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續命
87
後來秦騖才知道,冬日裡掉進冰湖,是多難受的一件事情。
可笑的是,前世直到扶容死去,他才從章老太醫那裡聽到了這件事情。
一開始,一股無名火噌的一下從秦騖心裡升起來。
他不知道扶容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大的事情,竟然自己忍了一年,什麼也不跟他說。
要是扶容跟他說了,他必定在當時就幫扶容找大夫,給他吃補藥,好好養著身子,有什麼養不好的?
扶容就這樣不愛惜自己。
秦騖盛怒之下,根本想不明白,扶容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不管了,扶容病了,那他就給他治病。
扶容死了,那他就把扶容復活。
不論如何,他要扶容在他身邊。
所以在扶容死後的幾年裡,他一直忙著尋仙問道,征戰西北,在無數個無眠的夜裡,他總是想見扶容眼淚汪汪的可憐模樣。
秦騖想,先抓緊時間把扶容復活,再慢慢補償他。
他要分清輕重緩急,當務之急是把扶容復活。
直到——
扶容的夢境里,秦騖把四尊邪神神像從附離部落運回都城,讓屬下們在冷宮的東南西北四個角挖了四個深坑,把神像埋進去。
那四尊神像的眼睛,就面對著冷宮,像那時在地宮裡一樣,注視著冷宮,目光陰森。
冷宮裡,扶容的身體就靜靜地躺在水晶棺里。
秦騖俯下身,幫他把蹭在臉上的灰土拭去。
真正的扶容坐在小紙船上,飄在旁邊,也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扶容說不出來,自己看見這樣的場景,心裡是什麼感受。
他愛秦騖嗎?當然是愛的。
若是不愛,他也不會那樣傾盡所有,只為了秦騖能夠得償所願。
他恨秦騖嗎?當然也是恨的。
他恨秦騖總是對他冷言冷語,恨秦騖故意嚇唬他,恨秦騖總是欺負他。
他還……恨秦騖不愛他。
秦騖會給他吃好吃的,給他穿好衣裳,給他用好東西,可是秦騖從來不說愛他,就算扶容哀求他,他也不說。
彷彿只要說了喜歡他,就輸了什麼比賽似的。
愛與恨總是交織出現在他心裡,太過濃烈,扶容自己也分不清了。
沒多久,秦騖站起身,把水晶棺蓋上,轉身離開冷宮。
扶容乘著小紙船,跟了上去。
秦騖不遠萬里把神像運回來,就是為了復活扶容。
他一刻也等不得了。
暮色四合,士兵們舉著火把,在黑暗中挖掘深坑。
秦騖紮起束袖,走上前,臉色鐵青,一言不發地開始挖坑。
周圍十分安靜,只有章老太醫的叫罵聲從遠處傳來,老人家不知疲倦。
「你現在做給誰看?」
「你現在深情了,哈。」
「他死了,你連哭都沒哭過一聲。」
扶容跟在秦騖身邊,靜靜地看著他緊繃著的側臉,有些恍然。
啊?他死了,秦騖都沒為他哭過的嗎?
好吧,看他這副臭臉,肯定是沒有哭過的。
他到底……
這時,扶容聽見秦騖低聲道:「他又沒死,哭什麼?」
哭只能浪費時間,浪費力氣,還不如多見兩個方士,多找幾個復活扶容的法子。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火把都燒盡了,火光幽微。
所幸現在天快亮了,一夜忙碌,他們的活兒也快乾完了。
秦騖看著屬下用繩索吊起石像,慢慢地放進坑裡。
隨著最後一塊石像安穩落下,最後一捧土蓋在上面,總算是大功告成。
秦騖低聲吩咐:「回去休息。」
他自己則回了冷宮。
他在院子里把身上的塵土洗洗乾淨,又換了一身乾淨衣裳,然後走進房裡,拿出自己一早就準備好的各種祭祀器具。
秦騖在案前坐下,翻開經書,燃起香爐。
扶容坐在他面前,認真地看著他。
秦騖就是這樣復活他的嗎?
他要復活了嗎?
扶容看著秦騖,見他擺弄了一陣那些他完全不認識的器具。
良久,周遭景物沒有任何變化,只有冷風從大開的門窗里吹進來。
扶容不解,扭頭看看四周,再看看秦騖。
秦騖面無表情地把那些東西都收起來。
扶容低頭看看自己沒有任何變化的身體。
所以是失敗了嗎?
秦騖卻沒有任何反應,他把東西放好,然後回到榻邊,在床榻上躺下,和水晶棺里的扶容並排躺在一起。
榻上被褥薄薄一層,秦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隻小紙船,放在指尖摩挲著,看著扶容安靜的側臉。
秦騖慢慢睡著了。
也是,他忙了這麼久,一夜沒睡,是該睡一會兒了。
扶容本來就是在夢裡,就是在睡覺,他好像沒辦法在夢裡再睡覺。
他只能百無聊賴地趴在自己的小紙船上,觀察秦騖。
秦騖好像真的頹喪了許多。
有了白髮,下巴上還有小胡茬,他一向運籌帷幄、處變不驚,竟然也能把自己搞成這樣。
忽然,秦騖皺起眉頭,猛地睜開眼睛。
扶容被他嚇了一跳。
秦騖猛然起身,捂住自己的口鼻,看向四周。
他分明在冷宮裡,為什麼感覺自己被水淹沒了?
