛,正需咱們出手相助啊。」
「就是,李姑娘身上不帶兵刃,又只有一個眼瞎耳聾的僕人,萬一遇上盜匪可怎麼辦?」
姬公子沉下臉,不再多言。
狄珠謝過宋文,一拉韁繩,駱駝溫順地悠悠入了隊。
路過小胡時,她停了下來。他之前無故毀謗於她,此刻她特意停駐,小胡以為她定是要將自個兒痛斥一番,他心想,我一個拳腳利索的漢子,總不好與柔弱女子計較,只得受了她這頓罵,遂垂下頭悶悶不語。
一道清麗的聲音平淡道:「你的眼睛。」
小胡下意識抬頭道:「眼睛怎麼了?」
狄珠婷婷抬眸,嫣然一笑道:「又大又圓,亮晶晶的,像只貓兒。」
小胡怔怔只顧盯著她發獃,少女卻已轉過身,融入隊伍之中,被一群高壯的漢子掩蓋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