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 125 章
謝信一如往常,贊同附和:「林大將軍功高千古,這些是他應得的。陛下的做法,並無任何不妥。」
宣武帝龍顏大悅。
有一次,謝信查處了一樁官員忝官尸祿,欺上罔下之患,為了表彰他整頓朝綱的功績,宣武帝問他想要什麼賞賜。
謝信不要任何金銀珠寶,珍稀古玩,只請求天子,賞他一副畫作。
宣武帝欣然應允,將自己的墨寶丹青賜給了他。
正是那副。
宣武帝一有空就會作畫,畫的也都是林大將軍。
他有幾幅最為滿意的作品,這一幅,便是其中之一。
再後來不久,謝家家主八十大壽,謝信告假,回南陽給祖父祝壽。
謝家嫡孫自幼生活奢靡,即便只回家幾日,替換的衣服,發冠,配飾,裝了整整兩箱。
另外還有一個箱子,裝著他房中掛的裝飾——幾幅丹青。
謝信房中裝飾著幾幅丹青,皆是他心上人的畫像。
此次回家,他也如同搬家一般隨車帶著,一日都不願遠離。
同去謝家祝壽的,當然有和謝家世代交好的鐘家。
謝信和鍾譽已有一段日子沒見,雖常有書信往來,許多日常瑣事趣事,還是只得見了面才能聊。
那日謝信去給父母問安,回到自己院中時,鍾譽已在他房裡等候。
二人情同手足,鍾譽擅入他房間,根本不算個事。
謝信步入房中那一刻,鍾譽正站在牆邊,抬頭欣賞房中掛著的畫作。
他一動不動,似如一座金石雕像。
見到謝信,他先是取笑:「你怎麼回趟家,只住幾天,都要把畫帶著。」
「莫不是畫中人是妖怪,晚上從畫里走出來,和你共赴巫山?」
謝信微嘆:「我倒真希望如此。」
鍾譽只能感嘆,這種相思成疾的人,腦子可能已經不太正常。
隨後又好奇詢問:「這幅畫是誰畫的?」
謝信乍然一愣:「為何不是我所畫?」
「其他幾幅是你畫的,」鍾譽微嘲道,「這一幅鐵定不是。」
「你知道他手上拿的弓,什麼來頭?」
謝信答不上來。
「連這都不知,怎麼可能是你畫的。」鍾譽一邊取笑,一邊朝他講述這把弓的來歷。
這是林策十八歲生辰時,宣武帝御賜的烏金弓。
弓臂由烏木所制,質地堅實,重量輕巧。弓弦為白虎背筋,韌性異常。
即便膂力不足之人,也能百步之外穿雲裂石。
「這把弓治筋治角,工序極其複雜,且上乘的烏木虎筋極為罕見,很難再造一把。」
「但林策吩咐鎮北軍工匠,按照這把弓的樣式,仿造了一批,作為章字……如今已是宇字營的精銳兵士專用。」
「沒有宣武帝御賜的那把珍貴,也是不可多得的良弓。」
他又瞥了一眼畫作:「你意中人是林策身邊精銳,才能用這把烏金弓。」
「除了弓箭,那身戰甲,也是宇字營的軍備。整個鎮北軍,只有他們這一營的精銳鐵騎,才穿這樣制式的重甲。」
他朝謝信揚了揚下頜,嘲笑他不知這些門道。
謝信從未親眼見過心上人用這把弓的模樣,怎麼可能畫得出來。
謝信無話可說。這幅畫是宣武帝的畫作,的確不是他所畫。
「無論弓箭,戰甲,甚至馬鞍,箭囊,所有細節紋案一點不差,這些東西,若非對宇字營極其了解,不可能畫的出來。」鍾譽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書懷,作畫的人,對他的了解遠在你之上。」
「你有
這麼一個情敵,情況十萬火急。你再不趕快,」他調侃道,「我怕他落入別人之手。」
他又好奇地自言自語:「怎麼這人也畫得這般模樣,莫非他真長這樣?並非你情人眼裡出西施,刻意美化?」
謝信怔然僵在原地,鍾譽後面一句話,他都沒太聽清。
「情敵」兩字給他的震撼過大,似如雷擊重重砸在他心頭,讓他心緒朦朧一片。
