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黎銳鋒沒有把聯繫方式給她,因為他自己也沒有,只答應去幫她打聽。
黎梔下樓泡牛奶,捧著暖呼呼的杯子站到客廳的落地窗前。
一整面牆的月季在黑暗裡妖嬈地綻開,清冷的月光灑在各色不同的花瓣上,比白天時更顯得神秘,像是藏著股不為人知的力量。
有時候她羨慕這些花,只用選擇開或者不開,如此簡單。
第二天,黎銳鋒給她問到了一個電話號碼,黎梔打過去,對方是謝南忱的貼身助理。
「那方便約一下謝先生嗎?」黎梔問。
那邊抱歉地答:「不好意思,先生最近不太有空,請問您是?」
「我是黎梔,銳鋒實業黎總的外甥女。麻煩轉告一下謝先生,我有事找他。」
「好的,我會如實轉告。」
「多謝。」
掛了電話,黎梔仰頭癱在床上,老式裝修的天花板釘了好幾層石膏,燈光打在層疊繁複的吊頂上,撐開一圈又一圈褶皺,像水面上次第蔓延的波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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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銘座的頂樓複式,帶一個一百多平的空中花園。夜晚風大,電動玻璃隔門和棚頂都被關起來,遮擋住入侵的寒風,也能將周圍繁華的夜色盡收眼底。
男人身形瘦高,穿著單薄的襯衫和西褲,無比鎮定地站在令人恐高的巨大落地窗邊緣,整個城市的明暗交錯都在他腳下,儼然一副王者姿態。但與之截然不符的,是眉目間的疏淡和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色。
他低頭咳了兩聲,一個年輕男人匆忙從屋裡跑出來,抖開風衣披在他肩上:「先生,小心著涼,要不還是進去吧。」
謝南忱將風衣邊緣攏了攏,人卻沒動:「幾點了?」
他沒有戴錶的習慣,左手腕上長年戴著一圈沉香手串,色澤烏黑,有木色紋路,每一顆都是頂級沉香凝作的珠子。
助理回答:「快九點了,您該準備休息了,醫生說最近不宜熬夜。」
「好。」他轉過身往屋裡走。
助理跟在後面:「對了先生,致尚的高總今天在公司等了一天,想求您放過城西的廠子,說那廠子也沒什麼效益,算是給他留條活路。」
「他愛等就等吧,我不做慈善。」謝南忱臉色絲毫未變,踏進卧房,「還有嗎?」
助理站在卧房門口答:「今晚有位黎梔小姐打電話來,說找您有事。」
男人眉心蹙了蹙,沒搭腔。
助理解釋道:「銳鋒實業黎總的外甥女,就是謝夫人給您挑的那個……未婚妻。」
說著,他小心翼翼觀察自家老闆的臉色。
謝南忱眉梢眼波都沒動一下:「知道。」
手串被他取下來,輕輕地擱在陳列柜上,「你問問她有什麼事,沒必要見的,就不用見了。」
助理點點頭:「好的,那我出去了。」
謝南忱洗完澡,換了深灰色真絲布料的睡袍,聽見卧室門又被敲響。
「進來。」他稍顯不耐地掀了掀唇。
房門被推開,助理站在門口,表情慾言又止。
謝南忱拿起床頭柜上的財經雜誌,人半躺下去,一條腿伸得筆直,露出浴袍下白皙的腿部皮膚,另一條屈起來,把雜誌擱在大腿上翻開:「說。」
助理這才開口:「剛才我聯繫了一下,那位黎小姐,是想找您商量解除婚約的事宜。」
男人平靜的眉梢動了動,手指翻開的宣傳彩頁也由於慣性落回去,封面合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死一般的寂靜維持了很久,助理也戰戰兢兢地在門口杵了很久,才聽見自家老闆淡漠的嗓音:「那你約個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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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梔沒想到這麼容易,就約到了那位傳說中深居簡出的謝南忱少爺。
聽說他這人個性淡泊,去赴約那天,她特意穿得比較素凈,希望給對方印象好點,談得也能順利一些。