他先是疑惑,隨後很快就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目光狂喜,看向水晶棺。
他在附離的術法書上看到過,若要復活死人,布下陣法之後,就要承受此人臨死之前的痛苦。
如今他感覺自己被水淹沒,不正是術法陣法奏效的證明嗎?
秦騖欣喜若狂,知道是成功了。
扶容卻不知道,還以為他瘋了。
可是朝秦騖湧來的湖水越來越多,冰冷刺骨,幾乎要撐破他的臟腑。
秦騖一向自詡身強體壯、無堅不摧,竟也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他下了榻,半跪在水晶棺邊,握住扶容的手,才感覺好多了。
原來扶容臨死前,就是這樣的感受嗎?
這麼疼,撕心裂肺地疼。
秦騖跪倒在水晶棺邊,緊緊地握著扶容的手。
恍惚之間,秦騖眼前閃過許多場景。
扶容小聲對他說:「我生病了……」
扶容紅著眼睛對他說:「我在生病……」
扶容說:「我在生病,我沒有裝病……」
光是這句話,秦騖就能想到無數個場景。
扶容對他說了無數遍,他在生病,可是那時候,秦騖是怎麼做的?
他說他在裝病,故意的,甚至還強迫他……
最後,場景定格在扶容落水的那天晚上。
秦騖派他出去送信,到了天黑,也不見他回來。
秦騖急了,派所有屬下出去找他。
回來的時候,秦騖回到冷宮,瞧見廚房裡有火光,推開門一看,扶容就蹲在裡面。
那時秦騖對他做了什麼?
秦騖厲聲質問他:「你跑去哪裡了?」
扶容小聲說了一句什麼,他盛怒之下,根本就不想聽扶容說了什麼。
隨後,從扶容懷裡掉出兩塊糖餅,秦騖說:「我找了你一晚上,你就在外面偷吃這個?」
他說完這話,摔門便走。
此時湖水淹沒口鼻,秦騖耳邊嗡嗡作響。
扶容的話,在此時變得無比清晰。
他說——
「我掉進水裡了。」
扶容在一開始就告訴他了,是他不肯聽。
倘若他當時肯聽扶容說話,肯多看一眼扶容,怎麼會發現不了幽暗的火光下,扶容渾身都濕透了?
他怎麼敢怪扶容不告訴他?
扶容明明一開始,就告訴他了啊。
秦騖張了張口,看著水晶棺里的扶容,低聲道:「扶容,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錯了,你沒有裝病。」
他捧著扶容的臉,低頭親吻他的額頭:「對不起。」
*
房裡,扶容睡著了,喊不醒,秦騖把房門反鎖了。
蘭娘子在外面拍門:「陛下?陛下?」
秦騖強撐著,應了一聲:「不妨事,他的病我能治,你們都下去。」
蘭娘子仍舊不放心,還想再說什麼。
秦騖厲聲道:「下去。」
「是。」
反正也沒有其他辦法了,秦騖說他能治,那就讓他試試吧。
蘭娘子還是不太放心,猶豫地看了一眼房門。
*
此時,在扶容的夢境里,已經過了好幾年。
這天,秦騖也往常一樣,坐在案前,點起香爐,喃喃誦經。
扶容在旁邊看著。
幾年了,秦騖焚香的手法越來越熟練。
他一開始只會點香,後來學會了點蓮花形狀的香、萬字福紋的香,看起來就很厲害。
現在這已經是他每日必做的事情。
就算他不上朝,也要焚香。
扶容不明白,那四尊神像都埋下去好幾年了,他還沒復活,這不是說明,這個辦法根本沒用嗎?
秦騖怎麼還一直焚香?