他其實早已隱約察覺出帝王心思,只是他下意識阻止自己胡亂揣摩。
他自欺欺人,特意不朝情/愛方面想。
鍾譽不明真相,卻一語道破,讓他不得不直視這一問題。
他和人間的九五之尊,愛上了同一個人——那個相貌絕世,驍勇善戰,卻又冷血無情的大將軍。
後來鍾譽又取笑了他些什麼,他也沒聽清。
同樣也沒心思,把這人就是林策一事告知鍾譽。
幾日後謝信返回京城,日子過得一如往常。
他依舊時常進宮,和宣武帝關上御書房的門,談論林大將軍。
即便對著自己,宣武帝也從未說過,鎮北軍以後的安排。
但謝信隱約猜想,帝王應該也考慮過,將林大將軍召回京城,不讓他再遠在朔方。
那座氣勢恢宏的將軍府,帝王並不想讓其一直空置下去。
然而誰也沒料到,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瞬間帶走剛過而立,正值春秋鼎盛的帝王。
只是謝信心中莫名冒出四個詞:相思成疾。
他一直冥思苦想幾年,究竟要如何,才能讓林策入京。
沒想到造化弄人,宣武帝的駕崩,成了林策回京的契機。
那日江山殿里,謝信第一次直面林策。
他忽然有幾分情怯的懷疑,這個帶著恐怖鬼面的人,是否真是他魂牽夢縈的那位絕色佳人。
他小心翼翼地試探:林策本人,是否真如已逝天子所說的那般,和百姓口中的傳言,大相徑庭。
好在沒過多久,他就見到了林策的真容。
面具后的那張臉,比他那匆匆一面的輕鴻一瞥,更為鮮艷生動。
他魂牽夢縈了五年的心上人,終於將目光投向了他,得知他的存在。
……
「書懷。謝書懷!」鍾譽見謝信突然怔愣,叫了他幾聲,才叫回魂。
「怎麼突然傻了?」
謝信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威脅道:「鍾凌朝,你如今住在我府上,再口無遮攔,不怕吃錯什麼東西?」
鍾譽後頸一涼,訕訕笑了幾聲。
過一會又問:「你該不會真的,還沒朝他表白?」
他調侃謝信「有賊心沒賊膽」「平時在他面前橫,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結果連個朝美人表白的膽氣都沒有」「就會窩裡橫」。
謝信無話可說,他確實懼內。
更糟糕的是,他最初的試探,一不小心惹怒了林大將軍。
林大將軍心中那口氣沒順,看他哪兒都不順眼。
他已經竭力全力地大獻殷勤,可惜成效甚微。
林大將軍惱他,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兒。
「謝書懷,我可提醒你。」鍾譽嘴角微揚,帶著幾分幸災樂禍,「他隨林策進京,是為天子繼位一事。新天子一定,他可就走了。」
「你再不趕快……」
「你覺得我為什麼把你叫來京城?」謝信別有深意看了鍾譽一眼,「他不會那麼快回朔方。」
他不會讓淮王順利登帝。
他也不會讓林大將軍再回邊境,再上戰場。
等一個不知何時就會埋骨沙場的人歸來,滋味太難受。他這輩子,絕對不要經歷第
二次。
即便不擇手段,他也要將深慕之人強留在京城,讓他再不離開自己的視線之外。
***
鍾小將軍入京,宮中為他舉辦了一場接風洗塵的晚宴。
晚宴規模不大,邀請的只有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員。
林策帶著孫有德一同入宮,入席時,公卿們頻繁朝他投來打探目光。
林策好奇看向孫有德:怎麼回事?
