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霖鈴(一)
第一章雨霖鈴(一)
風雨晦暝,霧濕燈籠。
少年垂裳而跪,伴隨門檻外的雨珠噼啪,一記長鞭重重抽打在他的後背,衣料被一道血痕洇濕,他頸側青筋微鼓,卻仍一言不發地忍耐。
「我如何養得你這個豎子!倪青嵐,你說,祖宗家法你全都忘了么!」又一記鞭子抽來。
「忘了,也沒全忘。」
少年這一句話與他板正嚴肅的聲線格格不入。
處在暴怒之中的倪准聽得這話,臉色更為鐵青:「你說什麼!你可知外頭如何說你?說你與那賀劉氏不清不楚,說你們私相授受!我倪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賀劉氏三十餘歲,我們嵐兒才十六,難道主君您也相信外頭那些流言蜚語?賀劉氏生產後身上便不好,屢出惡露,她婆家又不肯為她求醫用藥,也是沒有辦法才……」
「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岑氏扶門而入,裙袂將將拂過門檻,話還沒說罷,倪准便轉過臉來瞪她:「他堂堂一個男兒郎卻鑽營婦科,如今竟還敢趁我不在,私自為賀劉氏診病,男女大防他是全然不顧!如今賀家正要狀告他,說他與賀劉氏私通!」
「子淑!」
「難道見死不救,才是醫者本分?」
倪青嵐心不在焉地「嗯」一聲,一邊替她重新系衣帶,一邊道:「好好的不睡覺,來這兒做什麼?你不是說祠堂有好多鬼,你很害怕嗎?」
「所以我來陪兄長。」
女童看著祠堂里滿身血痕的少年回過頭來,鬢邊與鼻樑的汗珠細密,燈燭映出他愕然的神情。
倪准暴怒的吼聲幾乎要蓋過天邊的驚雷,被女婢擋在門外的女童看見岑氏杏黃輕薄的裙袂微揚,岑氏的語氣平靜:「您不是已經在縣太爺那處打點過了么?」
倪准正在氣頭上,回頭便罵:「這家裡真是一點規矩也不要了!」
倪素扯來一個蒲團,擠到他身邊坐著,一點兒也不敢看供桌后那一排又一排黑漆漆的牌位。
夜雨更濃,不堪雨露的蟬落了幾隻在樹蔭底下,發不出聲音。
那個小女孩兒沒有徹底推開沉重木門的力氣,只能從不甚寬敞的那道縫隙里側身擠進來。
倪准連打,也沒有力氣再打他了。
倪素立即乖乖地跑到他面前,很小聲地喚:「兄長。」
冗長的寂靜后,倪准再度看向跪在地上的倪青嵐,他滿面的怒色已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嘲諷:「小子,好好瞧瞧,你以為冒醫者之大不韙,到底是在救她,還是害她。」
倪准好似忍無可忍般,難以相對這母子兩個如出一轍的情態,「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替賀劉氏看了病,名聲就壞了!」
岑氏發現了她,瞥了一眼門口的女婢,女婢立即走出門檻,將女童抱起,還沒撐起傘走入庭中,急促的步履踩踏雨水的聲音越來越近,女婢抬頭,發現是老內知,他一手遮頭,匆匆趕來,還沒上階便喊:「主君!出事了!」
倪准才落聲,卻聽身後少年又道,倪准提鞭回頭狠抽他數回,鞭聲摩攃著門邊女童的耳膜,她卻沒聽見倪青嵐發出一點兒聲音。
夜雨不靜,倪青嵐在祠堂跪了半夜,雙膝麻木不剩多少知覺,忽聽「吱呀」聲響,他回神,轉頭不經意一眼,向來不苟言笑的少年禁不住微扯了一下唇角。
老內知抖了一下,收回手,雨珠大肆打在他的面門,「去外頭跑腿買香燭的小廝說,那賀劉氏不堪夫家折辱,投河自盡了!」
她半夜來此,身上的外衣系帶都綁錯了,倪青嵐朝她抬了抬手:「阿喜,來。」
「主君……」
這一聲落,倪准手一顫,鞭子墜地。
「兄長,你疼不疼?」
她看著倪青嵐滿後背的血痕。
「不疼的那是鬼。」倪青嵐少年老成,從衣袖裡摸出來一塊油紙包的麻糖遞給她,「拿了這個就回去吧。」
倪素接來麻糖,卻一分為二,塞了一塊到他嘴邊,又將自己帶來的小枕頭往他膝下墊。
「你素日討厭過硬的枕頭,只這麼一個合乎你意的,怎捨得拿來給我?」倪青嵐心中熨帖,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兄長有難,我自然捨得的。」
倪素仰頭望他:「錢媽媽說,兄長認錯就不會挨打了。」
錢媽媽是倪素身邊的僕婦。
「阿喜也覺得我那日救人是錯?」倪青嵐吃掉那半塊麻糖,好些個時辰沒進水的嗓子沙沙的。
倪青嵐出城為附近村落中的百姓義診那日,賀劉氏步履蹣跚地在山徑上攔下了他的馬車,那婦人哭得厲害,也疼得厲害,直喊「先生救我」。
她行來每一步路都帶血,倪素在車中看到她身後蜿蜒的血跡,嚇得連喂到嘴邊的糕餅也吃不下。