下午黎梔去學校找她的論文導師,那個超級難搞的美院副院長,又獲得了一大堆修改意見,明明能在電話里說清楚的事,非讓她跑一趟學校。
彼時,謝南忱坐在車裡等她。
白天沒能抽出空,所以約在了晚上。
勞斯萊斯停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口,賺足了注目禮,車窗半開,坐在裡面雍容矜貴的男人也吸引了幾乎所有女孩的目光。
雖然他始終沒往外看過一眼。
「先生,黎小姐說她馬上出來。」掛了電話的助理徐誠從鏡子里望著他說。
謝南忱毫無波瀾地應了一聲,摁下自己手機上的通話鍵:「什麼事?」
對面是個年輕男人,幾乎不帶喘氣地說了一大通:「我跟你說我差點回不去霧城,可算是逃出來了,以後別讓我一個人回來見老太太行嗎?要了命了簡直是。」
謝南忱難得挾了絲笑腔:「這次又幾個?」
「五十張照片啊,五十張,看得我人都麻了。」裴明霽近乎哀嚎,「你說我一個私生子,她對我婚姻大事那麼上心幹嘛?我爸都入土了她讓我自生自滅不好嗎?」
謝南忱輕嗤了聲:「你知足吧。」
裴家太太人美心善,賢惠大度,雖然裴旭在世時沒少在外面玩花的,甚至還弄出個私生子裴明霽,老太太依舊跟他舉案齊眉,連同私生子也沒受苛待,給裴明霽挑的都是臨港最好的閨秀名媛,美貌家世人品樣樣不落。
可反觀他自己。
父親剛去世,產業分不到手裡不說,繼母不容拒絕地給他安排婚約,還選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小戶,用意不言自明。
就是想讓他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爬到謝承澤頭上去。
「對了,你那未婚妻怎麼說?你真要跟她結婚啊?」裴明霽提起他的事,正經起來,「我可託人打聽過了,銳鋒實業那小公司根本就不堪一擊,你繼母故意給人家使絆子,玩強取豪奪那套,為了幫你找個沒家世沒背景的媳婦兒可真是下足了本錢。你要是不反抗,那可就徹底被她拿捏了。」
「這不正是她要的嗎。」謝南忱手裡拿著根玉竹,色澤明艷,泛著光澤,他指尖輕叩,修剪得圓潤乾淨的指甲敲擊出沉悶而淡定的節奏。
裴明霽嘖了聲:「我那便宜媽這邊可有幾百號名門閨秀給你隨便挑呢,確定?」
「你自己留著挑吧。」聽見電話里傳來機場廣播的聲音,他不咸不淡地說了句,「掛了。」
稍一抬眼,就瞥見校門口一抹亮色。
白色連衣裙在深灰色柱子旁顯得格外乾淨,個子不高,目測一米六,巴掌大一張小臉,還帶著圓潤的嬰兒肥。眉眼看上去清秀靈動,轉著眼珠子正往這邊瞧,雖然被黑色的車膜擋著,明知她看不見裡面,那一瞬卻依稀有種對視的錯覺。
謝南忱撇開眼,淡淡地對徐誠說:「開門。」
話音剛落,另一側電動門緩緩打開,女孩似乎也確定了什麼,徑直朝這邊過來。
腳步很快,帶著點輕盈的小跑,那一蹦一蹦的讓人心口也跟著震,眼睛不看都彷彿能感覺到。
徐誠下去接人,站在車門旁邊微微躬身:「黎小姐,請上車。」
作為一名專業助理兼司機,雖然知道薛芳若安排的未婚妻,謝南忱打心眼裡不會待見,但還是做足了表面功夫。
黎梔有點受寵若驚地垂了垂眸:「謝謝。」
她轉頭看向後座的男人。
夜晚車門逆著光,昏暗模糊,只看到裡面那人鼻樑翹挺的輪廓,手腕上烏黑髮亮的沉香手串,和掌間盤玩的玉竹。
好像還……挺帥的。
目光落在滾珠似凸起的喉結上,黎梔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她雖然不是顏狗,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先前對這人的猜測全都被擊碎,不得不承認,是有一些驚喜在的。
「上車吧。」
直到那人開口,清冽疏離的嗓音飄過來,黎梔才回過神,「哦」了一聲,乖乖上車。
車門自動合上,她和他分別坐在寬敞的後座兩邊,彷彿隔著條楚河漢界。
謝南忱始終望著前方,沒有給她個眼神,黎梔也正襟危坐,大氣都不敢出一個,車內瀰漫著一股熟悉的香味,很淡,是因為不久前剛聞到過,她才能分辨出來。
內斂而清幽的沉香味,應該來自他手腕上的珠子。
怎麼現在的豪門貴族,都不戴名表,改玩起沉香了?