孫有德搖頭:不知道。
過了一會,一位武將壯著膽子上前寒暄,狀似無意地詢問:「將軍今日沒帶夫人前來?」
這才是他朝林策敬酒的真正目的。
面具后的眸光微微一沉。
孫有德在一旁替他回答:「他出門辦事,今日不再府上。」
追星和逐月仍未回府,這兩日事多,林大將軍沒能顧得上。
何況將軍也還沒鬆口,沒答應繼續留著追星,府中兵士怕又惹惱將軍,不敢再提。
只能再等幾日,等將軍徹底消氣了再去求情。
沒想到這個時候,不明情況的外人突然問起。
孫有德略有尷尬地回應,生怕哪個不長眼睛的,又把將軍惹怒。
秋山宴上,林大將軍對那位枕邊佳人如此寵愛,怎會捨得遣人出去辦事?
若自己能得這麼一位絕色佳人,恨不得和他鎖在一起,日夜不分離。
武將暗自腹誹:將軍府親兵,都是武藝高強的兵士,什麼事情需要差遣那位美人去辦。
可惜將軍府內務,他一外人不方便詢問。
賓客都尖著耳朵聽他們對話,知曉今日林大將軍只帶了孫內侍前來,他們見不到那位天姿玉質的絕色,心中頗覺可惜。
即便美人已經名花有主,看一眼,也能令人心情舒暢。
宴會的主賓——鍾譽,坐在林策對面,同謝信相臨。
他同樣密切關注林策的一舉一動,聽到這話,覺得有些不對勁。
鍾譽敢說,對於林策和鎮北軍的了解,在場所有人都不及他。
林策虛歲廿四,尚未娶妻,也無妾室。鎮北軍將軍府連馬都是公的,哪來的將軍夫人?
他好奇問向謝信。
另一邊的大司馬聽見,為了朝這一位手握大權的新貴示好,朝他說起那日秋山宴的情況。
「那是將軍麾下的將士,並非女子。只是將軍對他用情至深,當著所有公卿的面,說回了朔方,即刻舉行婚典,明媒正娶。」
「因此大家尊稱他為將軍夫人。」
大司馬又感嘆:「那人容貌傾世,吾等本無龍陽之好,見了他,也瞬間理解,為何南昭斷袖之風盛行。」
並非不好南風,而是沒遇見符合心意的。
「宣武陛下曾更改律法,允許同性之間婚配嫁娶,甚至可以讓男子當正妻,想必也和他偏愛林大將軍有關。」
因為林大將軍的愛侶是個男子,帝王想讓他們名正言順的在一起。
南昭民風開放,達官顯赫之家尤好男寵,鍾譽出身顯赫,對養孌童男寵一事,見慣不驚。
何況軍營中都是男子,那點事再尋常不過。他比這些年過半百的老頭更見多識廣。
可這事不對勁。
林策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身邊帶個寵愛的兵士,乍看上去不奇怪。
可鎮北軍都是些什麼人?林策身邊有容貌絕世的?
能讓這些見多了美人的權貴都念念不忘,得美成什麼樣?
……只有唯一的一個……
林策親信中的親信,神清骨秀,美貌絕倫的徐如。
鍾譽昨日問謝信,那人究竟叫什麼名字,多大年歲。
謝信
告訴他,那人叫「徐如」,和林策同年。
「徐如?」他好笑道,「照著林策取的?」
鎮北軍兵士出身低賤——鄉野之民,為了孩子好養活,愛取賤名:狗蛋,狗剩,諸如此類。
亦或求富貴:招財,來福。
要不更簡單粗暴:王大,王貳。
只有原本出身尚可,因家人獲罪而被流放充軍的,才有個正經名字。
這些卑微草芥,若有幸經過摸爬滾打,立了戰功封了個官職,原先的名字就不方便再叫。
譬如李狗剩將軍,聽入耳中,只會給人留下笑柄。
於是大多數人會改名,叫李盛或者李乘。
鍾譽沒能打聽到,林策是否是他原名,但「徐如」這名字,必然是從軍之後再改的。
其徐如林。
徐如身形和聲音都同林策極為相似。
他是林策施展暗度陳倉之計時,用來正面引誘敵人的影衛。
鍾譽很早就知曉,那人是林策親率的宇字營精銳,和林策有深厚的袍澤之情,主從之義。
但他從沒想過,那人和林策居然還有肌膚之親。
他從沒聽說過林策枕邊有人,還以為林策兔子不吃窩邊草。
沒想到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神色複雜地看了謝信一眼,打了個眼色,將人叫到宴會場外邊。
他欲言又止看向對方,謝信沒好氣一笑:「我知道。」
「那你……」
謝信看鐘譽這幅意味深長的模樣,頗覺好笑,不打算告訴他真相。
等某天鍾譽知道的時候,可以看笑話。
他做戲道:「那我能怎麼樣?我遇到他的時候,能知道他和林策什麼關係?」
這人是林策親信,還是鍾譽告訴他的。
鍾譽心情頓覺微妙。
謝書懷想效仿那位挾天子令諸侯的丞相,連喜歡別人妻子這一點也有幾分相似?
