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鳶雪沉刀錄
「臨朝十四年,天降異象,大雪屠生。雪化於人膚之上,倏然雙目灰白,掌尖牙利,癲狂可怖。有如腐屍再起,妖邪化身。
避而遠之,以箭穿其顱,或以刀斬其首,放血歸渠,方能保身護命。
此雪形色黑紫,狀如鳶尾,故稱——鳶雪。
摘自《臨京狂語集·第二十四卷》」
第一幕
臨京城郊。日。
地上的大雪積了快兩尺高。
剛剛渡過一條結了冰的溪水,又穿過一片野樹林,走出來時,眼前仍然白茫茫一片。
尹雙赤站住腳,從袖口摸出張綢布地圖,不甚熟練地展開。
上面的筆墨很潦草,被暈染開來,彎彎曲曲的豪放線條,似乎繪製的是幾道水渠、山脈。
細細看完地圖再抬起眼,神情里是一無所獲。
師門裡擺著展覽了幾百年的玩意,第一眼看時不懂,等到真正出門要用上時,照樣也不會懂。
說是笨拙,倒不如說,這張地圖原本就不是為了讓人好理解而準備的。
這張地圖是臨走前,掌門順手從她的袖子里一薅,塞進了自己袖子里的。背上這把刀也是一樣,是掌門轉身從祖師門上拿起,高空拋物般扔到自己手中。
這趟上京,從始至今,從物件到人選,處處都透露著隨心所欲。
看著地圖走,尚不知道這所謂的「城郊」究竟離京城有多遠。
半個時辰之前還見到一家驛站,在裡面歇息了一會兒。走到現在再望去,人跡已然徹底消失。
沒有驛站,沒有客棧,也沒有村莊。
只有白茫茫的雪地。
「半個月了。」他自言自語。
尹雙赤伸出手,鵝毛般的大片雪花便飄搖而下,落在手掌黑色的綁帶上。
析出的體溫,讓雪片一點點融化,直至消失。
風息入耳,凌厲近乎咆哮。
距離上一次天降鳶雪,已經過去半個月了。
落在肌膚上的黑紫色雪花,詭譎如同一種名叫鳶尾的西洋花卉。漫天鳶雪落下,被接觸到的人便當即變成猙獰腐屍,相互屠戮、撕咬,而這些腐屍一旦咬中旁人經脈,則又會把鳶雪之毒像瘟疫般繼續散播。
那天的臨京城,彷彿一瞥閻羅殿的景象。
百人,千人,萬人.........中了這鳶雪之毒的大多都是貧良百姓,或路邊乞丐,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連個能遮擋異雪的屋檐都沒有。
天麻繩專挑細處斷,寒地凍也依舊要覓食討生,偏偏遇見邪毒上身,又被守城軍斬首。如同棒打路邊野狗,硬邦邦的身子扔在郊外,等到鳶雪結束之後,漫天白雪落下,就當做是墳墓了。
悄無聲息地生,悄無聲息地死。
中了鳶毒的屍骨不出三天便腐爛成泥,無影無蹤,化作這片廣袤寒涼的土地的一部分。
而這已經是半個月之前的事情。
「為什麼你們還是會在這裡?」他說。
其實,這是真摯的問句,並沒有絲毫下戰書的氣勢。
連貫在一起就是:
半個月了,為什麼你們還是會在這裡?
