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強龍不壓地頭蛇
烈焰高陽,邢紅娘浴血苦戰,流星錘如有魂靈,錘尖忽遠忽近,忽高忽低,綻開一朵朵艷麗血花,慘呼連連,倒下了不知幾多庄丁,憑攻其不備,邢紅娘這十幾號人勉強拿下這座塢堡,但是許多庄丁逃離,這裡離縣城不遠,邢紅娘不能滯留,遂下令放火,拖疲憊不堪的秀體跨馬疾走,身後整座塢堡熊熊燃燒,火頭如龍竄升入雲。
事先打聽過,這座塢堡屬於縣尉孔東駿,破之可以威赫其餘豪紳,使他們知趣退避。
城內的孔東駿四處搜尋未果,正愁眉不展,卻等來了城外莊園遇襲的消息,並且還有邢紅娘的口信,今夜將李岩送至關陰山魏璐村,交換人質。
孔東駿惱怒不已,罵罵咧咧:「這賊婆,我怎麼就得罪了這個賊婆,悔不該當初呀。」但李岩關押在錦衣衛百戶行轅,就算是給他一百個膽,也不敢去劫獄啊。思來想去,孔東駿咬牙切齒拿定主意,不救兒子,也不把邢紅娘告發,若此刻將兒子被綁的案子呈上去,縣令黃玉海點人去抓捕,其間兒子死了就與他脫不了干係,娘子那邊瞞不住,回娘家鬧將起來,家裡長輩為了維護孔金兩家交情,必請家法,將他吊將起來打個半死。
「哎,爹儘力了,兒子你命苦呀。」念及咿咿呀呀學語的寶貝兒子,孔東駿悲從心來。
兒子不去救,張小雅似可以放了。孔東駿這又念及他也綁來一個人,預備拿來和邢紅娘交換兒子,想了想,死馬當活馬醫吧,人都綁了,已經得罪過,不如乾脆下死手。本以為鐵石心腸,沒料到一旦任由兒子去死之後,他心口陣陣刺痛,那痛撕心裂肺,孔東駿蹙眉暗道:原來我不夠心狠,我這個人不太毒辣。
「帶上那人,我們連夜趕去關陰山魏璐村。」兒子性命的分量不輕,孔東駿不忍心,又改主意,決定搏一把。
轎子里張小雅絕望等著最後的下場,他漸漸也回過味兒,姓孔的公然綁他,還讓他看見一顆人頭,這是鐵定會下殺手,不給他留命。但是等了半天,卻是轎子重新被抬起來,路上聽外面的風聲,是出城門,暗道完了完了,這是要送他去城外,等害了命就埋了。
張小雅拚命蹬轎子底,發出咚咚聲,但是孔東駿是縣尉,守城兵丁就算聽見轎子里有異聲,又哪敢過問。等出了城,漸行漸遠以後,轎子放下,白光一晃,轎子門帘掀開,探頭進來一個小須秀氣漢子,冷笑:「怎麼,你倒不老實,試試這刀口如何。」
「嗚嗚嗚。」張小雅嘴裡堵著布,只能連連猛搖頭。
「你聽好了,我要拿你去換我兒子,我兒子被邢紅娘綁票,她指明要我綁了縣令黃玉海的兒子跟他換,但是我不敢呀,所以只好委屈你,你裝成縣令公子,裝的好,說不定能活命,裝的不好,死的更快不是,仔細想想,你是機靈人,不會不明白。」
「嗚嗚嗚。」張小雅胸口起伏,鼻子喘粗氣。
「怎麼,你有話說。」
張小雅猛點頭。
孔東駿想了想,覺得事關兒子的性命,不能疏忽大意,就幫他扯開嘴上布條。
「我,我不是黃,黃志龍。」
「我知道,但是邢紅娘不知,她應該是只能認出你們四人,但是你們之中誰與誰,她卻不得分辨。」
「你,要我假冒黃志龍,那橫豎不過一死,我能有何好處。」張小雅果然是機靈人,不用過多說話,就理清了頭緒。
「不一定會死,邢紅娘要救自己的夫君,他以為你是奇貨可居,怎麼會害你,等將來可能有活路。」
張小雅欲哭無淚,直將孔東駿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一個遍,又道:「以後呢,救不到她男人,我還是會死。」
