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歸來(魂兮歸來。...)
銀槌市的大多數學校都位於中城區。這裡交通較為便利,地皮相對便宜,治安比上不算足,比下卻有餘。
倫茨堡大學位於銀槌市東南方,是銀槌市第一批籌建的學校。
當初,他們的教學點只是幾頂帳篷。
如今,他們已經開始籌備建校的120周年慶典。
慶典的環節之一,就是特邀「哥倫布」號倖存者、如今的「哥倫布」紀念音樂廳的外聯經理小林和業務經理詹森參會,並發表簡短的演講,主題是鼓勵青年鬥志、敢於探索未知。
小林和詹森是「哥倫布」紀念音樂廳負責對外交流的人員。
能言善道的李頓是禮賓部經理,主要負責招待大公司的貴客。
哈丹人高馬大,是禮賓部副經理,但他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算得上是個閑人。
桑賈伊則坐鎮島嶼、統領全局,總是頂著一副笑眯眯的面孔,在明面上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吉祥物,在私底下過得則像個苦行僧。
慶典當日早晨,詹森開車,小林坐在副駕駛,默誦著剛拿到手的講稿。「小林」其實是小林的姓,至於具體的名字,別人忘了,他也忘了。
於是大家一齊默許了用「小林」來稱呼他。
小林三十來歲,容長臉、大眼睛,長相體面,就是眼睛實在太大了,乍一看上去滿臉都是眼睛,笑起來還好,不笑的時候,給人的感覺陰森森的。
詹森聽小林抑揚頓挫地念著稿,嘿嘿地笑出了聲。
詹森笑嘻嘻的:「出去三十五個,回來五個,鬥志個屁啊。純純的賠本買賣。」
詹森外貌也是端正的,可惜天生一副老鴰嗓子,不適合做演講。
小林的親和力比他強很多,只要他想,就能擠出一雙漂亮無害的笑眼。
然而,在和詹森相處時,小林全無笑意,一張臉是木著的:「他們願意出去就出去。命是自己的,不想活,誰也攔不住。」
詹森瞄了瞄他那張冷森森的小白臉,感覺挺倒胃口,便把車輛切換成自動駕駛模式,抱起雙臂,看向窗外。
銀槌市正在慢慢蘇醒,有輕軌列車在他們的下方飛馳而過,上面已經滿員。
人們的眼神疲憊麻木,眼珠僵在眼眶裡,非得碰上一些刺激眼球的信息,才能幹澀地轉上一轉。
「希望」和「空想」這樣奢侈的東西,大家曾經有過,後來就和「哥倫布」號一起葬身大海了。
耳朵里聽著小林以沒精打採的口氣念著的無聊講稿,詹森打了個大哈欠,感覺自己簡直快要睡過去了。
他和草木皆兵的桑賈伊不一樣,一顆心在英雄的皮囊之下蠢蠢欲動,總忍不住想要找點樂子。
詹森拿出通訊器,將推送的娛樂信息從上翻到下,突然「噢」了一聲。
小林被他這平地響起的老鴰叫嚇了一跳,忙裡偷閒地又看他一眼:「怎麼?」
詹森饒有興趣道:「那個炸·彈客昨晚又行動了。」
小林眼睛大,翻了一個頗具規模的白眼:「你真無聊。」
詹森對這句掃興評語不予置評,自言自語地感嘆起來,語帶嘉許:「嗬,他越弄越像樣了,聽說這次不是遠程遙控引爆,是做出定時裝置來了!」
詹森好奇:「哎,他怎麼還沒被逮住?」
小林語調平平地一語中的:「因為他不炸人。」
詹森悻悻地一拍大腿:「多放一點炸·葯不就能炸死人啦!實在不行,放在公共廁所里,放在輕軌上——」
他粗著嗓子,模擬了爆·炸聲:「——轟——」
小林看他恨不得親身上陣的樣子,順著他的話語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也抿著嘴矜持地笑了一下。
儘管裝了這麼多年好人,他們還是由衷地喜歡暴力、血腥和混亂。
講台上的小林情緒激昂,眼中甚至含了一點熱淚。
在銀槌市裡長大的孩子們,早熟得異乎尋常。
在他們心目里,一份穩定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沒法不這麼想,不然家人們要怎麼過上好日子?