「啊啊.........」
亂石后爬出三具猙獰腐屍。
它們的身上堆滿落雪,白色在灰黑色的肌膚上顯得尤為扎眼。其中一具腰間還掛著刀鞘,可是其中的刀已經不見蹤影。
襤褸的衣衫上滿是黑紫色的血碴,那是結冰的血液,顆顆粒粒,把傷口和薄薄的麻布黏在一起。
用稍顯慌忙的動作把地圖塞回綁緊的袖口,尹雙赤壓了壓被風吹歪的大帽。
左手虎
口壓住鞘口,右手反轉,而後拔出,橫於胸前。
刀刃出鞘。
只消看這個拔刀的動作,便能認出來,這是獨屬於沉刀派的頓挫。
「按照你們的慣常毒性,我應該原地等你們撲過來,對不對.........?」尹雙赤問,隨後又小聲接上,「嗯,反正掌門是這麼說的。」
這句比剛剛更真摯,可惜對腐屍無效。
年輕的刀客皮膚稍暗,大帽把捲曲的前發壓在額前,後頸長發用細繩低低捆起,中原少有這樣的髮式。濃眉星目,琥珀瞳孔,睫翼如鴉羽,長身臨風,倒像是從西涼邊境而來。
「啊啊.........!」這是腐屍的回答。
它們抖落一身雪花,咆哮著飛撲。
「好吧,果然沒錯!」尹雙赤的語氣有些蒙對試題般的釋然。
腐屍一隻騰空,兩隻雙雙踩著厚雪爬行而來。他雙手握住刀柄,一腳一踩地上那兩具爬蟲,而後轉身落地,抬臂揮刀。
寒光閃過,紫血噴濺。
刀刃削過脖頸,頭顱應聲滾落雪地,流出一路穢物。其中一具原本就折斷了胳膊的,更是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似乎是由於在亂石堆后躲藏了太久,所以這三具腐屍的肢體極為僵硬,飛撲時,幾乎是直著身子,硬生生蹦過來的。中途不知是絆了一跤還是什麼,便筆直地騰飛在半空。
橫刀斬首。
「以刀斬其首,然後是........放血歸渠。」他默念。
尹雙赤低頭看了一眼沾上粘稠血跡的刀,蹲下身,把刀刃貼在潔凈的雪地上好好擦了一番,才插回刀鞘。
雪原平整,但四處尋找一下,還是能發現被雪覆蓋的渠道。
那是血渠,自鳶雪之後大興土木修建的,以臨京城背靠的沸雪山為中心,像經脈一樣,從四面八方通向那座終年雪山。據說在斬殺腐屍之後,必須得把腐屍的血液歸入血渠,以這樣的方式來慰藉沸雪山上的神靈,乞求不要再降下鳶雪。
腐屍斷裂的傷口正不斷流出粘稠的黑紫色血液。尹雙赤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勉強拖著那三具沉重的屍體,把它們靠在血渠旁邊。
一點一滴,血液滾進去,並不結冰,反而變得滾燙,開始順著血渠流淌。
放下心來,尹雙赤站起身。
雪小了許多,但朔風依舊。越是空曠的地方便越冷得厲害,天色逐漸晚去,必須得找個能遮擋風雪的地方落腳。否則還沒等進臨京城,估計就要凍死在這天寒地凍的荒郊野嶺了。
想到這裡,尹雙赤有些後悔。
或許應該在前一個驛站歇腳的時候,就聽從那家店小二的建議就店睡下,等到風雪停了再上京。
光顧著心急趕路,誰知道這城郊宛若死地,別說人跡了,連豺狼虎豹都沒有,一路上遇見的最接近活物的,就是剛剛那三具腐屍。
然而,腐屍並不是活物。
鳶雪覆蓋之處,從來就沒有活物。
向前走了幾十步,尹雙赤停下,復又回頭看向那三具腐屍放血的地方。
如同雪地長了一顆醜陋的痦子。
他緊了緊腕帶,單手握刀繼續走。
眼前,隱隱約約的松柏林再次出現。
雪地里大多是這種樹林,高瘦古怪的樹榦,針葉被厚雪層層壓下,好像被掩埋在雪地裡面的那些腐屍又站了起來,舉著枯瘦的雙手,變大,再變大,立在雪地眼睜睜地看著來往的行人。