「那我就管不著了,晚死總比早死強嘛,再說生死局瞬息萬變,未必就一定死。」
「必死的,必死的。孔東駿,妄你是衍聖公後裔,居然無端坑害良民。」
「我呸,你他娘也配說良民,這兩字從你嘴裡說出來,就是笑話,笑~煞~蒼~生~,呵呵呵呵。」
「請,請看在往日無冤無仇的份上,給我指一條生路吧。」張小雅可憐兮兮哀求道。
「吶,你看他,這是邢紅娘的仇家,他刺傷李岩。」孔東駿手指轎子里高掛的瘋書生首級,道:「你就說,這是你為她出氣,我們倆一起動手的。」
「能管屁用。」張小雅忍不住小聲嘀咕。
「至少總比沒有強。」孔東駿苦笑道,這個手下其實用著稱心,為了兒子,他只得下殺手。
「不行,你不給我活路,我,我寧願死在你跟前,大不了一起上路,哈哈,怎樣,你別逼我。」
「這樣。」孔東駿眼眸閃過一絲殺意,但轉瞬消退後,換了笑臉,道:「還有一個,可以在邢紅娘面前立功。」便附耳輕聲說了。
張小雅聽了,神色稍緩,紅暈消退,只余蒼白。
縣尉孔家的城外莊園給賊人破了,還付之一炬,這件事兒引起滿城動蕩,各家也都人人自危,四處打聽詳事。其中尤以張家最為一變三驚,張宅大院內,張老爺先聽隨仆說兒子被縣尉孔東駿抓走,雖是驚怒,可也不慌,只道孔東駿豬油蒙了心,終於要圖窮匕見,可張家也不是吃素,立刻派人去聯絡城內各豪族,並派人去老地方等瘋書生的密報。本地的豪紳與外來人素有爭利,賭行是來錢豐厚的營生,張家與孔東駿早有暗中鬥法,不過,強龍不壓地頭蛇,張家憑本地人抱團,能有本錢與孔東駿斗而不破,相持不下。
自從孔東駿從高家手中強取了牙行的營生,張家深感不妙,就暗中在派了庄丁黃五斗去做卧底,這個黃五斗少時讀過幾天書,后病父亡故,家道中落了,黃五斗為了生計就投靠張家,做了個佃戶長工,張家要選人往孔東駿處做卧底,人選可不好找,佃農不讀過書,大多老實巴交,給人一詐就漏底細,不合適。家裡也有機靈的僕人,可膽氣卻不中用,依舊不合適。唯有這個黃五斗讀過書,比普通佃戶強,也有心計狠辣,可堪一用,故而入了選,拿五百兩銀子出來收買他,又以黃五斗老母和姐姐為要挾,遣做卧底。
黃五斗先入牙行去做了打手,因骨子裡有陰狠戾氣,是個打手的料子,得到了重用。後來張家為了讓孔東駿在城中引眾怒,就指使黃五斗為孔東駿賣命時使勁闖禍,小事化大,大事化成驚世駭俗,斷人手斷人腳,抽筋扒皮,這些出格絕戶的暴行,本意是借黃五斗之手使勁敗壞孔東駿的人品名聲,漸漸,由於黃五斗從來把事做絕,居然打出了名頭,混了個瘋書生的江湖大號,在本城本縣能小兒止啼。
還沒等各家豪紳聚齊,又傳來一件意外,瘋書生被孔東駿殺了,這一刻張老爺才慌了神,首個念想就是:卧底給拔了,孔東駿還以顏色,才綁了他兒子。
如此一來,張家不得占理,本地豪紳就不好為張家出頭,畢竟人家是衍聖公後裔,來頭不小。看來這一回張家吃定虧了,想到,賭行從此易手,歸了別人。張老爺陰鷙一笑:好小子,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你既是我殺父仇人,休要怪我不講規矩。
現在誰都知道邢紅娘和孔東駿有仇,自古賊人與豪紳勢不兩立。本地豪紳與外地豪紳之間爭利,講究斗而不破,遇到賊人依舊會聯手擊賊,但此刻張老爺利欲熏心,滿腦子就是:你孔東駿不給我活路,我就和邢紅娘聯手,跟你拼了。
