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追星一本正經戳穿逐月:「都是將軍在和他們周旋,你除了在旁邊看,什麼都沒做。」
他嫌棄掃了她一眼:「腰都比水桶粗了。」
「好你個孟追星!」逐月嗔怒,挽起袖子就要去撓他。
追星面無表情輕巧閃避,同時朝林策道:「將軍難得清閑,應該多養養身子。」
林策天生骨骼纖瘦,戰甲一卸,比女子還單薄的身形流露幾分易碎的脆弱,看得人心裡有些發疼,卻又勾出人心本性中那一點隱秘的獨佔和暴戾欲/望,想將他攬入懷中,肆意欺/凌。
「我和逐月不一樣,」林策調侃,「我吃不胖。」
「將軍!」逐月沒想到將軍和追星一同取笑她,氣得瞪大了眼。
這時又有一親衛滿頭大汗跑進來:「將軍,謝相又來了。」
林策眉頭霎時蹙起,這回又有什麼事?
追星看向逐月:「你剛吃飽飯,正好去對付他。」
「我……」逐月一時語塞,她怎麼對付謝信?
「將軍,我能直接一劍殺掉他嗎?」
朝堂上的那些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她不是不擅長——只能說一句,完全不會。
追星一臉冷峻:「你說呢。」
南昭第一權臣,「好心好意」來將軍府探病,被林大將軍的貼身侍衛一劍殺了。
這是要替將軍造/反嗎?
林策無奈哼笑一聲,長腿一邁,離開校場朝自己院里走去。
前腳剛回院,謝信已同前幾次一樣,趾高氣揚走入院中,儼然把將軍府當做自己府邸。
見到林策,眼中藏鋒的笑意略微一驚:「將軍怎麼不躺在床上休息?」
「托謝相的福,末將病情稍有好轉,已可下床走動。」林策即便裝病也裝的敷衍,口中稱病,一絲病態也沒表現出來。
對於林大將軍的「病情」,謝信不怎麼在意,只笑問:「今日怎麼不見徐校尉?」
麒麟鬼面后的澄澈目光淡漠看了他一眼,未置一詞。
謝信裝模作樣笑嘆:「原來是府中機密,謝某不該多問,是謝某唐突。」
無人接他的話。一陣秋風捲來幾片落葉,盤旋舞動,輕輕跳落在地,發出冷寂碎響。
氣氛有些尷尬,謝信只能自己接下去:「好不容易才能有事來見將軍。將軍看看這個。」
他懷中抱著一卷畫軸,此時攤開,拿到林策面前。
這一幕似曾相識。林策沒理會對方故意說得曖昧的話語,淡然朝畫上看去。
「這是上回那副畫?」
將軍府畫師畫的林大將軍真容。
腰粗臂圓,青面獠牙,額生三目,手持長刀叉腰而立,如敲骨吸髓的惡鬼夜叉一般。
站在林策身後的逐月上前一步,湊過頭仔細查看:「這不是上次那一副。」
「將軍,這不是我畫的。」
上次她的畫被奸商加到一錢銀子,怕壞了將軍府名聲,再沒敢拿將軍畫像出去賣錢。
追星在一旁冷嘲:「逐月畫不了這麼好。」
逐月的畫技比孩童高明不了多少,用筆極為粗糙,畫人似鬼,畫形貌醜陋的林大將軍,更似鬼。
而眼前的這一幅,雖然相貌,身形,動作都類似,但線條粗細均勻,細節刻畫精巧,除了畫上的人丑,其他都可堪稱精品。
不光畫技巧妙,活靈活現躍然紙上,作畫用的錦紙,填色用的彩墨,皆是金貴之物。和將軍府粗製濫造,五文錢一張的畫像,有著雲泥之別。
這是擅長筆墨丹青的名家畫師,仿造逐月筆下的林大將軍,重新繪了一副。
「這是新的一批林將軍畫像。」謝
信朝幾人解惑,「上次的那一批,數量稀少,謝某也只買到那一張。」
「這幾日,市面上又出現了這樣的林大將軍畫像,以供百姓購買。」
面具后的眉宇微皺:「有人打著將軍府的名號,騙百姓錢財?」
「能不能稱之為騙錢,還要另說。」謝信眼中笑意濃厚,「這樣的畫作,無論印刷用的紙張油墨,皆是上品。別說幾錢銀子,書畫鋪里那些買幾兩銀子一副的,做工也沒有這般細緻精巧。」
「幾錢銀子就能買到這樣的畫,謝某反而覺得賺了。」