外面的世界對他們而言實在太過遙遠,幾乎遙遠成了一個模糊的符號。
對於平民學生來說,他們幾乎都是吃家裡的肉、喝家裡的血供養出來的,他們的生命是珍貴的,他們但凡有一點良心,就不該生出什麼冒險的妄念來。
對於富貴人家的孩子來說,他們投了個好胎,連手指就不用動,就能夠俯瞰整個銀槌市,又為什麼要為了那一點一文不值的好奇心,去換一個劈波斬浪,死無全屍呢?
台上的人知道自己在做戲,台下的人也知道。
大家互相意思意思,打個配合就成。
演講潦草結束,場面撐足了,也算是皆大歡喜。
禮儀人員按照流程,向他們贈送了一捧花。
詹森微笑著接下,並強忍著那馥郁到過分的花香,舉在胸前,與小林和校領導一起肩並肩地拍了張合照。
按照兩人的本意,他們恨不得馬上丟掉這一大捧累贅。
可是他們是體面人,自然是帶著一臉如沐春風的微笑,把花放在了車裡,等回去再想辦法處理。
他們收過很多花,最後這些花無一例外,都進了垃圾處理器。
奇怪的是,他們五個在絞碎花的時候,都喜歡站在旁邊看著。
看著美好的東西被絞成粉末,就此消失,是他們一項隱秘的愛好。
坐回車上,開出校門后,兩張笑僵了的臉一起垮了下來。
詹森搓了搓面龐,齜牙咧嘴道:「哎呀。」
小林則是徹底地冷了臉,目光陰森森地看向外界,似乎在和這個世界賭氣。
詹森心思活泛,已經開始琢磨回去后要打什麼遊戲了。
了卻了一件艱苦的差事,他把車開得又穩又快。
他們很快駛離了密集的人群和街道。
白日里,龍灣區中臨近音樂廳的地帶可以說是寥無人煙。
而且今天不是博物館開放日,周遭更見荒涼,半晌看不見一輛車影。
眼看著那熟悉的音樂廳已經顯現出了輪廓,副駕駛的小林難忍厭惡地皺了眉。
在小林和詹森一齊糾結時,通訊器那邊的人輕快地笑了一聲,並不和他們糾纏「朋友」的事情:「我找了好久,終於找回來了。技術這麼多年都不練,有點手生,所以提前練習了好幾次,現在終於找回一點狀態了。」
還有一公里,就要到達登島的「哥倫布」橋了。
在劇烈的解體聲中,車輛和車裡的兩人同化為一大團燃燒著的橙紅火焰,炎炎如日,灼灼其華。
——真噁心。
那邊像是歷經了千辛萬苦、終於和舊日老友取得了聯繫,口吻異常親昵,熱情得簡直有些詭異:「是你把我扔到水裡的啊,你怎麼能不記得我?」
詹森也愣住了。
每次看到音樂廳的外型,他都無可避免地會想起來那痛苦的海上歲月。
他們動手前,經過了一番相當慎重的精挑細選。
可現在他因為長得乖巧,聲音動聽,還要不定期被派出去,去做好人。
封學元心靈手巧,思維靈活,什麼事情都是一學就會。
車輛仍在自動行駛中,車速不減,朝著「哥倫布」號模樣的紀念音樂廳一路駛去。
詹森用活潑的語調回道:「你好呀。請問你是誰?」
電話那邊熱情洋溢的人好像受了什麼打擊:「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封學元呀。」
因此,當終於可以大開殺戒時,他下手異常狠辣,手段堪稱虐殺。
它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直指向了「哥倫布」紀念音樂廳的方向。
他毫不猶豫接通了通訊器,並眉飛色舞地沖小林拋了個媚眼,噁心得小林打了個哆嗦,又面無表情地挪開眼去。
將昨晚的爆·炸點做了個標記后,小林駭然發現,六處爆·炸點,構成了一條蜿蜒穿越了整張銀槌市地圖的斜線。
什麼「技術」?什麼「提前練習」?