雖然此時的行人只有自己一個就是了。
他開始疑心掌門讓自己一個人帶刀上臨京城,是不是單純想擺脫一個累贅。並且是那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純良無害,養著沒壞處,多吃一粒米又嫌浪費的累贅。
可是看師門那些人的反應,似乎眾人都很眼饞這個累贅的名頭。掌門力排眾議,將這把刀放在自己手上,又把那塊鬼畫符的地圖交給自己,並且親授大累贅的名號。
馬屁股一拍,就這麼開始上京了。
可惜那匹棗紅馬早在上上個村莊時,就被賊匪趁自己睡覺之際割繩劫走。要不然也不至於淪落到徒步行走在二尺雪地里的境地。
江湖俠客徒步漂泊多風流,但是能騎馬還是騎馬更好。
冷風如刀割。尹雙赤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發現並沒有觸覺。
既感覺不到臉頰的存在,也感覺不到指腹的存在。簡略而言就是全部凍麻了。
「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解心釋神,莫然無魂.........」他低聲念著,並且重複著這一句,既忘了前段,也忘了後段。
在這空蕩、平整過了頭的雪原,越是自言自語就越覺得應該及時閉嘴為好。
呼出的白氣飄散在空中,讓人覺得那是體內剩餘的性命,散一縷,就少一縷。
天地交界處,暮色逐漸濃厚。淡淡的月牙懸垂在曠野之上,零落的星辰露出恍惚的影子。
咳嗽一聲,尹雙赤將刀僅僅抱在懷裡。
這樣的話,如果真的在這片雪地里活生生被凍成冰棍,等到被師門的人發現時,看到懷中抱刀的姿勢,他們說不定還能為此流出幾滴感動的淚水。
是真的有過這麼一瞬想法。
等到他開始思考這個想法其中的紕漏,比如師門的人究竟會不會大費周章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找自己這麼一具虔誠又悲慘的屍體,無垠的雪原便也就走到了邊界。
前方是一處斷崖。
尹雙赤及時地站住了腳,看著腳尖的雪塊石塊唰唰落下。
即使被凍得渾身麻木,自幼習武的反應還是讓他及時停止了這無休止的重複動作。
而再向遠處眺望,臨京城的輪廓赫然出現。
「這可真是!我說,這可真是山窮水復疑無路啊.........!」
他瞬間笑出聲來,彎腰扶住膝蓋大口喘著氣,邊喘邊笑,彷彿勝利在望。
等笑到胸腔疼痛時,尹雙赤停了下來,一雙星目的光芒也逐漸黯淡:「..........」
因為這臨京城,也僅僅是「看到了」而已。
望山跑死馬,站在斷崖上看去,中間相隔的距離少說還要再走兩天兩夜。
所以尹雙赤有些不明白自己剛剛為什麼要那麼笑了。
雪原靜謐無人,連愚蠢也不會被發現。
慰藉是,從雪原到臨京城之間,還散落著一些村莊。其中有一處較大的村莊,其中居住的不知是不是打家劫舍的強匪。
鳶雪之後,城郊的村莊已經空了許多,只要能不聲不響地找個有屋頂的破屋,今晚就能捱過去。
他擰了擰手腕,費力踮起雙腳在一旁的樹樁上來回跳了好幾個回合,好讓知覺重新回到四肢。
斷崖的路不好走,萬萬不可斃命在這裡。
本想把刀扔下去,想了想,尹雙赤還是用牙咬住刀帶。先把攀著柏樹的枝丫,打落上面的積雪,踢了一塊巨石下去墊腳。
隨後奮力縱身跳到第二塊巨石上,接著枝丫的韌性,腳尖一踢石面,縱身落地!
