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海娜

(一)海娜

頂著巨大的戒嚴警報聲,白蒼蒼的車燈刺刀一樣割破黑漫漫的夜色,繞過一條漫長的繞壁公路,駛到了堅岩絕壁的頂端。

「全市將於半小時后正式戒嚴!」

「請廣大市民儘快返家,不要在外遊盪,回到自己的合法固定住所。」

「否則後果自負!後果自負!」

「後果自負」在山谷間激越回蕩,直往人的耳朵里割。

皮卡最終停在了一整塊巨大的黑色火山岩前。

這塊山岩呈不大規則的環狀,一頭沉降到了地底,像是一塊從天上落到山頭的怪異隕石。

寧灼搖下車窗,將滿布海娜紋身的左手壓到了旁邊一塊深黑色、約半人高的細長石頭上。

機關啟動,火山石開始以一個奇妙的角度緩慢翻轉。

一條金屬道路隨著巨石的翻折出現在他的面前,無限向下。

地面上鑲嵌的綠黃相間的波譜一路頻閃延伸,為寧灼指明了前進的道路。

道路兩邊的牆壁上漆了兩排大字:

進出平安。

非請莫入。

隨著車輛的駛入,火山石再次開始翻轉,宛如一頭靜靜蟄伏的石獸,吞沒了紅色的車尾燈。

但當整輛皮卡進入通道后,安保系統突然開始報警。

「警告,警告,該車輛非本基地車輛,請求人工複核,人工複核!」

下一秒,一條代表警示的紅線從輪胎碾壓處往前延伸,形成了大片大片甲骨文的紋路,藤蔓一樣沿壁攀爬到了兩側。

隱藏的石燈籠被激活,一盞盞沿壁垂下,內里盈著深沉黯淡的紅光,瘮人的光影鋪滿了整條隧道。

百米開外,一個將近兩米的機械判官臨空降下,懸浮在道路中央,右手倒提一隻鋼鐵虎頭,左手手握一卷判官冊,森冷泛紅的機械眼珠靜望著疾馳而來的皮卡。

四周牆壁宛如鋼鐵蓮花一樣盛放開來,彈射出青銅外殼的槍·械弩·箭。

更多的機關隱藏在牆壁深處山海經的異獸圖紋里,蓄勢待發。

通道里很快響起了人工呼叫:「是誰?馬上回答!三秒鐘不回復,小心小爺的——」

被警報聲吵得頭疼的寧灼把腦袋探出窗戶,不耐煩地罵了一聲:「唐凱唱!叫它閉嘴呀!」

聽到寧灼的聲音,那邊立刻老實得小鵪鶉一樣:「哎。寧哥,馬上關。」

一切再次恢復正常。

絕壁之上,這塊火山石依舊佇立,就像是亘古以前就停駐在這裡似的。

遠處燈塔的探照燈向著「海娜」基地的方向掃來。

直掃到盡頭,它也沒能映到火山石,只照亮了火山石正下方、位於絕壁立面上的一片圖紋。

——一朵燦爛盛放的海娜花。

花語是「別碰我」。

……

寧灼在鋼筋與霓虹間一路下行,直到在一個亮著「負16樓」紅色游標的樓層前,才再次刷紋身進入。

他把白色皮卡平穩地甩到了一輛醫護車旁,下車打開了醫護車後車廂,哐哐噹噹地扯下一副鏟式擔架,把單飛白在車上固定完畢后,踩在車幫上,再次打開了通訊器:「閔旻,16層急救室,三分鐘就位。」