他曾經用各種廢棄零件手搓出一台發報機。
第一次爆·炸,發生在當年「哥倫布」號出發的舊碼頭。
詹森麻木地重複了這三個字:「……『封學元』?」
他看一眼屏幕,是陌生號碼。
他能修理一切,能利用手頭上有限的物資,將其徹底改頭換面。
他的手指顫抖得厲害,但他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落在他手裡的人,沒有能得個痛快的好死的。
小林怕麻煩,皺眉對詹森道:「掛掉。」
小林反應極快,對詹森猛地一搖頭。
小林的心臟突然大跳特跳起來,原本懶洋洋倚在副駕駛的身體也猛然坐直了。
可事到臨頭,他們才發現,他們記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等等!
這足夠讓他感到不祥了。
他們還沒活夠!
這個名字,他覺得耳熟,也眼熟。
對方搬出了封學元,他們如果直接冷酷地掛掉電話,被人公布出來,也是一樁麻煩。
對於這樣思維跳脫、能夠利用手頭上的一切物資的技術人才,及早解決才是合理的。
他還當著船上所有人的面自信滿滿地表示,給他一盒心臟用藥,他能弄出個炸·彈來。
「對啊,是我!」
這麼多年,他們以為早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
來電也是一串陌生號碼,和剛才的號碼完全不同。
小林眼睛夠大。
——他和那些人打交道時,足足微笑了好幾個月。
而小林和詹森在如此溫暖的環境下,平白冒出了一身冷汗。
沒活夠!
通訊器那邊的人輕聲說:「——大家很快就都回來了。你們兩個,就先走一步吧。」
現如今的世界,幾乎可以說是沒有秘密,五人組又都是公眾人物,經常有閑人打電話給他們,目的無外乎是騷擾和搗亂。
在小林陷入自己的負面·情緒中不可自拔時,他的通訊器響了。
第三次在公園。
小林想到了什麼,心中猛然一震,一手調出車載的電子地圖,一手點開了最近那位蹩腳炸·彈客的相關新聞。
通訊器里沉靜了片刻,傳來一個年輕而活潑的聲音:「詹森,你好呀。」
——那邊的聲音,和年輕的封學元的聲音非常像!
……彷彿是有一個經年流浪的水鬼,濕淋淋地從海里爬了出來,帶著滿身爆·炸的火光,一步一步,向他們緩緩走來。
小林的一聲慘叫直涌到了喉嚨口。
然而,幾乎是無縫銜接的,詹森的通訊器跟著響了起來。
……
小林對陌生號碼向來是一概不接。
他隨手就掛掉了。
車內的空調嗡嗡地運行,源源不斷地吹出舒適的暖風。
之所以「眼熟」,是因為不用那邊說「封學元」是哪幾個字,他眼前就自動出現了準確的字形。
第四次在一處廢棄的輕軌站里。
詹森心領神會,強忍住從心底里泛上來的恐慌,口吻是八風不動的嚴肅:「請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封學元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是誰,請你對逝者放尊重些!」
但詹森與他性情相反,最愛熱鬧。
他們出盡百寶,不斷挑釁,無非是想讓他們生氣惱怒,罵上一兩句人,然後他們就可以興沖沖地把截取好的語音發到網上,一博眼球。
可他連最後一聲狂呼都沒能發出,二人乘坐的車輛就在通向音樂廳的長橋前轟然·爆炸。
當初,封學元的確是詹森「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們在「哥倫布」號上,最先殺死的三個人中的其中之一。
可如果繼續和這個身份不明的人通話,似乎也是一個糟糕的選擇。
隨著那邊話音落下,他眼角餘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點刺目且異常的紅光,從後座端端正正擺放著的那束花里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