只可惜畫上的人,丑得慘絕人寰。
有人打著將軍府的名號,製作了這樣一批精緻畫像,在京城各處售賣。
逐月不理解:「這人什麼意思?」
尋常百姓買來貼在門上的門神畫像,紙糙墨淡,幾文錢一張,就圖個驅邪避凶,把邪祟嚇得不敢進門。
裝幀精美的畫像,不可能買回去貼門板上。
「畫里的,是深受百姓愛戴的林大將軍,雖然看起來……」謝信笑看林策一眼,斟酌字句,「確有一些可怕,但這乃將軍府畫師所畫的將軍真容,趨吉避凶,還能防止家中紅杏出牆。」
「如此精美的畫像,只賣幾錢銀子,家家戶戶都願意買上一副,供奉在家中。」謝信笑意陰寒,話裡有話,「將軍可知,這其中意圖?」
林策閉口不言,目光如霜刀般鋒銳幽寒。
逐月見將軍神色凝重,知曉事情重大,急忙看向追星。
追星同樣眉頭微蹙,冷著一張臉,對她視如未見。
院中氣氛凜冽,沉悶如黑雲壓在人頭上,令人心焦氣躁。
過了大半晌都無人說話,逐月終是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小聲問道:「將軍,有人打著將軍府的名號賣畫,他圖什麼?」
打著將軍府的幌子,賣高價騙錢,逐月能夠理解。
印刷如此精良的畫像,才賣這麼點錢,她實在想不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做了有什麼用。
「將軍乃鎮北軍統帥,手握重兵,掌管朔北三州地界。」謝信毫不避諱,「若有人說,林大將軍想要擁兵自立,獨霸一方,謝某絲毫不以為奇。」
逐月一怔:「將軍怎麼可能……」
「宣武陛下在世時,對將軍極其信任和偏寵,」謝信俊逸眉眼彎得像一把鋒刀,「無論林大將軍再如何居功自傲,功高震主,陛下和將軍君臣一心,絕不會因此對將軍心生半分猜忌。」
「而如今帝位空懸,將軍的名望若在京城都壓了周家人一頭,天下百姓有何說辭,謝某可就不敢說了。」
他意味深長:「等下一任天子繼位,會否還如宣武陛下一樣信任將軍,也不好說。」
有人刻意打著將軍府名號,售賣林大將軍畫像。
百姓家家戶戶買一張回去掛在家裡,朝廷公卿怎麼想?新任天子怎麼想?
這江山究竟姓周,還是姓林?
饒是逐月不懂朝堂上的那些權勢爭鬥,此時也知其中厲害。
林大將軍聲望壓過天子,必然會引起各種流言蜚語。朝廷心懷猜忌,勢必造成局勢緊張。
林策抱拳朝謝信行了一禮:「多謝謝相提醒。末將定會將此事查個一清二楚。」
他被逼無奈,攪進周家皇位之爭,現在自己也攤上事。
謝信毫不見外:「如此大事,將軍確實該銘記在心。謝某今日也挾恩圖報一回。」
藏在面具后的眉宇輕微一蹙,不知謝信會提什麼刁難的要求。
笑意深含的清朗聲音悠哉道:「今日謝某再次留在將軍府上,吃一頓午膳。」
若非謝信來將軍府找他,林策不知還得多久才能知曉畫像一事。
他確實該好好宴請對方一次。
「逐月,吩咐后廚準備上好酒菜,款待右相大人。」
「好酒好菜大可不必。謝某隻想和同將軍二人同席,吃一頓便飯。」謝信再次以客代主,「將軍平日吃的什麼,今日就吃什麼,無需特意準備。」
「將軍府飲食粗淡,恐怠慢謝相。」
「怎麼會,」謝信語氣曖昧,似如話中有話,「能和將軍同席,無論吃什麼都有滋有味。」
既然謝信自己說無需另備酒菜,林策當然樂意省下這筆開支。
他吩咐逐月,把今日菜肴多添一份,請謝相在將軍府用膳。
按照謝信要求,二人並未去往膳堂,只在將軍府後院花園的涼亭內擺了一桌便飯。
酒菜很快上桌。三菜一湯,一葷二素,雖不豐盛,好歹不是上回那樣的殘羹冷炙。
餐盤卻仍是同樣的土陶糙碗。
「這碗……」謝信眼中笑意斂去,「將軍府上有一套山水蒼露玉碗,為何不拿出來使用?」
林策微愣,什麼碗?