他注意到單飛白氣息微弱,神志已經不大清醒了,順手照他臉上抽了一巴掌:「給我醒著!」

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誰啊?」

寧灼跳下車,又去拉搬運擔架:「你還有兩分半鐘。」

通訊器那邊「靠」了一聲,果斷掐斷,沒了聲音。

……

一扇扇爬滿淡藍色電路紋的智能金屬門在寧灼面前次第敞開。

擔架輪子碾過地磚,發出單調呆板的聲響。

寧灼推著擔架一轉彎,正前方赫然出現了個男人。

他穿著休閑衫和短褲,正抓著一把笤帚在拐角位置專心打掃衛生。

聽到身後的奔跑聲,男人微微笑開了,正要回身打招呼,一輛高速行駛的擔架就照著他猛創過來。

他反應極快,沒等寧灼看清,一個閃身,急救擔架就擦著他的腰身滑過去了。

寧灼抓住平板床,厲聲呵斥:「讓開!!」

男人背靠著牆,目送著寧灼離開。

他大約三十七八歲左右,個頭不高,不過身材維持得不錯,看背影像是只有二十來歲。

他五官中有四官只能算是普通清秀,大眾臉、大眾髮型,大眾到毫無特色、一見即忘。

唯有一雙明亮美麗的眼睛,也被一副圓角方形的黑色眼鏡給遮去了一半光彩。

他眨巴眨巴眼睛,皺眉抱怨:「沒禮貌。」

不過寧灼還有點分寸,沒把他剛掃好的垃圾踢亂。

男人下意識地把稍稍散開了的灰堆歸攏兩下,又想起一件事,遙遙朝著寧灼的背影喊:「哎,拉的誰呀?!」

寧灼沒空回應他。

等他來到急救室門口時,已經有人等在外面了。

他是閔旻的助手,寧灼不怎麼記得他的名字,只記得閔旻總是叫他小聞。

小聞被寧灼一臉的肅殺感染,來不及關心他只剩了一半的手臂,飛快把擔架床接手過來:「閔旻姐等在裡面了該準備的東西也都準備好了大概是什麼情況我們了解一下再我操!」

他瞪著病床上單飛白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像是要把他活活瞪出個洞來。

寧灼一擦嘴,把嘴裡的血腥氣咽了下去:「沒死。」

小聞小心翼翼地:「那我們要把他治死嗎?」

寧灼冷冷地瞄他一眼。

「直接死我們手上不好吧?」小聞比劃了一下,「不如拉外面,往山裡一倒,神不知……」

寧灼:「我要活的。」

小聞乖覺,馬上把後半句話咽了下去:「好嘞!閔旻姐,人來了!」

他把人推進了急救室。

門還沒關攏,寧灼就聽見裡面傳來氣壯山河的罵聲:「……我操!怎麼是他?!」

但她比小聞懂點道行,沒有闖出來問東問西。

寧灼讓她來是評估傷勢的,她沒有質疑寧灼判斷的時間和空間。

不過,面對這樣嚴重的傷勢,她的準備也略有不足。

她撥打了好幾個電話,將「海娜」里的醫生一股腦都拉了過來。

寧灼在急救室門前坐下,這才有一股疲憊從身體深處緩緩爆發出來。

可寧灼沒有允許這樣的爆發。

他強逼自己站了起來,往走廊另一側走去。

他知道,閔旻這半個晚上是別想睡了。

在這段時間裡,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寧灼獨身穿行在基地內部,很快不見了影蹤。

他就在基地里消失了整整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后。

急救室的紅燈熄滅,伴隨著騰起的消毒煙霧,有個高挑身影從里走出,一邊走一邊除去身上的衣物。

醫療師兼機械師閔旻穿著一件修身的黑色連衣裙,前側腰腹處是鏤空的花紋,露出了漂亮的馬甲線。

而寧灼就坐在急救室門口,好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他含著一根棒棒糖,認真吮吸。

透明的糖果在他口腔里碰撞出悅耳的輕響。

他瞥了閔旻一眼:「怎麼樣?」

閔旻挨著他坐下來:「落在咱們手裡了,給個準話,想讓他怎麼活?」

寧灼:「什麼『怎麼活』?」

閔旻:「脊椎第二、第四節斷了,脊髓沒事。要想好好治,換條脊椎骨唄,小半個月就能下地了。不想好好治,把他送回他家,送回『磐橋』,哪兒都行。」

她交叉雙臂,口吻平淡道:「這一路上顛過去,只要把他脊髓弄傷了,他下半輩子就能躺在床上金尊玉貴地做廢人了,也能少給咱們找點麻煩。」

身為醫者,她的平淡是有理由的。

在銀槌市,醫院全部是私立的。

所有醫療人才,在經過高端的定向培養后,都會直接輸入已有的醫療體系中。

公民需要繳納高額的醫療保險,用和身份ID綁定的保險卡才能就診。

在銀槌市,一切民間診所、民間醫生都是違法的,但又不是所有的人都繳納得起數額不菲的健康保險金。

沒有保險,感冒藥都不能購買。

於是,私人醫療應運而生。

這些能提供簡易醫療服務的私人醫療點都集中在黑市和人口繁密的聚居區,不叫醫院,叫某某中心。

為了掩人耳目,防止被查封,正經的醫療服務往往混合在足療、按摩等等情·色項目里。

