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最危險的那一刻,刀鋒與狄珠柔嫩的脖頸只隔了一線的距離。

狄珠本以為此次在劫難逃,但情勢瞬息萬變,頃刻獵人變作獵物,她被小孩推倒在地,在上下顛倒的視線里,男孩手持發出致命一擊的銀簪,平靜素淡得宛如拈花的佛子。

時明時滅的燈光下,狄珠精神恍惚,如墜夢中。

小孩殺了人,表情卻冷淡得像切了塊蘿蔔。他俯視著狄珠,忽然伸出手道:「你不是要帶我逃嗎?收拾東西,走吧。」

兩人騎著駱駝,在夜間的沙漠中悠悠前行。

狄珠直到這會兒也沒能回過神。

沙漠客棧里的人形形色色,來來往往,卻極少有孩子出現的。所以她雖知沙漠中人心叵測,卻從未想到連小孩子都要防備。

這孩子,年紀不大,卻有著超乎尋常的冷靜,且殺完人若無其事,好像死人的事在他眼裡稀鬆平常。還有他那神秘師父,沒有出現就能嚇得劉勉肝膽俱碎,定然是個武林高手。但他師父武功高強,為何會讓他被人綁了去?現在威脅已除,這孩子為何不想著到師父身邊,而是跟著我呢……

狄珠只覺陷入一團亂麻。就連逃離客棧的喜悅都被重重疑惑壓下。

就這樣默默前行幾個時辰,狄珠坐在駱駝上腰酸背疼,提出兩人下了駱駝活動一會兒。小孩看了她一眼沒有反對。兩人就這麼在沙地上一前一後,無言地行走。

溜溜的圓月慷慨地拋下大片月光,照得沙子瑩瑩生光如同銀砂。路邊風化的巨岩印刻著深深的紋路,幾株枯樹像倒下的巨人,肢體橫歪,散落一地,只有粗壯的主幹孤零零地屹立。

這裡之前應該是一片河道,只是擴張的沙漠無情地吞噬了它,只留下枯死的胡楊樹或蜷縮或仰躺,猙獰地指向天空。

小孩走在前面,留下一排腳印。細膩的黃沙踩起來軟綿綿的,狄珠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沙面上,柔軟的沙子黏著她的鞋底,好像一隻溫柔的手拉著她下墜,狄珠的靈魂卻悠悠忽忽地飄浮起來。

她忽然玩鬧心起,像跳房子一樣,每一腳都踩在小孩的腳印上,一邊踩一邊噗嗤笑。

小孩忍不住回過頭,冷冰冰地問:「有什麼好笑的?」

狄珠含笑答道:「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只是覺得跟你這樣走,很輕鬆、很愉快,不自覺地就笑出來了。」

想到自己與小孩還要同行許久,狄珠有意拉攏關係,道:「我們還要一起走很久,不如互相了解一下?」

小孩看她一眼,冷淡道:「我是曲無思。我知道你,客棧老闆的女兒,李小二,你的父母都是沙上飛的手下。」

狄珠語塞:「我說的了解不是這樣子……」

曲無思疑惑道:「了解就是互通姓名、師承,這是江湖禮節。不是這樣,又是什麼樣子?」

狄珠心想,這孩子的師父肯定是個一心武功,無暇俗務的武痴,帶著自己徒弟也只知道江湖中事,對世俗一竅不通。

況且不論如何,關鍵時刻,是曲無思出手救了她性命。

想到這裡,這小孩似乎也沒那麼神秘可怕了。夜間的風帶來一陣爽意,狄珠舒展了身體,微微一笑道:「了解,就是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的顏色,討厭什麼,增進彼此的認識。」

曲無思皺眉道:「你知道這些又有什麼意義?你想了解我的喜好后,趁機給我下毒?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狄珠嘆了口氣,打斷道:「為什麼不能是我做你的朋友呢?」

曲無思像是一隻被扼住脖子的鵝,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還是個小孩子呢,這就方寸大亂了。狄珠含笑道:「我給你下毒做什麼?你救了我,對我有恩,我正是謝你都來不及呢。」

曲無思硬邦邦地道:「沒有必要,離開沙漠,我們就分開,你不需要因為我的武功討好我。」

狄珠溫溫柔柔道:「我們遲早要分開,和我要做你的朋友,又有什麼關係?」

曲無思握緊拳頭,厲聲道:「師父說過,我不需要朋友!你不許做我的朋友!」

狄珠一驚,越發覺得曲無思的師父很不正常,他是想把自己的徒弟培養成石頭人嗎?

但她很快鎮靜下來,溫聲道:「好吧,那我不做你的朋友了。」她好笑地看著曲無思鬆了口氣的樣子,接著道:「但我要討好你,說讓你開心的話,送讓你開心的東西。」

她眨眨眼,得意地說:「你師父總沒說過,不許別人討好你吧?」

曲無思瞪大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忽然,他臉色一變,厲聲道:「別動!」

狄珠耳邊一陣破空之聲,銀針咻地從耳側飛過,撩動她垂到耳邊的碎發,激得狄珠從耳垂到臉頰霎時間紅了一片,但當她轉過身,看到地上胡狼的屍體,臉上血色瞬間褪去,轉為慘白——方才若不是那孩子反應及時,她現在已被身後偷襲的胡狼咬下一塊嫩肉!