「蒼露玉碗,當世珍品,當初宣武陛下為將軍建造府邸,所有器具大到傢具擺設,小到碗筷枕衾,一應備齊,將軍回京便可直接入住,什麼都無需再準備。」
謝信眉眼被涼亭的陰影染上一層晦暗,喜怒難以明辨:「這套碗具,還是謝某幫陛下尋得,放入將軍府上。」
林策:「……」
將士們行軍打仗,鍋碗瓢盆都習慣帶著。這次帶回五百精銳,平時生活器具也都一個箱子直接運回京城。
後勤內務由孫有德和逐月負責,府里有些什麼東西,他還真不清楚。
「末將在京城待不了多久。那些存放在箱子里的東西,沒必要叫人拿出來。」
「即便將軍府主人並未居住於此,往常也有僕役負責日常打掃。那套碗具十分貴重,並未收納在箱子里。」
謝信對將軍府的了解,比林策自己還清楚,「我曾親自吩咐僕役,將碗具放在廚房的木櫃中,直接就可拿出來使用。」
他又一眼掃過涼亭外的花園:「將軍府的設計圖,御史大夫曾拿給我過目。花園如何修建,我也給過一點意見。陛下曾命人種過幾株奇花異草,京城沒有,是我從南陽謝家讓人送來的種子。」
「打理花園的花匠,也是我替陛下找來的。」
謝信口中說著「給過一點意見」,卻特地從南陽尋來奇花異草,想必也曾費過不少心思。
然而林策入住將軍府後,原來負責打理空置將軍府的那幾個僕役,已被遣去了別處。
花園無人照料,嬌弱的珍貴花草很快枯萎,迅速被稀疏的雜草搶佔了位置,完全看不出以前的模樣。
謝信平日笑裡藏刀,外表一副悠哉閑適的模樣。
此時峻秀眉眼中的笑意消失,莫名散著幾分似有若無的慍怒,咄咄逼人的戾氣比起身經百戰的武將也不遑多讓。
「所以呢?」林策嘴角微微揚起,語氣同對方一樣冰冷,「謝相今日興師問罪來了?」
「這裡是鎮北將軍府,府中一切如何打理,我說了算。即便是曾經督建將軍府的人,也輪不到他來說三道四。」
宣武帝已經駕崩。縱使他還在世,林大將軍住進了將軍府,就算把所有一切推倒重建,也沒人有資格指手畫腳。
謝信驀地一怔。二人靜默對視,過了好一會,他嘴角才緩慢又僵硬地輕微揚起,隱藏起一絲莫名難言的情緒:「是謝某失言了。」
「謝某自罰三杯……」他本想拿酒,猝然發現,桌上並無酒杯。
林策漠不經心看向他,未置一詞。
謝信訕訕一笑:「將軍平日不喝酒?」
清悅
嗓音語氣冷淡:「軍營里禁止酗酒。否則軍法處置。」
「我記得上回在青竹院,將軍是喝酒的。」
「那晚我旁邊坐著美貌佳人,心情舒暢,自然要喝上幾杯。」
言外之意,此時和謝信一同進餐,沒這個心情。
謝信怔了片刻,無奈嘆笑一聲。
隨後宛如無事一般動起筷子,似乎真將粗茶淡飯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午膳,謝信無視主人一臉趕客的表情,坐了大半個時辰,才拿著帶來的畫緩步離開將軍府。
人走後,中午才回府的孫有德無奈哀嘆:「將軍。」
「謝相來將軍府告知畫像一事,原是好意。你這樣得罪他,往後他懷恨在心,處處作對。淮王殿下想要登上皇位,恐怕更難。」
林策不屑冷嗤:「我對他卑躬屈膝,曲意迎逢,他就願意擁護周則意登帝?」
孫有德一口氣噎住。
追星冷然道:「謝信和鎮南軍是一路。有人假借將軍府的名義售賣將軍畫像,意圖讓將軍名聲受損,引發朝廷的不滿和猜忌。若是我,只會袖手旁觀。」
沒落井下石都算好的。