被上面的斷崖遮蓋,下面的雪也停了。
拍拍身上的雪和針葉,尹雙赤拿下用嘴叼住的刀,只覺得牙床有些疼痛。
轉身,視野中出現一座廟宇。
廟宇很大,圍牆破舊,更有幾株巨大的梧桐樹從中拔地而起,破開瓦片屋頂長了出來。看上去不知被遺棄了幾百個年頭,多少個朝代。
先前站在斷崖上時被遮擋
,便沒能看到這番景象。
裡面隱隱傳來孩童的咯咯笑聲。
尹雙赤當即從頭冷到腳。
雖然實際體溫已經足夠冰冷了,但是當這聲音從破廟裡傳出來時,便頓時猶如一盆冷水從頭澆下。
廢棄的破舊廟宇,長久無人供奉,神佛離去,凶神惡煞湧進,冤魂厲鬼叫苦連天。在這白晝黑夜之交,陽氣散去,能聽到孩童的聲音,往往是最凶最厲的。
有的沒的,道聽途說的,話本里的戲曲里的,通通開始在尹雙赤的腦子裡翻花繩。
然而雙腿卻沒停下。
繞路走是不可能繞路走的,沉刀派出山江湖幫助臨朝君主開國一百餘年至今,各種根骨靈性的弟子都收過,偏偏就沒收過那膽小怕事,不肯隨心意闖蕩的。
此時把刀橫在胸前略顯徒勞,不過尹雙赤仍然這麼做了。
這是為數不多的能讓自己安心下來的手段。
「吱呀——」
推門古廟被蟲蛀得坑坑窪窪的門,灰塵和雪一齊朔朔落下。
「壞小狗,思思還想再要一個!」
「來追我呀來追我呀!」
「這塊餅........這塊餅原本就是姐姐給我的!」
「砰!」
「摔碎了!姐姐,思思把碟子摔碎了!」
尹雙赤茫然地立在門口。
隔絕了風雪,裡面的溫度要比外面高上一些。光線極其晦暗,塵土在空中飄蕩。孩童們的聲音是從祭場之後的屋子裡傳來的。
破廟屋宇四面環繞,中間是一個荒蕪的祭場。
停滯,並非是不敢前行。
仰臉,尹雙赤和巨大的神像對視上雙目。
神像垂下眼眸,嘴角含笑,捻起手指,手掌向上,好像想接住些什麼。
她身上披著月白色綾羅紗衣,檀木烏髮在側邊盤起。釵上的形狀像花朵,也像蝴蝶。
神像一直建到了廟宇的屋頂,二十餘尺高。
站在她膝下,匆匆一對視,又觸火般匆匆收回目光。
明明這廟宇破舊得如同古物,可是眼前這尊神女像卻鮮妍異常,眉目之間有如真身降世。
心跳如擂鼓。
那一眼的震懾,讓人絲毫動彈不得。縱使她只是捻手含笑,斂神垂目。
尹雙赤緊了緊手中的刀柄,咬緊牙關,從神像腳邊快步走了過去。
本不該因如此美麗的神女像而感到古怪。
可她生生立在這裡,著實是突兀至極。
祭場中間有一個青銅尊,被一層又一層的積雪覆蓋。這裡和破廟的氛圍才十分契合,都像是不知道多少個朝代前的遺物。
三棵梧桐樹,一棵就生長在祭場,另外兩棵則是從前方的廟宇里長出來的。
巨大的梧桐樹冠,幾乎掩蓋住了向晚的天穹。
走到這裡,尹雙赤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往前。
不過很快,他就改變了想法。
因為孩童們沒有再吵鬧,聲音變得嘟嘟囔囔。
這樣聽來,反而跟什麼孤魂野鬼相去甚遠了。
說不定是些附近村莊的可憐孩子,借著這個破廟暫住。鳶雪之後,到處都是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人。
抱著這個想法,尹雙赤定了定神,推開祭場後面的門。
「.........」
「哦?」小女孩塞了滿嘴炊餅,抬起臉。
「哦?」小男孩試圖拼著瓷碟,也抬起臉。
而坐在中間的少女低著頭並沒有反應,兩腮塞得滿滿,餓壞了般拚命還想塞進去更多的糕點。
「?」
尹雙赤眨了一會兒眼,一些念頭又開始在
腦中翻花繩。
想了半天,他只能把看到的最直觀的結果述之於口:
「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瘋狂偷吃貢品啊?」
「姐姐,姐姐,快看!」小女孩拉著少女的衣袖,「一個大哥哥!」
「帶刀的大哥哥!」小男孩補充道,「姐姐快看!」
「唔........嗯?」少女抬起頭。
這三人的身後仍然是一尊巨大的神像,只不過看上去要比前一個灰暗許多。
神像的貢壇上只剩幾個空碟。