在這裡,穿著性感背心、站在骯髒的綜合體大樓樓道里抽著煙招徠客人的少女,都有可能是由父親一手調·教出來的醫生,披上白大褂就能救回一條人命。

可惜是違法的。

無數普通人心照不宣地躲在陰溝里,進行著一筆又一筆健康交易。

這些無數非法的小中心拱衛著高貴的正規醫院,讓醫療體系維持在一個尷尬又不至於讓人徹底絕望的畸形狀態。

當然,也有病人被執法機構收買,在取得私人診療的證據后,再反手舉報給醫療機構拿賞金的。

所以,在長期的鬥智斗勇中,幾乎所有從事地下診療的人都被訓練得異常心硬。

出身底層的閔旻就是其中的典型。

更何況,她要診治的對象還是單飛白。

她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心軟的理由和立場。

「磐橋」和「海娜」的關係勢同水火,已經有些年頭了。

準確說,是「磐橋」老大單飛白,和「海娜」的二把手寧灼勢同水火。

作為寧灼的手下,他們當然毫無保留地向著寧灼。

她等著寧灼的決定。

是放置,還是救治,寧灼是「海娜」管事的,都聽他的。

寧灼「嗯」了一聲。

閔旻:「『嗯』是什麼意思?」

寧灼:「小半個月太久了。」

閔旻一挑眉:「行吧。懂了。」

她拉過通訊器,吩咐小聞先給單飛白未來的液金脊椎做個建模。

掛斷通訊,她轉向了寧灼:「輪到你了,脫衣服。」

除了醫師外,閔旻也是專門替寧灼檢修義肢的機械師。

寧灼按照她的要求,單手扯著襯衫下擺,把衣服脫下。

他的肌肉薄而漂亮,上半身陳舊的傷痕遍布,其中有一大半都是沖著他的命去的。

可在這一眾傷痕中,最醒目的反倒是他肩膀處的一處刀傷,從后沒入,直接貫穿到肩前。

閔旻拎著他那條斷臂研究時,寧灼紋滿「海娜」紋身的左手正搭在膝上,食指輕輕敲擊著膝蓋。

「海娜」紋身用的是天然植物染料,可以用特製藥水洗掉。

它的用處不少。一來可以作為直觀表明身份和組織的標識,想紋在哪兒都行,如果不嫌麻煩和丟人,紋在尾椎骨上都行。

二來,這個紋身可以作為通行的防偽印記,憑此掃描進出,一次作廢,想外出就再去領一個隨機的紋身圖案就行。

就算有人有心入侵「海娜」基地,殺死了「海娜」的成員,想用帶有紋身的皮膚矇混過關,一旦檢測到紋身附著的皮膚失去活性,入侵者就別想著全屍下山。

但這個紋身對寧灼來說有第三項用處。

——可以用來遮擋他左手無名指上半圈宛如戒指似的鮮明齒印。

寧灼筆直地坐在那裡接受閔旻的身體檢查。

他的腰線漂亮,腰凹鮮明,因此牛仔褲后敞開了一條不窄的縫隙,露出了一點內·褲的邊緣,但他自己沒什麼覺察。

雜草一樣蓬勃的生命力,和他溫室花朵一樣的外表,形成了一種讓人移不開眼睛的微妙反差。

此時的寧灼頭痛欲裂,因此在對閔旻描述火場里發生的事情的時候異常言簡意賅。

閔旻淡淡嗯了幾聲,也不怎麼感興趣。

畢竟寧灼活著回來了。

她是見慣刀尖舔血的人,多刺激的畫面都懶得聽。

只要她的病人在回來基地的時候有個囫圇樣就行。

她更注意寧灼的面色。

等他說完了,她順手摸了一把他的腦袋:「你怎麼又發燒了?」

「剛才進火場撈他……」

燒得頭髮都濕了的寧灼想了想原因,答道:「內外溫差大。」

閔旻看了眼從他嘴裡探出的雪白糖棍:「還低血糖了?」

寧灼不置可否。

「體質太差。」

閔旻下了個十分不嚴謹十分不科學的判斷後,乾脆開始毫無醫德地恐嚇他:「小心活不過三十。」

寧灼不為所動:「借你吉言。老傅以前說我活不過十八。」

二十八歲的寧灼把燒得發痛的後腦勺仰靠在冰冷的金屬牆面上,試圖降溫。

閔旻嗤了一聲:「跟老大說過了嗎?你給他撿了個活祖宗。」

寧灼本就心煩得奇怪,聽到這句話,更是心頭火起,抄起自己的殘臂狠狠砸在了地上,在走廊里砸出了悠遠恐怖的回聲。

閔旻抬眼瞧他一眼,隨即沖著地上丟了個眼色:「撿回來。」

寧灼悍然起身,兇狠地把斷臂撿回來,老老實實放回手邊。

閔旻端著他斷裂的手臂活動了一下,平靜地拾起了剛才的話題:「我說他是活祖宗說錯了嗎?」

寧灼面無表情地看她。

閔旻也毫無懼色地看回來。

「你說,你是把他從火里撈出來的。」閔旻繼續追問,「要殺人,哪裡不行?靜悄悄殺了就行了,放火又是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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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上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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