「他兩次都特意來將軍府告知此事,看似好心,內里說不定另有謀划。」
逐月點頭:「聽他說話的語氣,就不像誠心想幫忙。這人笑裡藏刀一肚子壞水,有德,你別被他迷惑。」
「有句老話怎麼說來著,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謝信必然別有圖謀,將軍千萬得小心。」
林策淡笑:「我還用你來提醒。」
他轉頭吩咐追星:「帶一隊兵士,去坊市各處打聽,究竟何人在賣將軍畫像。」
追星果斷拒絕:「打聽消息和跑腿這麼簡單的事,逐月就能做。」
逐月怔愣眨眼:「我去跑腿,那你幹什麼?」
追星:「我留在將軍身邊,保護將軍安危。」
「孟追星!」逐月嗔怒,「你根本就是想留在府里偷懶!」
追星一臉冷漠:「世面上售賣的將軍畫像,是仿造將軍府畫師的畫作。說到底,這事原本就是將軍府畫師惹出來的。」
將軍府畫師咬牙:「孟追星,咱兩走著瞧。」
說完無奈朝將軍府門口走去。
林策戲謔:「如果在外面惹了事……」
逐月揮揮手:「知道!我報鎮南軍的名號。」
……
謝信離了將軍府,很快回到自己的丞相府。
管事有些納悶:大人眉歡眼笑的出門,為何怏怏不樂地回來?
在他印象中,似乎從未見過自己大人神色如此陰沉的時候。
他惴惴不安接過謝信扔來的畫軸,小心翼翼詢問:「這幅畫,也同上次那副一樣,放在珍寶庫里精心保管?」
「不必,」謝信語氣冷寒,「隨便找個地方暫時放著,事情查清之前還有用。等事情查清,拿去燒掉。」
管事唯唯諾諾應了一聲,正打算告退,謝信忽然吩咐:「準備好沐浴的熱水和更換的新衣。」
現在?管事驚詫,大人只在晚間睡前沐浴,沒有白日沐浴的習慣。
謝信睥睨他一眼,幽寒的眸光沒有半點笑意。
管事驚出一背濕衣冷汗,緊忙去往後院,吩咐僕役準備熱水,灌滿浴池。
***
水氣氤氳的浴房裡,琉璃燈的暖光若明若暗,憑添幾分朦朧旖旎。
寧越之站在屏風後面,透過鏤空的花雕,看到了另外一邊的跌宕春景。
俊麗眉眼鋒光閃耀,微垂眼角下,一顆淚痣熠熠生輝,似如熒光流轉的利刃淬著見血封喉的毒藥,一眼就勾去人的三魂七魄,讓人永世沉淪。
那人緩緩褪下外袍,光潤如玉的瑩白一覽無餘。
寧越之身形瞬間一僵,烈火熊燃。
他呼吸稍有加重,對方即刻發現了他,欺身而上將他壓倒在地。
勾魂奪魄的眼神帶著冰冷殺意,居高臨下輕蔑睥睨。骨節分明的細長手指緊緊卡著他的咽喉,稍一用力,就能將他的脖頸扭斷。
即便對手不用拿捏他的要害,寧越之也已甘之如飴地臣服在他身下。
他用力掐住清瘦腰窩,挺身長驅直入,縱情放肆在那道沁人心脾的春風裡。
……
溫燙的粘膩讓寧越之猛然驚醒。
等到過了這陣餘韻,他哂笑著起身,沐浴更衣。
他的隱疾被林策治好,如今卻又染上新的病症。
沐浴完畢穿戴整齊,他去往永泰宮覲見周則意。
周則意玉樹臨風的頎長身影在高閣的觀景台上憑欄而立,昳麗的桃花眼眸光淡漠,眼角卻隱有淡淡霞紅,昭顯幾分暴戾的妖冶。
寧越之心中瞭然,周則意定然和他夢到了相同的人,在夢中做了相同的事,玷/污了那道明媚春風。
身後傳來腳步聲,周則意並未回頭,只平淡問道:「查到些什麼?」
「鎮北軍所有兵士的吃食都是如此,即便林大將軍也不例外。」寧越之語含幾分無奈,「將軍府後廚採購的食材十分普通,沒有任何奢侈的山珍海味,也推測不出什麼特別的喜好。」