然而這是謝書懷的情思,他不宜置喙。
何況那人確實天姿玉質,世間恐怕再難找出第二個。
他默嘆一聲,不再多言。
二人很快再次回到宴會場,一眼瞥見,林策旁邊多了一個人。
……
寧越之坐到了林策身邊。當著賓客們的面,舉止親密,肆無忌憚。
「聽聞孟追星惹怒了將軍,被將軍趕出府上?」
寧越之這幾日忙於想辦法阻止林大將軍和姚林郡主的婚事,一時未曾關注將軍府的動向。
昨日他聽到屬下稟告,將軍府的人在城中打聽孟追星和孟逐月,他才急忙派人打探,依稀探得一點風聲。
孟追星頂撞了林大將軍,將軍要把他逐出將軍府。
孟追星究竟因為何事違逆林大將軍,鎮北軍兵士守口如瓶,他派出去的暗探打聽不出來。
但寧越之幾乎敢肯定,必然和將軍迎娶姚林郡主一事有關。
寧越之不願見到他的林大將軍和別人成婚,孟追星自然也不願。
否則以孟追星對林大將軍的滿腔深情,只會對他唯命是聽,怎麼可能頂撞將軍。
他和孟追星同欲者相憎,互相看不順眼。又同憂者相親,彼此心中有種難以言說的默契。
林大將軍平日對他不假辭色,孟追星犯了錯,他同樣心冷無情。
孟追星這樣死心塌地,又武藝絕頂的侍衛,說捨棄就捨棄,連他都覺得頗為可惜。
寧越之又打探將軍府上私事。
林策冰冷看了他一眼,低聲罵道:「少他娘的多管閑事。」
寧越之啞然失笑。
將軍心情不悅,他又不小心觸了霉頭。
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孫有德。
敦厚耿直的孫有德朝他搖頭使眼色,示意他別在將軍面前哪壺不開提哪壺。
寧越之急忙閉上了嘴。
孫有德會想辦法替孟追星求情,他不便再多說。
可林策心氣不順,目光瞥向周則意,譏諷寧越之:「失寵了?」
周則意旁邊站了一個他未曾見過內侍,頂替了寧越之的位置。
寧越之忍不住輕笑了一聲,言辭曖昧地朝他的林大將軍獻殷勤:「卑職對淮王殿下,可沒有對將軍這般忠心不二。」
「何況卑職坐到如今這位置,靠的是真本事。」他暗含調戲一語雙關,「將軍賞卑職一個機會?讓將軍看看卑職的本事,包管令將軍滿意。」
林策懶得理他這番陰陽怪氣。
寧越之嘴角揚得更高,朝他解釋:「那人是淮王殿下以前的長隨,名叫鶴生。」
鶴生因為受了安定侯之恩,自願留在侯府,照顧年幼的世子。
後來從牢籠中脫困,原本打算走遍南昭的四海八荒,結果放心不下照顧了十年的世子,選擇了留在京城。
他和淮王十年主僕,患難與共,情深意厚。鶴生入宮,端茶倒水貼身伺候的活,寧越之也不願再做。
周則意之前似乎朝「徐如」說過,自己在侯府時身邊有一個長隨。
林策毫無興趣,過耳一遍,了解那人底細之後,不再多管。
……
林策和寧越之貼著耳畔小聲說話,在外人看來舉止十分親密,鍾譽不禁皺起了眉。
他雖未曾見過寧越之,對這位當朝第一權宦的事迹卻早有耳聞。
寧越之心狠手辣,外廷官員對這個宦官看不上眼,背後說他是靠獻媚討寵上位的佞幸之臣。
搬弄是非的飛短流長鍾譽聽過不少,他對實際情況也了如指掌。
太后和宣武帝何等人物,內廷誰能靠美色惑主?