謝南忱也是,那位傳說中的裴六爺也是。
雖然沉香與沉香有異,但記憶中傘柄上的香味和此刻珠串散發出的香味幾乎一樣,應該都不是凡品。
「你想解除婚約?」謝南忱忽然問她。
車子平穩地行駛著,不快不慢,是令人舒適的速度,黎梔卻覺得每秒都如坐針氈。
「是的。」她拘謹地靠著車窗,彷彿這樣就能降低另一側男人帶給她的陌生的壓迫感,語氣認真地說,「謝先生,我希望跟我結婚的另一半,我們應該是有感情的,而不是像這樣草率地被安排結婚。我覺得這是對婚姻很不尊重的行為。」
男人唇角勾了勾,她彷彿有感覺到,可當轉頭看過去時,又只看見滿目疏淡。修長手指慢條斯理地摩挲著玉竹,瞧不出半點情緒,她不知道自己的話是否有惹他不高興。
「當然,這只是我的拙見。」黎梔也怕得罪人,話鋒一轉,「我知道像您這樣的豪門貴子,可能對婚姻的需求跟我不同。但所謂強強聯合,我們黎家只是普通生意人,高攀不起謝家,和我結婚對您也沒有一點好處。」
「說得很好,不過。」謝南忱頓了頓,玉竹在他手裡轉了個方向,她甚至沒看清楚動作,只一瞬眼花,血色吊墜就轉到了另一邊。男人聲線略低,慵懶而又擲地有聲,「黎小姐不必妄自菲薄,謝家選中你,自然有謝家的原因。」
不知道為什麼,黎梔總覺得他提及「謝家」這兩個字,不像是在說自己家,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嘲諷和冷漠。
「長輩之命,理當遵從。」男人望向她,薄唇輕啟,如冰川仙籟的清潤嗓音吐出最不近人情的話,「我不會同意解除婚約,黎小姐也無需多言。」
長輩之命,理當遵從。
黎梔不敢相信這八個字是出自一個現代人之口,愣愣地盯著謝南忱,試圖從他這張清俊的臉上看出一絲開玩笑的破綻,然而並沒有。
他嚴肅得不能再嚴肅。
她突然想起那天在墓園看到的高瘦身影,在謝文駿葬禮上格格不入,沒表現出半分悲戚的男人。
雖然當初沒看清臉,氣質和身形卻越來越和面前的人貼合,也和那天聽到弔唁賓客竊語的內容逐漸對上了號。
原來那個被罵不孝的,連父親去世都無動於衷的人就是他。
謝南忱原本訂了餐廳,邀請她共進晚餐,可黎梔不想再跟他多待一秒,推說有論文要改,讓他把自己放在地鐵站附近。
謝南忱也沒多說,讓徐誠照做。
在地鐵上擠了半小時,回到家只覺得身心疲憊,晚飯隨便扒拉兩口就吃不下了。
黎銳鋒問她:「去見過謝少爺了?怎麼樣?」
「不怎麼樣。」黎梔放下碗筷,「我吃飽了,先上去了。」
黎銳鋒望著她背影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剛要伸手去夾菜,撈了個空。
轉頭一看,梁木蘭一隻手端著個盤子往廚房走,黎銳鋒愣住:「你幹嘛?我還沒吃好呢。」
梁木蘭哼了聲:「我吃好了啊。」
黎銳鋒皺眉:「那我怎麼辦?」
「我管你?」梁木蘭毫不留情地把剩下的盤子也撤走,「沒用的男人,吃了也是浪費糧食。」
「……」自從他悄沒聲息給黎梔說了親,就沒見過老婆一個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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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梔打電話和桑寧吐槽,緊接著失眠到半夜,好不容易睡著了,居然夢到自己結婚的場面。
沉重的鳳冠霞帔壓得她脖子酸疼,抬不起頭,還拖著曳地長裙艱難跋涉了很久很久,終於走到一座恢弘的宮殿,門口掛著紅燈籠貼著紅喜字,裡面卻傳來和尚念經的聲音。
宮殿里不會有和尚,結婚也不該念經,可見這夢的荒誕,然而身處夢中的她只覺得真實得絕望。
第二天早上起來,頭昏沉沉的,比宿醉還難受。
動都懶得動一下,只能躺在床上看手機。
有個畫手接單用的app,私信十幾條,問價的,諮詢的,她腦子昏昏地回了幾條,接了兩單比較簡單的。
比起那些動輒排期排到下個月下下個月的畫手,她比較佛系,主要是臨近畢業,怕時間擠不出來,反倒耽誤了人家。
直到保姆叫吃飯,她才應了一聲,拖著沉重的身子起床。
黎銳鋒一早去公司,梁木蘭也外出了,午飯就她一個人。
黎梔吃完,精氣神恢復了些許,正想著下午要不要跟桑寧約逛街,擱桌上的手機突然響了,有電話進來。
一看,居然是謝南忱的助理。
她心裡一萬個不想接,可終究還是抱了點奢望,放到耳邊:「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謝南忱的聲音:「你好,黎小姐。」
沒想到是正主,黎梔皺了皺眉:「謝先生有事嗎?」
「黎小姐今天有沒有空?」他問。
黎梔反問,重複剛剛的話:「謝先生有事嗎?」
那邊沉默了幾秒鐘,才繼續:「昨晚黎小姐說的話,我仔細想了想。」
黎梔耷拉著的眼皮瞬間撐起來,眼裡也有了光。
「你說得沒錯,的確不能這樣草率結婚。」頓了頓,謝南忱嗓音清潤,卻不容拒絕地開口,「所以你如果有空的話,我們今天見一面。」
黎梔愣了一下:「做什麼?」
謝南忱:「培養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