周則意低聲說了一句「知道了」,正欲叫人退下,又有宮人上樓稟報:廣湘王周翰入宮,求見殿下一面。
「周翰?」周則意聲音清冷,「他來做什麼?」
思忖片刻,他轉身朝樓下走去,吩咐宮人:「帶他進來。」
……
早在二十多年前,先帝駕崩,安平公主和定國侯手握朝政大權,就將先帝所有嬪妃遣出後宮。
到後來宣武帝穩坐龍椅,他們姐弟二人那一幫子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再也沒人住進過皇宮。
廣湘王的父親為皇貴妃所出,是安平公主同父異母的兄長。
周翰和周則意為表兄弟。
安平長公主和異母的兄弟姐妹們關係疏遠。
周則意少時身為定國侯府小世子,位尊權大,幾乎踩在那些周氏皇族的親戚頭上。
後來定國侯府失勢,他被褫奪爵位貶為庶民,和周家親戚可說完全斷絕了關係。
帝王家本就親緣淡薄,他和周翰都要爭搶王位,雖為表兄弟,關係比仇敵還要水火不容。
周翰雖為宣武帝侄子,他的父親二十多年前就已經出宮建府,他自己從未在宮中住過一日。
此時入宮來找周則意,看著金煌的琉璃瓦,朱紅的高牆,雕龍畫鳳的大柱,心中難免升起幾分艷羨和酸楚。
想當天子,不正是想住在金碧輝煌,至高無上的皇城裡嗎?
見周則意入殿,周翰急忙起身朝他示好,口稱「皇弟」。
周則意淡漠看了他一眼:「廣湘王來此,有何貴幹?」
周翰熱臉貼了冷屁股,動作明顯一頓。
虛情假意無用,他也不再佯裝兄友弟恭,直言道:「本王確有極為重要的事情來找淮王相商。」
「此前別莊宴會上,有賓客對淮王不敬,本王未能及時阻止,惹淮王不快,是本王的過錯,」他抱拳一禮,「本王向淮王殿下賠禮道歉。」
「是么?」清越嗓音如凜冬的深潭一般,平靜無波又霜寒刺骨,「本王還以為,廣湘王故意指使他們,給本王難堪。」
盛氣凌人的強戾壓迫感,讓周翰從後頸到脊背倏然一涼,額頭滲出幾滴冷汗,訕笑道:「多有得罪,還望淮王見諒。」
「
若本王沒記錯,」風流昳麗的桃花眼仍然帶著傲然睥睨的冷漠,不依不饒道:「上一回青竹院,謝相的私宴上,太常和宗正家的公子,也和廣湘王交好?」
周翰被砭膚伐骨的戾氣瘮得心口猛然一顫。
頎長的黑影投下,籠罩他全身,似乎虛空被開了一個黑口,惡鬼邪祟從黑暗的深淵裡爬出,嶙峋扭曲的鬼爪要將人四肢活生生扯斷,拖回無盡的幽黯黃泉。
「是,是。」周翰想不通周則意身上為何會有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暴戾威壓,卻難以自控地身體微顫,「一切都是本王之過,淮王殿下大人大量,萬勿放在心上。」
他咽下一口唾沫:「那些世家公子冒犯淮王,本王難辭其咎,但是……」
他聲音突然拔高:「刺客行刺,絕非本王指使!淮王一定得相信本王!」
「本王識人不善,不辨菽麥,府里養了一群廢物,讓刺客輕而易舉潛入庄中。」他越說越激動,甚至破口大罵手下那群吃閑飯的侍衛,「但那群刺客並非本王安排!」
「若非別莊有密道,本王手下還有一兩個忠心護主的侍衛,拼著性命將本王送入密道,逃過刺客追殺,本王也會死於這場刺殺之中!」
大批刺客出現在他的別莊里,橫行無忌大開殺戒,許多人都說是他自己唱的這齣戲。
即便他在朝堂上極力澄清,真正的主使一日未抓到,他就有最大嫌疑。