「是我唐突了,我的意思是,你們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待著?偷不偷吃貢品的........其實我不是很在乎。」
尹雙赤把刀掛回後背,雙手舉在胸前,以示無威脅。
「是嗎。」少女語氣平淡提問,「那你有別的東西可以給我吃嗎?」
「啊?」這是尹雙赤的回答。
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四人並排在神像前的貢壇上坐了下來。
兩棵梧桐樹的樹榦分別在廟宇的一左一右,根系埋在磚石之下。也不知是先有這廟,還是先有這梧桐樹。
其實尹雙赤有很多疑問,比如這到底是供奉誰的廟宇,這個破廟究竟還有什麼人一直在獻貢品,你們從哪裡來,餓了多久,怎麼會在這個地方當凈壇使者等等。
但是看著他們三人狼吞虎咽的樣子,最後問出口的話語就變成了:
「好吃嗎?」
「好吃!」小女孩連連點頭,甜甜道,「謝謝哥哥!」
「特別好吃!」小男孩感動之餘冒出一個鼻涕泡。
少女沒回答,仍是低頭吞咽,清瘦得如同鷺鳥的身形,卻如同永遠吃不飽一樣,將肉乾一塊一塊地撕開,扔到嘴裡,咽下去,重複這個動作。
「真的不用慢點嗎?」尹雙赤問。
她當即搖頭:「我還能吃多少?」
「給我留兩天的分量就行。兩天之後進了臨京城,就能補乾糧了,不必在意的。」
她又吞下去一口:「臨京城?」
「嗯,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聞言,少女抬起頭來,以不知是打量還是費解的目光看向尹雙赤。
片刻后,她回答:「我知道。」
也是。尹雙赤開始在心裡罵自己啰嗦且愚蠢。這一片的人,誰會不知道朝都就坐落在北邊呢?
「在下姓尹,名雙赤,師從沉刀派,從荊官山上來的。」
「哦。」少女點頭,抓起一大塊油餅塞到嘴裡。
「你不準備問我要去臨京城做什麼嗎?路上別人都會問誒。」
「不準備。」
然後就沒有回答了。
「那你........你們又是........」說到這裡,尹雙赤的目光才掃過廟宇角落的土灶和襤褸床鋪,「你們住在這裡?」
「嗯!」小女孩肯定道,「被姐姐撿到之後,我們就一直住在這裡了!」
「她是思思。」少女淡漠介紹道,「他是小狗。村子裡面撿的。」
「好的,思思,小狗。」尹雙赤打招呼。
「哥哥好!」「哥哥好!」
招呼完,尹雙赤看著她。
少女對了一下目光就移開了。
破廟的門外,梧桐樹冠一折,又是一陣落雪。
「我叫。」她說,「陳落桐。」
尹雙赤彎眸笑著說真好聽。
即使聽上去像是現編的。
其實少女看上去也不像是這座破廟裡的人。她身著藕色對襟大袖,皮膚白皙近雪,清瘦修長,面目柔軟又無情,像雪原,也像月亮。
這是尹雙赤從下山伊始一路走來的經
歷中,能找到的唯二和她相似的名詞。至於有關美麗的那些形容詞,都在這兩個印象之下。
在明白了這座破廟並沒有什麼冤魂厲鬼后,就可以安心歇一晚腳了。等天一亮,風雪估計也變小,就可以繼續啟程。乾糧足夠,中途還有村莊休息,兩天後正好到達臨京城。
趁著天黑之前,四人甚至還在附近的松柏林里獵到兩隻野兔,撿到了十幾顆被松鼠埋下的大松果,撥開雪層,又發現一片澄黃松菇。
就著爐火,便再次飽餐了一頓。
抱著刀躺下,尹雙赤覺得這回運氣還算不錯。相比馬被偷走的那天夜晚,簡直是行大運。
陪思思小狗玩了半個時辰遊戲,已到亥時。
夜幕漆黑,破廟無燈,只靠星星和月亮勉強照亮。
小孩子玩得精疲力竭,倒頭就睡著,發出輕微的鼾聲。陳落桐把他們兩個揣進被褥里,往暖和的角落靠了靠,隨後便也躺下來。
破廟只有這麼幾個床鋪,可能是從村莊裡面翻找出來的,一躺上去,下面的木片就嘎吱作響。
尹雙赤躺在最遠的床鋪上,盯著廟宇屋頂,開始思考這兩棵梧桐樹和廟宇的關係。
借著月光,從瓦片的結構和破損邊緣來看,這兩棵樹是穿透屋頂生長出去的,所以應該是先有廟宇再有樹。可是這麼大的梧桐樹,又要長上幾百年?難道說,這座破廟的年代比梧桐樹還要久遠?