寧越之能執掌內廷大權,除了他被太后養大,最重要的,他確實心思機敏,才智過人。
連謝信都承認他能文能武,是個良才。
寧越之手握大權,自視甚高,從來只有別人挖空心思討好他,他根本無需放低姿態,曲意逢迎別人。
但此時此刻,他對林策諂媚的態度,像極了以色侍人的佞幸。
林策也不拒絕,同他耳鬢廝磨,眉來眼去。
鍾譽剛剛得知,林策和徐如已有夫妻之實。
倘若林策對徐如一心一意,二人兩情相悅,他無可指摘。
反倒是謝書懷想要橫插一腳,讓他五味雜陳。
他只知林策驍勇善戰,不知他竟是個喜愛拈花惹草的好色之徒。
寧越之長得雖然不差,和徐如相比,似如螢火比之皓月,一天一地,豈能爭輝。
也不知林策怎麼想的。已經擁有那樣一個絕色佳人,卻還什麼貨色都看得上。
即便逢場作戲,也對徐如不公。
鍾譽瞥眼看向謝信。
果然見他臉色黑沉,目光陰冷地盯著二人,想必也為徐如感到心意難平。
若謝信橫刀奪愛,搶走徐如,他都得為這個摯友大聲喝彩。
……
臨近開筵,寧越之回了自己桌案。
不過片刻,太后駕臨,正式開席。
這場宴會,並非單純的接風洗塵,更有一件要事要定下。
——姚林郡主的婚事。
鍾家和林策爭鋒,不想讓前朝皇室的尊貴血脈嫁給林策,於是自己求娶。
太后不反對。林策也說,讓姚林郡主自己決定婚姻大事。
今日這場宴會,正是要定下郡主的最終歸屬。
酒過三巡,宴席行至一半,董太後果然開口。
「哀家已經問過姚林的主意。姚林選擇嫁入鍾家。」
今晚的宴席,郡主並未到場。
這個結果無人意外。
雖然同為三軍統帥,出身貧寒的林策和世代豪族的鐘家,窮鄉僻壤的朔方與富庶繁華的東南,只要腦子沒問題,都知道該怎麼選。
似是為了安撫林策,太后又道:「林大將軍已有琴瑟和鳴之人,姚林再嫁入將軍府,難免有傷將軍后宅安寧。」
她賜下金銀玉器,以作補償,此時便算落定。
林策本來就沒意見。若非姚林郡主向他求救,他動了惻隱之心,不會點這個頭。
如今他不用迎娶這位難以安置的郡主,還白得了不少金銀,也算好人有好報?