這幾日,他深深嘗到了有口難辯的滋味。
「這段時日本王在府中養傷,每日冥思苦想,刺客究竟何人所派。」
周翰情緒激動,在大廳內來回踱步,雖同周則意說話,更似自言自語:「除了陳梁王年紀太小,其他四位王儲,本王都遞去了請柬。」
「吳王和本王素有罅隙,勢如水火,自然不會出席本王的宴會。所以那日,只來了淮王殿下和恭王。」
「恭王被刺客砍傷,當場昏迷。淮王殿下卻安然無恙逃出生天,」他看向周則意,「我曾想過,這事莫非淮王殿下所為。」
「畢竟淮王背靠林大將軍,完全有這個能力。」
「殿下無須否定,」周翰語氣決然,「林大將軍一直暗中支持殿下,殿下必定已和林將軍結為同盟。本王若連這點貓膩都看不出來,也不用再爭這個帝位。」
周則意眸光暗了幾分,不置可否。
周翰繼續自言自語:「那日朝會上,林大將軍為自己辯駁,說出一個只有他們軍中武將才知道的細節。」
不同的軍隊,所用軍械上都有各自標識。
「本王思來想去,刺客不是林大將軍和淮王派的。」
寧越之立在一旁,漠不經心聽周翰說話。
聽到此處,差點嗤笑出聲。
這麼簡單一個事實,用得著思來想去?
若是林策安排的這場刺殺,廣湘王和恭王還能有命在?
他的林大將軍竟被一群自命不凡的朽木看輕。
周翰對旁人的嘲笑恍然未覺:「不是本王,也非淮王殿下,那最大的嫌疑只有一個。」
周則意淡然道:「恭王。」
幕後主使,那日大朝會上他就已經猜到。
他不知為何周翰想了這麼些天才想明白。
「沒錯!」周翰目光一亮,周則意和他不謀而合,他的猜測得到認同,瞬間喜出望外。
「吳王貪圖享樂,只因母妃和妻子是王家族人,才借著王家的勢力來爭奪帝位。他自己是個膏梁紈袴,一無所能。」
「陳梁王年幼,有公卿擁立他,僅因為他姓周。」
這兩位周家皇族,周翰從未放在眼裡。
若非半路殺出一個淮王周則意,能稱作對手的,只有恭王。
「皇叔那日被刺客所傷,昏迷不醒,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來來回回的腳步驟然一停,「若這一切都是假象呢!」
「刺客是皇叔所派,他根本沒受傷,所有一切都是假象。他裝模作樣演了一場苦肉計,迷惑滿朝公卿!」
周翰越說越快:「宣武陛下在位時,我二人並無繼位的資格,更無繼位的想法,平日關係不錯,時有往來。」
「他去過好幾次本王的常庭山別院,熟知別院的布置,提前安排刺客並非難事。」
「皇叔性格寬宏,朝中不少公卿和他私交深厚,認為他能做一位仁德明君,因此支持他繼位。誰能想到!這二十多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裝出來的!」
宣武帝正值盛年,駕崩的突然,廣湘王此前未曾想過,自己還能有坐上龍椅的機會。
更未想過,寬厚弘毅的皇叔,為了帝位,出手竟然如此狠辣決絕。
「皇叔和許多文臣相熟,和朝中武將也有私交,若他真有心豢養刺客,私鑄軍械並非難事。」
「他在本王的宴席上動手,使用軍中兵械,這樣可以一舉殺掉我和你,再嫁禍林大將軍!」
「他自己再上演苦肉計,中一刀,假裝昏迷不醒,洗脫嫌疑。」周翰咬牙切齒,「這些天,他對外宣稱養傷,閉門謝客,誰知道他那傷是不是真的。」
「說不定他正在府中花天酒地,謀劃下一條毒計!」