最終也只是毫無意義的胡思亂想罷了,方便入睡。
困意湧上眼皮。
手指突然觸碰到一片冰涼。
「..........?!」尹雙赤警覺地睜開雙眼,瞬間坐起。
陳落桐半跪在身邊,正伸手用指尖撫摸他懷中的刀。
「你..........不是,我.........」尹雙赤連忙抱刀,抬臂將她的動作擋開。
「噓。」陳落桐說。眼神往思思和小狗的方向瞥了一眼,隨後又直直看向他。
看她的神情,似乎夜半三更爬到另一個人的床上摸刀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並且自己的反應並不應該這麼激烈,而是應該閉上雙目繼續睡覺。
「?」尹雙赤皺眉,不解地搖搖頭。
陳落桐失望般微微垂下眼睛,雙手抱住膝蓋,回到沉默不語的狀態。
她的臉上毫無困意。
「為什麼?」尹雙赤問。
陳落桐反問道:「這是什麼刀?」
腦海還被困在她剛剛怪異的舉動里。可是話語之間,卻已經輕飄飄地過去了。
「沒有名姓,一把普通的刀。」想了想,尹雙赤還是遞出來,「掌門說,即使鍛造錘鍊得再好,武器終究是武器,只有當它斬殺了佞臣邪祟,才配擁有名姓。」
陳落桐的眼神一動。
「可是到現在,也不過才斬殺過幾個腐屍而已。」他低頭,「跟著我這種人,想必也立不了什麼大功。」
廟宇外的月亮在緩慢滑動。
「你去臨京城,做什麼?」陳落桐頷首,悄悄抬眼看著他。
尹雙赤的頭腦開始飛速運轉起來。
從門派的山上下來這一路,他是自覺不應該透露太多師門的秘密的。可是掌門她一沒說這趟行程究竟是秘密的還是公開的,二沒像往常那樣囑咐自己務必保密。
最重要的是,在上一家驛站里歇腳的時候,店小二隻問了兩個問題,一是客官可是沉刀派弟子?二是客官可是要去臨京城?
紛紛回答了是之後,驛站內就爆發出一陣歡呼:
「天降異象大衰國運,沉刀派終於要出手咯!」
然後留尹雙赤一個人很尷尬地坐得筆直,臉上只得掛陪客笑容,連聲說謝謝謝謝,其實也
並非你們想象的那麼乾脆利落啦.........