「她很疼,可是兄長看過她,給她苦苦的葯汁吃,她就不疼了。」
倪素記得那婦人手捧那麼苦的葯汁卻滿心歡喜,像喝蜜糖水一般。
「可是阿喜,」
雨滴拍窗,倪青嵐聲線更迷茫,「你今日聽見了么?她投河自盡了。」
到底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倪青嵐在面對這樣的事情時,並不能尋得一個坦然的解法。
「她不疼了,為什麼要死?」
倪素不過八九歲,尚不能明白「死」這個字真正的含義,可是她知道,人死了,就會變成祠堂供桌后那些漆黑單薄的牌位,只有名字,無有音容。
「因為我以男子之身,為賀劉氏診女子隱秘之症。」
「可是為什麼男子不能給女子診病?」倪素撐在膝上的雙手捧住臉,懵懂地問。
不是不能診病,是不能診隱秘之病。
但這些,倪青嵐也無心對小妹說,他垂下眼帘,庭內婆娑的樹影透過窗紗落在他面前的地磚上:「誰知道為什麼。」
雨勢不減,淋漓不斷。
倪素看著兄長的側臉,騰地一下站起來。
倪青嵐抬眼,對上小妹一雙清澄天真的眼睛,她那麼小,燈影落在她的肩,她脆生生道:「兄長,我是女孩子,若我像你一樣,學我們家的本事,是不是就能讓她們不疼,也不會死?」
她們。
倪青嵐一怔。
雨夜祠堂,少年審視小妹稚嫩又純真的面龐,他微揚唇角,揉了揉她的腦袋:「阿喜若有此志,她們一定不疼,也不會死。」
雨聲漸退,拍窗一聲響,倪素滿鬢汗濕,睜眼醒來。
「姑娘,可是吵醒您了?」才將將扣下朱窗的女婢星珠回身,柔聲道,「外頭落了雪,奴婢怕朔氣進了屋子,您若傷寒可不好了。」
年關才過,雖是早春,天卻還不見轉暖。
見倪素窩在被中不答,星珠到床邊關切道:「姑娘怎麼了?」
「夢見兄長了。」
倪素好似才清醒,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星珠忙從木椸上取了衣裳來侍候倪素,「冬試已經過了兩月,依著咱們郎君的能耐,此番一定能得中,說不定消息很快就送來了!」
雲京到雀縣,足有兩個多月的腳程,消息來得並不快,倪青嵐離開雀縣已有小半年,送回的家書也不過寥寥兩封。
穿戴整齊,洗漱完畢,倪素才出房門,老內知佝僂著身子從纏著綠枝的月洞門那處來了,也顧不得擦汗,「姑娘,二爺他們來了,夫人讓您在房裡待著。」
說罷,他揮手讓底下的小廝將食盒塞到星珠手中,又道,「早膳夫人也不與您一道用了。」
「二爺這時候來做什麼?」星珠皺了一下眉,嘟囔道。
老內知只聽夫人話,倪素見他不搭言,便知二叔此番來者不善,否則母親也不會要她待在房裡不出去。
院牆旁綠竹孤清,春雪如細塵般穿堂而來,岑氏端坐在廳中,身旁的僕婦錢媽媽適時奉上一碗茶,她接來卻沒飲,碗壁暖著掌心,她聲線卻清寒平淡:「大清早的,天又寒,二弟帶著一大家子人到我這寡婦院里,可是憐我這裡冷清,要給我添些熱鬧?」
「大嫂,年關時事忙,咱們一家人也沒聚上,今日就來一塊兒補個年過,你看如何?」那倪家二爺倪宗眼珠一轉沒說話,坐他身邊捧著茶碗的柳氏一貫是個笑臉,不忍屋裡就這麼冷下去,忙和和氣氣地開了口,哪知一轉臉,正見倪宗狠瞪了她一眼。
柳氏一滯,垂首不言。
岑氏冷眼瞧著,緩慢開口,「我這兒一向吃得清淡,也沒備著什麼好東西,也不知弟妹你們吃不吃得慣。」
柳氏瞧著倪宗,正斟酌自己該不該接話,卻見倪宗站起身來,將茶碗一擱,「大嫂,怎麼不見我那小侄女兒?」
「姑娘天不亮時發熱症,吃了葯,如今還睡著。」錢媽媽說道。
「發熱症?」
倪宗捋著鬍鬚,「倒是巧了,咱們一來,她就病了。」
「二爺這是什麼話?」錢媽媽將岑氏那碗半溫不熱的茶收了,「姑娘若非病著,定是要出來見客的。」
見客二字,意在提醒倪宗,他們二房與大房早已分家。
倪宗冷哼,睨她,卻對岑氏道,「大嫂,要我說,你是太仁慈寬和了,不但身邊的老奴沒規矩,就連我那侄女兒也是越發的不像話了。」
「你可知倪素在外頭做了什麼?」倪宗幾個步子來回邁,「她與那些下九流的坐婆來往!咱們是什麼人家,她是什麼身份,如此不知自珍,大嫂你說,若傳揚出去,外頭人要如何看咱們倪家?」
「二爺說話可要講憑證,不好這麼平白污衊咱們家的姑娘。」岑氏不說話,立在她身邊的錢媽媽只好又開口道。
「誰平白污她?大嫂大可以讓她出來,你問問她,昨日是否去過棗花村?又是否在一農戶家中與那坐婆一塊兒幫農婦生產?」倪宗不理那老奴,盯住岑氏,「大嫂,要我說,這麼一個妾生的女兒哪裡值得你護著她?她娘死了你才認她到自己膝下,難道還真將她當自己的親骨肉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