林大將軍沒有絲毫不悅,宴會在一片和睦之中結束。
***
亮如星點的燈火一盞一盞熄滅,寬闊少人的後宮又倏然冷寂。
永泰殿內,周則意側身斜靠軟椅,姿勢豪放,盛氣凌人。
九枝燈光線璀璨,他卻坐於暗處。
明和暗的光影在他臉上交界,使得那張俊艷的面容有如惑人魑魅一般妖詭。
清亮嗓音淡漠詢問:「你和林策說了些什麼。」
寧越之泰然道:「聊了會將軍和郡主的婚事。」
「聽皇祖母說,是你和謝信共同諫言,讓她把姚林改嫁鍾家?」
「越之,你何時和謝信聯手了?」
「越之並未同謝信聯手。」寧越之正對周則意的目光,「越之好奇,假設,徐校尉要婚配嫁娶,殿下會怎麼做?」
周則意雙眼微縮,靜靜審視對方。
寧越之對林策的態度,他都看在眼裡。雖不知寧越之怎麼會心慕上林策,但別人的情愛他毫無興趣。
既然寧越之不願林策娶姚林,想方設法阻撓,他不宜置喙。
只是他沒猜透,謝信是何用意。
「殿下應該聽太后說了。只要將姚林郡主改嫁鍾家,後日殿下繼位,謝信不會搖頭反對。」
「謝信只要不出言反對,殿下要做的,只需壓倒吳王和陳梁王。」
寧越之冷嘲:「對付這兩個人,比讓謝信點頭容易太多。」
這便是周則意沒猜透的地方。
林策娶了身份高貴的姚林郡主,雖能提高鎮北軍的名望,一個浮於表面的虛名,名頭再響亮,實際影響有限。
遠不及謝信妥協得來的益處大。
謝信以不反對淮王繼位為交換條件,讓太后把姚林指給鍾家——他得的利,和他的退讓不對等。
僅僅為了讓鍾家搶走本該賞賜給林策的郡主,讓鎮南軍揚眉吐氣一回?
如果此舉能引得林策大怒,勉強能算個小勝。
可林策根本沒當回事。
他心平氣和,毫無在意,鍾家就成了跳樑小丑。
僅僅一點鎮南軍和鎮北軍的意氣之爭,根本不值得謝信做如此大的妥協。
周則意冷聲問向寧越之:「謝信究竟有何目的?」
寧越之恬不為意:「殿下多慮了。謝信只是不想讓林大將軍娶親而已。」
以及……不想讓林大將軍再回朔方。
其實也不算多慮,周則意若知曉徐如就是林策,恐怕比謝信還要偏激十倍。
周則意沉默不言,他身後的鶴生道:「謝信妄圖將皇位空懸,自己隻手遮天,即便他此時說著同意殿下繼位,背後必然另有圖謀。」
「謝信詭計多端,殿下再小心謹慎都不為過。寧大人不可疏忽大意,遭小人蒙蔽。」
鶴生暗諷寧越之:目光短淺,被謝
信利用,還不知自己已經中計。
鶴生明著暗著在周則意麵前爭寵邀功,打壓寧越之,寧越之只平心靜氣,隨口搪塞:「說的極是。往後我定然小心。」
不咸不淡的語調,讓鶴生一時不知該再說些什麼。
周則意淡漠擺了擺手,示意寧越之退下。
這事連太后都已答應,他在這兒亂猜也無用。
就算謝信背後還有什麼別的圖謀,見招拆招即可。
天色已不早,他沐浴更衣,回房就寢。
……
寧靜的湖面倒映漫天星光,周則意又來到那處山間水榭。
朝思暮想之人站在浴池裡,潔白的裡衣已經濕透,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線條完美的肩臂腰腹。
俊麗的雙眸冷冷看著他,雖是冰寒如霜的目光,瞬間點燃他身上的火。
……
溫燙的粘膩驚擾了美夢春宵。周則意驀地從夢中驚醒。
衾被上的污濁昭示著方才醉人的綺麗夢境,身旁空無一人的另一半床榻四散著冰冷,更襯出曠闊大殿中月缺星寒的孤單和寂寥。
周則意狠狠吸了一口氣,卻怎麼也無法平復心中焦躁。
自秋山宴那一夜之後,他已有七日未曾見過徐如。
本以為昨夜宴會,能見到朝思暮想之人,哪怕是他和林策卿卿我我,令他嫉妒不已的誅心場面——只要能見到徐如,能讓眼前灰敗腐朽,臭氣熏天的世界變得色彩繽紛,香氣宜人,無論什麼情況,他都欣悅不已。