但來不及慶祝劫後餘生,二人停下腳步,臉色凝重,不遠處的沙丘間,幽綠的眼睛像一盞盞幽靈鬼火,浮在沙漠的夜幕中,帶著獸類的殘忍與貪婪,他們竟不自覺間陷入了狼群的包圍中!

「快走!」曲無思扯著狄珠,運起輕功,向前狂奔,縱身躍至高大的枯樹上。

人上了樹,暫時安全,但駱駝是爬不了樹的。

狼群圍困著樹下的駱駝,撕咬撲殺。

樹下的駱駝哀哀鳴叫,樹上的狄珠心如刀絞。這痛苦既屬於李小二,也屬於狄珠。

若樹下呆著的的是那對禽獸夫妻,她只會拍手叫好。但這駱駝卻是她唯一的朋友,會在她低落時伸出粗糙的舌頭舔舐她的臉頰,會在她添食時親昵地蹭她,在她最傷心無助時,心事也只有對這駱駝訴說。駱駝在她眼裡比人還要好一千倍一萬倍,因為駱駝不會無故欺凌她,只會帶給她脈脈的溫情。

狄珠急切地問道:「你的銀簪可以射死胡狼嗎?」

曲無思搖搖頭:「簪中一次只填三根銀針,殺鬼煞刀用了一發,殺胡狼用了一發,現在裡面只餘一發。」一發暗器,而樹下胡狼足有二十匹之多!銀簪是指望不上了。

危急關頭,狄珠反而鎮定下來,她思考片刻,詢問曲無思:「你帶了刀嗎?」

曲無思默不作聲取出懷中小刀遞給狄珠。狄珠抽出刀,砍下長長一根樹枝,在胡狼面前橫掃、戳弄、呼喝,開始起了一些效果,圍著駱駝的狼群忌憚著散開了一些,只是狄珠氣力不夠,這些狡猾的畜生很快弄明白樹枝對他們毫無威脅,又對著駱駝發起進攻。

曲無思忽然搶過狄珠手中樹枝,道:「讓我來!」

注入內力的枝條柔韌不易折斷,鞭得胡狼哀哀痛叫,一匹機靈些的駱駝見狀立刻撒著蹄子將眼前的胡狼踹得腸穿肚爛,從胡狼的包圍圈中逃開,另一匹緊隨其後,跟著跑開。

狄珠見狀鬆了口氣,但她很快發現自己放心的太早了。失去了到口的新鮮血肉,胡狼們竟圍住樹榦不肯走了!

二人的食水都留在駱駝背上,此刻二人被困在樹上,除了祈禱胡狼放棄,竟別無他法!

想通了的狄珠苦笑一聲,摸摸曲無思的腦袋,喃喃道:「對不起,我幫了駱駝,沒想到連累了你。」

樹上空間狹小,曲無思一時間沒能躲開狄珠的手。她不自在地晃晃頭,抖掉狄珠的手,語氣依舊冷冷淡淡:「救下駱駝也有我的一分力,這是我們兩人共同的決定,你沒什麼對不起我的。」

狄珠驚訝地望著曲無思,這孩子看著冷冷冰冰,做的事卻樣樣溫柔。

她輕聲道:「曲無思,曲無思,好像我看的話本里的人名。」

曲無思沉默良久,淡淡道:「師父為我取名柳無思,為我師妹取名柳無憶,是希望我們無思無憶,不要再想父母的事。」

狄珠嘆了口氣:「無思無憶,好悲傷的涵義。」

曲無思問:「有何可悲?」

狄珠惆悵道:「對過去的回憶和思考塑造了現在的我們,如果失去了過往,那麼現在的我也就不復存在,我將不知道自己的來處,我為此感到悲傷。」狄珠想到了自己,若是她沒有二十一世紀的記憶,她也會像原本的李小二一樣,除了爛在客棧的方寸之地,任由李閑夫妻欺凌,想不到任何其他出路。

過了一會兒,狄珠憤憤道:「你的師父也太霸道了。為什麼拜了師,就得拋卻過往……」

曲無憶不想多提石觀音的事,她打斷道:「李小二這名字也不怎麼悅耳。」

狄珠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應道:「確實不怎麼好聽。」

兩人明明是在互損對方姓名,卻忍不住相視一笑,空氣里流動著莫名的溫情。

曲無憶很少能從他人身上獲得這樣的感受,因為石觀音不希望她的弟子間關係親近。一旦有兩人走得近了,她便要求兩人互相殘殺,勝者活,敗者死。石林洞窟中所有人都慣於獨來獨往,壓抑著自己渴望溫情的心。

所以她靜靜地放任自己享受這樣輕鬆愉悅的氛圍。

狄珠忽然道:「我在心底給自己另取了一個名字。」

曲無憶道:「什麼名字?」

狄珠展顏一笑,笑容幽美得像月光下舒展的曇花,她道:「你同意做我的弟弟,我就告訴你。」

曲無思斷然拒絕:「不可能。」

狄珠輕嘆一口氣,心裡有些發愁:這孩子簡直是個大冰塊,怎麼就捂不熱呢?

她不知道的是,曲無思三番兩次被她噎得啞口無言,所以跟她開了小小的玩笑——兩個女孩怎麼結為姐弟?

曲無思面上不說,但二人同生共死,她心裡早已將狄珠認作至交。曲無思這樣的人,向來是做多於說的。

月明風清,狼嚎陣陣。二人仰頭望月,心裡只有無垠的平靜。她們都知道,是死是活已不由得自己,她們的性命已交由天意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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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武俠]探驪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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