「皇弟!寧大人!」周翰靠近周則意,言辭懇切,「恭王人面獸心,想置我兩於死地,咱們一定要把他的狐狸尾巴揪出來!」
周則意淡漠掠視他一眼,不置一詞。
寧越之笑容陰寒:「追捕刺客,本就是卑職分內之事。廣湘王殿下大可放心。」
「滿朝皆知,寧大人統領羽林衛,心思聰慧手段高明,」周翰恭維寧越之,「謝相將追查刺客一事交由寧大人,寧大人必能不負眾望,早日將刺客緝拿,剝開恭王那副寬厚弘毅的表皮。」
說到謝信,周翰又暗中咬牙。
他自以為在這幾個周氏皇族裡,他和謝信私交最好。謝信雖未明確表態,內心卻偏向於他。
然而這次他遭遇刺客險些喪命,謝信根本沒放在心上。
說不定恭王和謝信暗中也有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合謀對付他。
「恭王陰險狠毒,他沒除掉我們,必不會善罷甘休。」他再次朝周則意陳述厲害,「那些刺客一日未抓獲,我們說不得哪天再次遇上刺殺。」
「還望寧大人多費幾分心思,迅速揭穿恭王的陰謀。」
「這是自然。」寧越之趁勢問道,「殿下可知,恭王會將手下的刺客藏在何處?京城附近,可有恭王田莊,適合偷偷摸摸鑄造兵器?」
「皇叔田產眾多,京郊附近,僅本王知曉的私宅就有多處。」周翰甚是配合,「本王回府之後,即刻將他的私宅別業擬一份清單,交給寧大人。寧大人可按上面地址,派羽林衛一一查探。」
三人商定之後,周翰匆匆忙忙離開永泰宮,急著回府讓屬下調查恭王別業里,有可能窩藏刺客的地點。
人一走,寧越之冷聲嘲笑:「自作聰明的廢物一個。」
周則意平靜道:「周翰最大的倚仗,是那些名門世家。」
廣湘王一黨,幾乎都是世家子弟。有這些豪族支持,他爭奪帝位的優勢很大。
常庭山別莊里,好些世家子弟被刺客所傷,甚至有幾位公子不幸殞命。世族們對此大為惱怒,又看出他的無能,許多世家已不打算再繼續支持於他。
更有幾家因為公子喪生,上門找他討要說法。
沒了這些世家豪族的支持,周翰如今有如喪家之犬,幾乎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廣湘王府如
今門庭冷落,黨羽被恭王拔除,無力回天。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能來找我尋求合作。」
「他認為我們除掉恭王之後,他可以再次得到那些世族的支持。」周則意都懶得理會他,「如意算盤打得倒是挺好。」
白日做夢。
寧越之笑道:「他大勢已去,殿下無須理會。只是原本支持他的那些世家,如今正在考慮新的人選。殿下一定要把握機會。」
周則意最大的劣勢,便是朝中無人。
又因罪臣之後,世家公卿和百姓對他天生帶了幾分成見。
此時那些名門望族,都在重新考慮要支持的繼位人選,周則意正好可以趁這個空檔,拉攏幾個世家,培植自己的黨羽。
「不急,」周則意麵色淡漠,「恭王也是這麼想的。」
「那殿下更應該儘快,不能讓恭王搶了先。」
「我倒想他們快一點和恭王結盟,這樣我們才好動手。」
寧越之一怔,隨即會意,陰惻一笑:「殿下英明。」
私鑄兵器,視同謀/反,株連三族。
那些世家豪族不明真相,一旦和恭王有了私交,就可想辦法把知情不報,協同謀/反等罪名安在所有人頭上。