徐如並未出現。林策今日並未將他帶在身邊。
他相思成殤,蝕骨的痛苦與煩悶如決堤潮水倒灌,巨力拍打在心尖最柔軟的位置,疼的他難以呼吸。
周則意從床榻上起身,抬腳去往冰冷浴池,打算浸滅灼熱的脹痛。
走到門口,鶴生出言阻止:「殿下,今時已入深秋。涼水浸骨,涼氣入體有損殿下肺腑。」
他微埋著頭,小心翼翼抬眼瞥了一眼周則意:「人生而有欲。殿下龍精虎猛,身旁沒個陪寢,□□難以紓解,容易心煩氣躁,對身體不利。」
「殿下若有需要,我可為殿下尋來美貌仕女……」
話未說完,陰寒的目光掠來,鶴生恍若被黑暗中無聲無形的惡鬼掐住了咽喉,一身毛骨悚然冷汗猝然冒出,所有的話都被冰凍在喉間,再發不出一點聲音。
周則意冷戾地看了鶴生一眼,又將頭轉正,沉默著走入浴房。
他已品嘗過萬丈紅塵中最絕妙的滋味,其他庸脂俗粉,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徐如……」喑啞的情潮在池水中激蕩,感受過香甜的溫軟,冰冷的池水已難以熄滅燎原的烈火。
不能再這麼下去……
他已瀕臨崩潰和瘋狂的邊緣,再得不到心上的愛慕,他就難以壓制心中那頭想要摧毀一切的暴虐惡鬼。
***
夜雨連綿,秋陽剛露出一線霓霞,草色還洇著濕氣。
林策剛醒,衣袍還未系好,房外傳來輕輕敲門聲。
親衛隔著門稟告:「將軍,姚林郡主求見。」
林策進京快兩月,來他府上的,除了最初幾日他稱病時,前來探病的京城小官,其他哪個不是目中無人地擅闖。
同樣不請自來,姚林郡主這樣規規矩矩等著門房先通報的,此刻對林策來說,都成了鳳毛麟角的驚喜。
他也驚奇,郡主來做什麼?
他和姚林郡主已經沒了婚約。姚林郡主即將嫁給鍾譽,他二人更應該避嫌才是。
「把她請進來,叫逐月先陪她一會,我換好衣服就來……」
話一出口,無論屋裡屋外,氣氛同時沉悶。
林策說習慣了,
話音出口才意識到,逐月已經不在府中。
「把她請到正廳,」他即刻改口,「我馬上就到。」
親衛應了一聲,不敢多留,速即跑出主院。
林策換好衣衫,去往主廳時,孫有德正在接待。
姚林郡主乖順地坐在座位上,對於陌生的將軍府,心中惴惴不安,未敢大方伸手去接孫有德奉上的熱茶。
見到林策,她急忙起身行禮。
林策隨意往主位上一座:「郡主清早來找末將,有何貴幹?」
他雖極力想讓氣氛輕鬆一點,姚林郡主依舊有些害怕這個長相醜陋的將軍。
她聲音微顫:「將軍,姚林不想嫁去鍾家。姚林想和將軍去朔北。」
林策萬分驚詫。這又是演的哪一出?
他沒逼著郡主嫁他,正常人都會選擇鍾譽。
他仔細看了姚林一眼。這個才十七八歲的少女,臉色青白身形微顫,不是董太后那種常年同人勾心鬥角,心有城府,演技高明的人精。
他好奇詢問:「為什麼?」
「你不會不知,東南繁華富庶,鍾家鐘鳴鼎食,鍾譽自己也是儀錶堂堂的俊逸公子。」
南昭的閨閣少女,最想嫁的世家公子,謝信排第一,鍾譽排第二。
他同樣是待字閨中的少女們的夢中情郎。
據林策所知,鍾譽除了自視甚高,對他敵意甚重意外,沒別的大缺點。
他從沒聽過鍾譽眠花宿柳的風流傳聞,應是潔身自好之輩。
即便鍾譽對姚林郡主並無情意,娶回家后二人或許相敬如賓,應當不會故意為難。
「你嫁給鍾譽,去往東南,勝過去朔方百倍。」
「將軍,」姚林聲音細若蚊蠅,「姚林要嫁的,並非鍾小將軍。」
「姚林嫁入鍾家,只是嫁給鍾家一個旁系子侄。」
林策:「……」
不是嫁給鍾譽?