入夜,暗芒流轉,一條寬溪橫亘魏璐村,這裡的村民早已被驅趕,村子死寂如荒涼,孔東駿帶人小心翼翼靠近,忽見一縷燈火忽然冒出,原來是藏身溪對岸,孔東駿帶人趕去溪水邊,一時找不到橋,孔東駿準備泅水而過,手下紛紛異議,萬一水中遭襲怎麼辦,但孔東駿怒揮緶子,將上前的眾人一一抽回去,罵道:「沒卵子的貨,我給你們穿的皮甲難道是擺設嗎。對面就是幾個毛賊,你們披著甲還怕。」孔東駿是縣尉,領著縣裡的鄉團,利用職權之便能弄到十幾副皮甲,平常小賊遇到甲兵,只有落花流水。
大伙兒一想也對,便放心摸石頭下水,好在溪水雖寬卻很淺,水流舒緩。這時對岸山坡上出來幾個人影,為首是個女人,問道:「姓孔的,我要的人帶來了嗎。」
「紅娘子,妄你一代巨寇,卻跟小賊一樣,干綁票的下作手段,綁一個八歲小娃,說出去,你好不光彩。」
「住口,我男人被你刺了兩槍,我來討還你,你還有說嘴什麼。」邢紅娘怒道。
「那就都不說了,我只要我兒子,你開條件。」
「我只要我男人,把他帶來,我自會還你兒子。」
「這個我無能為力,你男人被移送錦衣衛衙門,想來你也知道,錦衣衛是宮裡的人,我們哪敢造次,但是我把縣令的公子綁了。」孔東駿手指後面一人,雙手被捆縛緊實,但是月下看不清模樣。
「你胡說,縣太爺的公子給人綁了,還能沒有動靜嗎。」羅絡生原是官軍小旗,略懂一些官府常識。
「你懂什麼,縣太爺公子夜宿花街柳巷有何稀奇。」孔東駿這話幾乎天衣無縫,登時把羅絡生嗆住。
「拿火把照一下,待我看清再說。」邢紅娘略一沉吟,道。
孔東駿命人依言照做,邢紅娘眼神絕佳,依稀看著眼熟,就信了三四分。便得意笑道:「人來了,就不要走,都留下來,哼哼。」隨著兩聲冷哼,火銃大作,登時有幾人隨著火花噴涌中彈佯倒,溪流中血沫混著水花激起的白沫,紅成梳,白點綴,與月下妖異神形兼顧。
孔東駿大驚失色,他作好萬全準備才出來,身上的皮甲可擋強弓,刀槍也難以刺透。他思量邢紅娘就算是巨寇,最多身上也一樣披甲,雙方勢均力敵而已。而且他暗中在山下埋設伏兵,只要且戰且退,引誘邢紅娘出山,就能圍而殲之。誰能料到,邢紅娘居然帶著犀利火銃,這種東西都能落入賊軍之手,山西的官軍是多麼混球無能。
孔東駿的手下皆為城內欺男霸女的青皮,雖是鼠輩,卻見機極快,眼看不對,撒腿就跑。孔東駿怒吼:火銃就一響,不要跑,乘現在攻啊。而現今誰還聽他的,都恨不能手足並用,眼看急轉直下,孔東駿終於也沒有法,只好跟著大伙兒落荒而逃。
邢紅娘知道孔東駿現在還不能殺,不然城內的狗官們心生恐懼,會向開封府求援,那就更難救他男人了。
「我看這個衍聖公後裔懂用兵,不該留他的性命。」羅絡生道。
「換了別人也一樣,而且他的兒子在我們手上,至少可以令他心存忌憚。」邢紅娘淡淡一笑,她倒也沒有太高看此人。
果然孔東駿吃了大虧,逃回去后,連城門都不敢進,在城外成灰燼的莊園里尋了一處破屋對付一夜,翌日天拂曉就進城,他諱敗推過,不敢聲張,以至於錦衣衛百戶阮忠一時不查,沒有看出異樣,只道這姓孔的把兒子丟了,昨夜寢不安寧才面露憔悴之色。
他卻不知這一疏忽足以致命,因為就在孔東駿留宿城外的這一夜,城內豪紳張家出手,輸巨款把城內的鄉團挨個收買了遍,鄉團本就與本地豪紳親故相連,張老爺與鄉團內幾個小頭目皆以子侄相稱,因此首尾十分乾淨,稱得上神不知鬼不覺。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便是此理也,縣尉孔東駿和錦衣衛百戶阮忠都是外地人,真到了生死一搏時刻就顯出劣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