扶容想,可能就是因為前世秦騖一直練習焚香,重生之後,他才那麼熟練。
秦騖白天焚香,晚上就承受著落水的痛苦,抽空批複奏章。
日子就在香爐緩緩升起的輕煙里,一天天地過去。
過了好久好久。
終於有一天,自詡強健的秦騖也病了。
扶容看見秦騖的白髮,這才恍然驚覺,原來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啊。
幾十年來,秦騖每天晚上都要經受一遍扶容死前的痛苦,他能撐到現在,已經是超乎常人體質了。
清晨,秦騖倒在枕頭上,從枕下摸出那隻小紙船,放在手心裡摩挲了一下。
隨後他便有了力氣,強撐著站起身,開始今日的焚香。
扶容坐在他身邊,容顏未改,疑惑地看著他,小聲問:「秦騖,今天不燒香不行嗎?」
秦騖聽不見,垂著眼睛,專心致志地點香。
等做完了每日功課,把香爐收好,他才讓屬下進來,讓他們找一個太醫過來。
秦騖就坐在案前,讓太醫診脈,吩咐道:「開續命的方子,我多活一日,就賞你一錠黃金。」
太醫誠惶誠恐,跪下回稟:「陛下……陛下的身子實在是……還是應該好好靜養,勉強用藥物延續性命,縱使續命,只怕也痛苦不堪……」
秦騖冷了臉,厲聲道:「聽不懂人話嗎?」
太醫連忙磕頭,連連應道:「是……是……」
「我只要續命,能多活幾日,就多活幾日,其他的你不必管。」
「是。」
太醫應了一聲,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
秦騖坐在案前,轉頭看了一眼擺在旁邊的水晶棺,低聲道:「你懂什麼?我多點一日香,來日扶容復活,就能多活一日。」
扶容聽見他說這話,忽然明白了什麼,恍惚抬起頭。
原來,秦騖的那個陣法,根本就沒有失敗。
他成功了。
他得到了復活扶容的機會。
可是扶容復活之後,還能活多久,這取決於——
現在秦騖活多久,能為他點多久的香。
秦騖一面想馬上見到扶容,一面又不得不剋制自己,忍受夜夜的痛苦,堅持每日為扶容焚香,就為了讓他來世能多活幾日。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為此,秦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吊著自己的命,不讓自己這麼快就死去。
他要和扶容同壽,來時要和扶容一起白頭。
扶容哽了一下,怔怔地看著秦騖。
秦騖又用虎狼之葯,為自己續了幾年的性命。
日日焚香,不敢懈怠。
這天深夜,秦騖平躺在榻上,喘著粗氣,整個人浸泡在在虛無的湖水中。
他早已經習慣了。
從一開始的痛苦不堪,到現在,他已經可以很好地忍住了。
扶容就坐在榻邊,想要伸出手擦擦他額上的冷汗,卻什麼都碰不到。
扶容看著他臉色蒼白的模樣,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秦騖,夠了,我再活幾十年就夠了,你快點死掉好了,不要再活了,不要再活了……」
扶容哭著搖頭:「我不要活下去了,你也不要活下去了,夠了……」
秦騖抬起手,像是朝著扶容伸出了手。
扶容連忙靠近,可是秦騖還是沒看見他,而是伸出手,從枕頭底下摸出那艘紙折的小紙船。
那隻小紙船就是扶容死前手裡抓著的那隻,秦騖藏在枕頭底下幾十年,早已經快壞了。
秦騖握著紙船,放在心口,閉上眼睛。
扶容從紙船上撲下去,撲到秦騖身邊,哭著大喊:「秦騖,我原諒你了,原諒你了……」
下一刻,扶容身下乘坐的小紙船,迅速腐朽崩塌。
地動山搖,周遭景物劇變。
冷宮一切景物都在倒退。
扶容也落了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著往外走。
臨走前,扶容看見床榻上的秦騖睜開眼睛,猛地翻身坐起。
秦騖來不及發現自己變成了年輕時的模樣,他下意識看向榻前,一眼就看見,榻前的水晶棺不見了。
他伸手一摸枕頭底下,扶容的小紙船也不見了。
不見了!
秦騖披髮跣足,霍然推開殿門,怒吼一聲:「來人!」
他的扶容不見了!
扶容的小紙船不見了!
誰動了他的扶容?誰動了他的小紙船?
還給他!
扶容則被那股力量牽引著往外走,一路退回冷宮門外。
一瞬間,他彷彿終於踩到了地上。
扶容回過神,面前是冷宮破舊的門板,耳邊是喜公公不斷催促的聲音。
「扶容?你別躲啊,快點進去,這是派給你的差事。」
扶容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冷宮裡,秦騖的聲音悲愴至極,像是野獸臨死前的哀求:「還給我……把扶容還給我……」
扶容也終於聽清,重生的那個瞬間,秦騖喊的是什麼了。
他哽咽良久,輕聲道:「我原諒你了。」
*
房間里,扶容終於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
秦騖也從湖水裡直起身子,終於呼吸到了空氣。
兩個人對視一眼,秦騖猛撲上前,一把將扶容抱進懷裡。
秦騖緊緊地抱著他,不肯鬆手。
秦騖喘著粗氣:「你嚇壞我了,我以為……」
以為那些續命的香爐都沒用,以為他又要死了。
扶容也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甚至比秦騖還要用力。
秦騖整個人僵了一下,遲疑地低頭看他。
扶容好像還沒從夢裡走出來,哭著道:「秦騖,我們一起死掉好了,我不要續命了,好疼……好疼啊……」
秦騖抱住他,狂亂地親吻扶容滿是淚水的臉頰:「不死,誰都不死。」
扶容沒有躲避,反倒攀著他的脖子,抬起頭,回吻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