有這麼一個把柄在手,以作威脅,何愁那些世家子弟不乖乖聽命於淮王。
「只是恭王這傷,不知何時能好。」
恭王假裝受傷昏迷,公卿們都認為他是最慘的一個。
他躲在府中,人影都見不到,想揪出他的尾巴,無從下手。
「無妨,」周則意漠不經心,「他計劃周詳,可惜運氣差到極點。」
他被林策的屬下所救,毫髮無損。
周翰也躲過一劫。
如此大動干戈,一個對手都沒有解決掉,可見帝星天命不在恭王身上。
「恭王機關算盡卻毫無成效,他自己最心慌。否則朝堂那日,他的黨羽也不會情急之下胡亂攀咬,咬到林策頭上。」
「還因此暴露了此計中最大的一個失誤。」
恭王命人打造軍械,打算嫁禍給林策。
可惜他不知道,鎮北軍用的刀兵箭鏃,都有獨特標識。
嫁禍未能成功,反而多了私造軍械這條謀/反重罪。
「他閉門不出,怕是心中慌得不得了,成日思慮如何才能把私造軍械一事和自己撇清。」
寧越之嘲笑:「偷雞不成蝕把米。」
「有周翰提供恭王的私宅別業,我們能省下不少事。」
許多私宅都是秘密,查起來極為費事。
周翰以前和這個皇叔交情不錯,能提供許多寧越之不知道的場所。
「等周翰將清單遞來,卑職即刻行動。」
先找出證據,等時機成熟之時,將所有一切揭露,打恭王一個措手不及。
「殿下,」寧越之忽然問道,「這事要不要先知會林大將軍一聲?」
「當然要。」周則意淡漠如霜的神色霎時融化,「現在就去將軍府。」
他耳根肉/眼可見的通紅:「吩咐御膳房迅速準備幾樣菜品,放食盒裡,我給徐……給林策一併帶去。」
***
半個時辰后,周則意和寧越之來到將軍府。
孫有德將他們迎入將軍府主院時,林策什麼都沒做,只坐在院中石凳上。
他只穿了單衣外袍,身形單薄,看起來比女子還細瘦幾分的極長雙腿交疊在一起,搭在腳凳上。
這是一個大刀金馬,極其霸道的姿勢。
林大將軍全身都散著一股冷戾寒氣,幾個親衛站在他身旁,腰背挺得筆直,脖子卻如同鵪鶉,埋得極低。
帶著麒麟鬼面
的那張臉更顯恐怖,再沒眼色的人都看得出來,林大將軍心情差到極點。
寧越之不禁調侃:「將軍怎麼了?可彆氣壞身子,又氣出什麼病來。」
「若有吩咐,卑職必定盡心竭力,為將軍分憂。」
院中氣氛凝滯,無人理會他。
院中氣氛凝滯,無人理會他。
周則意小聲問向孫有德:「發生何事?」
他耳根微紅:「怎麼不見徐如?」
未經將軍允許,孫有德不敢多說,只道:「徐如……徐如和逐月被將軍派出去辦事了。」
說完后嘴唇緊閉,表明無論淮王如何詢問,他絕不會告知發生何事。
周則意無奈,只得朝林策道:「這是御膳房做的一些吃食,請林大將軍享用。」
他刻意挑這個時候來將軍府,本想找一套說辭,和徐如一同進餐。
上回他搭著謝信,留在將軍府用餐,徐如那一番話,讓他心中不是滋味。
他知道戍邊的軍士條件艱苦,不知道苦成那樣。
他知道戍邊的軍士條件艱苦,不知道苦成那樣。
後來幾天派寧越之調查了將軍府的膳食,堂堂一品鎮國將軍,府中兵士吃的和尋常布衣百姓家一樣,和世家公卿比起來,寒磣得不忍直視。
他心疼不已,隔三差五派宮人給徐如送去宮中御膳。
然而將軍府一直未有回信,不知是否符合心上人的口味。
今日他好不容易有借口來到將軍府,可惜朝思暮想的人不在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