所以,這是一個自己不透露,天下人也都看得出來的秘密。
「你知道,臨京城後面,是一座叫沸雪的雪山嗎?」尹雙赤問。
陳落桐有些費解地微微睜大眼睛。
「那你知道,傳言鳶雪就是那沸雪山頂的巨樹枯敗而落下的葉片嗎?」
她愣了片刻,更是搖搖頭。
尹雙赤很費解,這個傳聞應該是天下皆知才對。
不過看看這片雪原破廟,傳聞傳不到這裡,倒也不是怪事。
「總而言之,我得去那裡看看。」他說。含糊了師門的目的和這把刀的用途。
「就是那種斬妖除魔的人嗎?」陳落桐問。
「算、算是吧。但是師門裡配得上這個名號的人更多,我只是個........嗯,普通的人。」
尹雙赤不知道現在究竟算作什麼時間。陳落桐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也沒有要睡覺的意思,她只是抱膝坐在自己身邊。
胸腔悶緊,不知所措。他索性主動開口,不想再說自己的事情:「你又是怎麼到這個地方來的?因為鳶雪嗎?」
陳落桐柔柔抬眼,不知所云:「不知道,醒來的時候就在了。」
「那........你遇見過腐屍嗎?」
「撿思思小狗的時候遇見過,那是他們爹娘。被我用棍子敲死了。」
「說起來,我進來的時候就很好奇,你說這個廟宇供奉的究竟是誰啊,外面的神像怎麼從來都沒有見過?」
「我不好奇,我也不知道。」
「..........」
說完,尹雙赤沉默下來:「你不困嗎?」
陳落桐看向他,片刻后搖了搖頭:「不。」
再然後,她垂下眼睛,似乎才意識到這一點:「我這樣,你沒法休息嗎?」
尹雙赤不知是該點頭還是搖頭,抿抿嘴沒說話。他不想讓別人因為自己而感到歉意,更不想把沒法睡覺的錯誤簡單歸咎到她身上。
「這裡的貢品,應該是可以吃的吧?」
陳落桐突然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話來。
「嗯........等我從臨京城回來,就給你們帶許多好吃的。」尹雙赤說,「那些貢品不知道放了多久,還是先別吃為好,真的。」
陳落桐笑了笑。
只是牽扯起嘴角的一絲笑容,彷彿向倒映著月亮的潭水扔進一片將融雪花,輕易察覺不了。
隨後她站起身,走回原來的床鋪。
見她躺下,尹雙赤便也躺了回去,把刀復又抱在懷中,並且為了入睡而繼續開始胡思亂想。
其實他覺得自己並不一定能回得來。
穿過臨京城,便是沸雪山,傳聞鳶雪就是從那座山峰的參天巨樹上落下。
巨樹與臨朝江山開國同日出現,鳶雪是巨樹將死而掉落的花葉,也是臨朝國運衰落而化形的異象。
不過,這些都只是傳聞,從臨京城傳到整個江湖。
因為並沒有人成功攀上過沸雪山,也沒有人真正見過巨樹。從山腳向上仰望,在天氣晴好時也只能看見朦朧的樹冠曳影。
偏偏這柄刀在打造好時,那時的掌門將它藏起,並放出一言:
「他日若巨樹枯敗,山河動蕩,當以此無名刀斬落邪祟,削花除葉,斷根絕系,以巨樹命脈,續海晏河清!」
簡單來說,就是帶著這把刀上沸雪山,把巨樹根給砍了。
按民間傳說的說法,以那參天巨樹的體格,真不知道是巨樹根系先斷,還是這把刀的鐵皮先禿嚕。
高手雲集的第一大門派,這把無名刀竟就這樣落在了自己手上
。
掌門將刀一給,地圖一丟,馬一拍,就這樣上京了。
還真是一介無名弟子和一把無名刀的組合。也不知這把刀究竟看中了身上哪一點,難道是命大嗎?
可是如果命足夠大的話,理應不會丟馬才對。
光是這樣的思維,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活著回來的樣子。
尹雙赤想。古往今來,應該沒有大俠的腦內活動是這樣的,即使初出茅廬,也都是來往如風快意恩仇,哪有大俠會夜半三更思考馬的事情,何況還是被賊給偷走的,丟人極了。
他偏過頭,悄悄看了一眼陳落桐和思思小狗的方向。
微弱的爐火嗶嗶啵啵。破廟四面漏風,靠著這一方用黏土草草捏的爐子,竟然出乎意料得暖和。
如果可以的話,他倒是願意在這裡多住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