他仔細回想片刻,似乎,董太后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確實說的「鍾家」,從沒提過「鍾譽」。
但姚林郡主是前朝皇室後裔,楚家人生的貌美,她尤其漂亮,從小就被太后看中,精細養大,冊封尊貴的郡主封號。
她本是太后打算送入宣武帝後宮的人選,無論嫁給誰,那人身份都不可能低。
「太后怎會同意你下嫁鍾家旁系子侄?」
姚林郡主低嫁,損的是周家皇室的臉面。
「姚林對那人的情況並不清楚,只聽宮人說,他是鍾家旁系,似乎在鎮南軍中擔任牙將。」
一個中級軍官,和林策,鍾譽這樣的三軍統帥相比,似若雲泥。
林策府上巡邏的親衛,都能找出幾個官職比他大的。
「姚林只知,這樁婚事,是謝信和寧大人一同朝太后提的議。」
謝信和寧越之?!
姚林郡主本已許給林策,鍾家要搶這門親,怕太后不願出爾反爾重新指婚,於是聯合謝信上諫,這不意外。
寧越之什麼時候和謝信一路了?
想必因為太后親信寧越之在一旁幫謝信和鍾家說話,她才同意讓姚林下嫁一個牙將。
「並非姚林嫌貧愛富,」少女清音微含哭腔,「姚林既然已自求嫁與將軍,怎能再許配他人。」
她朝林策深深鞠了一躬:「姚林也並非想做將軍妻妾,姚林只想在將軍府上做個侍女,伺候將軍夫人。」
「懇請將軍帶我回朔方,侍奉夫人左右。」
林策:「……」
侍奉將軍夫人就不必了。他不想要這麼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柔弱侍女。
但他沒料到事情竟是這般。
姚林郡主願意嫁給鍾譽
,他不會為了自己一點意氣之爭,耽誤一個女人終身幸福。
她下嫁給一個旁支——重點是這並非她自己所願,他便不會坐視不理。
他朝姚林道:「你先回去,這事我會找太后問個清楚。」
姚林行了一個福禮,乖順恭敬地跟著親衛離去。
人一走,孫有德皺眉道:「謝相和鍾小將軍此舉,實在欺人太甚。」
姚林郡主已經指婚林大將軍,就算改配鍾家,也該許給和林策地位相當的鐘譽。
鍾家求娶,卻只讓她嫁給一個旁系。
這不就是在朝世人說,林大將軍正妻,只配嫁給鎮南軍一個牙將。
這是明晃晃的嘲弄之舉:林大將軍的身份地位,只和鎮南軍一個不起眼的中下軍官相當。
鎮南軍向來瞧不起鎮北軍的出身,可為了折辱林策,竟然絲毫不顧一個女子的顏面和終生幸福。
連一向不愛背後論人是非的孫有德都不禁搖頭:「謝相和鍾小將軍,雖因立場不同和我們處處作對,但我一直覺得,他二人都是光風霽月的正人君子。」
「這回怎用如此令人不恥的手段。」
「郡主因為他們和我們的爭鬥,被人安排來安排去,如一葉浮萍,著實可憐。」
「難怪鍾譽一副與此事毫不相干的模樣。」林策冷嗤,「我只當他對這位嬌妻興趣全無,沒想到真與他無關。」
「前日你就不該攔著我教訓他。」
孫有德一臉正經:「將軍教訓他,也不能扭人脖子。萬一不小心失手把人脖子扭斷,南昭恐發生內亂。」
林策:「……下次我朝他臉上招呼。」
沒過一會,后廚端來早點。
今日做的,乃一盤五顏六色的精緻糕點。
閑得無聊,開始學做精緻糕點的軍中火夫悄悄觀察將軍神色,裝作漫不經意道:「上回逐月說我做的味道不對,我改進了一些,還不知該找誰來品品,這次的味道對沒對。」
都聽得出來,他在委婉向將軍求情,讓逐月和追星繼續留在將軍府。
林策置若罔聞,卻沒再說,一定要把追星逐出府上。
他一語雙關說了一句「別整這麼多花樣」,幾口吃完糕點,回房換上輕甲,入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