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菩薩蠻(三)
第十五章菩薩蠻(三)
「諸位辛苦,加祿這一項還需再議,加多少,如何加,咱們這裡明日就得拿出個章程,後日奏對,也好教官家知道。」
政事堂內,眉濃目清的紫袍相公在上首端坐,「今日便到這兒吧。」
堂候官趕緊收揀案上的策論,到一旁去整理擺放。
天不亮趕著早朝進宮,又在政事堂里議事到天黑,聽見孟相公這一聲,數名官員如釋重負,起身打揖。
坐在孟雲獻身邊的張敬很沉默,一手撐著拐,將餘下的一篇財策看了,抬起頭見堂內的官員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說話,拄拐起身。
「崇之,到我家去,今晚上我夫人要弄鍋子,咱們一塊兒吃。」
孟雲獻與身邊人說了兩句話,回頭見翰林學士賀童要扶著他老師出去,孟雲獻便笑著走過去。
「我吃慣了粗茶淡飯,就不麻煩你孟大人了。」
張敬隨口扔下一句便要走,豈料孟雲獻也幾步跟到了門口,絲毫不管自己是不是熱臉貼冷屁股,「那我到你家吃去?粗茶淡飯我也慣。」
張敬一頓,他轉頭,對上孟雲獻那張笑臉,片刻,他冷聲,「你孟相公當初不是最喜歡整頓吏治么?怎麼這回反倒開始梳理財政了?」
「可你方才也看見了,他是嫌我這趟回來,弄得不痛不癢,沒從前痛快,覺得我折了骨頭,開始討好逢迎。」
姜氏細眉微蹙,回過頭來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雨水,「你也是活該,當初在那謝春亭中你就說了他不愛聽的話,生生地讓他放跑了自個兒的好學生,好好一個進士及第的少年英才,非要跑到邊關沙場裡頭去做武夫……」
孟雲獻聞聲,轉頭對上裴知遠的目光,隨即與其相視一笑,他伸手示意不遠處的宦官拿傘來,慢悠悠道:「當然有。」
孟雲獻正欲說些什麼,卻聽下人來報:「老爺,有客來了。」
姜氏輕哼一聲,睇他,「是了,你也原是個武夫,可咱大齊的武夫要是得用,你怎麼一門心思扎到文官海里了?」
裴知遠拂去衣袖上沾惹的雨珠。
「當初是我三顧茅廬,日日去他家裡頭吃飯,才說服他與我共推新政,我與他分別這十四年,我還想他心中是否萬分後悔當初與我一道做的事。」
可誰也沒料到,他這一回來,最先提的,竟是「厚祿養廉」的新策。
這哪裡是整頓,分明是迎合。
孟雲獻仰望雨霧。
回到家中,孟雲獻接來女婢遞的茶,見夫人姜氏還在朝庭外張望,便笑著搖頭:「夫人,張崇之不肯來,只能咱們自個兒吃鍋子了。」
時隔十四年再回雲京,無數雙眼睛都緊盯著孟雲獻,跟烏眼雞似的,警惕極了,生怕此人再像十四年前那般鋒芒太露,一朝拜相便亟不可待地觸碰他們的利益。
「您沒有嗎?」
「那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厲害的諫官李大人,近來看您也眉清目秀的。」裴知遠這個碎嘴不著四六,就差手裡握把瓜子了。
「夫人忘了,我原也出身行伍。」
檐外煙雨朦朧,孟雲獻站在門檻處,看著賀童給張敬撐開傘,又扶著步履蹣跚的他朝階下去。
「您這是何必。」
孟雲獻取來宦官手中的傘,自個兒撐了,往雨幕里去。
「多好,顯得咱們朝中同僚親近,官家也能少聽些他們罵我的話。」
中書舍人裴知遠走到孟雲獻身旁,雙手交握,「張相公如今哪還肯給您好臉色,您怎麼還喜笑顏開的。」
說罷,張敬便由學生賀童扶著,目不斜視地走出去。
老管家不提名姓,但孟雲獻卻已知來人是誰,他脫了官服交給姜氏,披上一件外衫,道:「在書房?」
「是。」
老管家垂首。
孟雲獻才到書房,便見一身常服打扮的韓清捧著茶碗坐在折背椅上正出神,他走進去:「韓使尊怎麼得空來我這兒?」
「孟相公。」
韓清立即擱下茶碗起身相迎,「相公回京不久,韓清本不該在此時來這一趟,但咱家私以為,孟相公等的機會到了。」
「哦?」
孟雲獻坐到韓清旁邊,示意他也坐下,「這話兒是怎麼說的?」
韓清依言坐下,隨即將懷中的那道手書取出,遞給他:「相公請看。」
孟雲獻伸手接來,靠近燭火逐字逐句地瞧。
「這倪素既是死者的親妹,怎會被關去光寧府司錄司中?」
「她給光寧府的說辭是冤者託夢,所以她才找到清源山上去,光寧府的尹正大人以為此女言行荒誕,故押解至司錄司,受殺威棒。」
韓清如實說道。
「冤者託夢?」孟雲獻不由失笑,「此女如今可在你夤夜司?」
「是。」
韓清點頭。
孟雲獻沉吟片刻,將那封手書收起,神清氣爽:「韓使尊所言不錯,這冬試舉子倪青嵐正是我等的機會。」
——
夤夜司聽不見外頭的雨露霏霏,夜裡上值的親從官在刑池對面的值房裡用飯說笑,也有人給昏睡的倪素送了飯來,就放在桌上。
可她起不來,也沒有應。
「那小娘子起不了身,只怕也不好用飯啊……」送飯的親從官回到值房內,與同僚說話。
「怎麼?你小子想去餵給她吃?」
有人打趣,「或是給她請個什麼僕婦女使的?」
「咱們使尊可還沒審過她,我這不是怕她死了么?」那親從官捧起來花生殼朝貧嘴的同僚打去。
「等使尊過來,咱們再請示一下,給她找個醫工瞧瞧。」
值房裡毫不收斂的說話聲隱約傳來,倪素遲緩地睜開眼,看見陰暗牢獄內,那個年輕男人正在桌邊耐心摸索。
倪素看著他雙手觸碰到放在桌上的瓷碗,他頓了一下,又摸到碗上的湯匙,隨即慢吞吞地,一步步憑著感覺往她這邊走過來。
「倪素。」
徐鶴雪不知道她已經醒了,在床沿坐下,輕聲喚她。
「嗯。」
倪素應了一聲。
徐鶴雪聽見她這樣快應聲,他怔了怔,隨即道:「你這一日都沒用過飯。」
他捏著湯匙,舀了一勺粥,慢慢往前。
「左一點。」
倪素看著他偏離方向的手,嗓音虛弱又沙啞。
徐鶴雪依言往左了一些。
「再往前一點。」
徐鶴雪又試探著往前了些。
倪素的唇碰到湯匙里的熱粥,她堪堪張嘴吃下去,可是看著徐鶴雪,她總覺得他的身形淡了許多。
細微的瑩塵浮動。
她沒有多少力氣的手勉強拉拽他的衣袖。
徐鶴雪看不見,不防她忽然的舉動,衣袖后褪了些,溼潤的血跡,猙獰皸裂的傷口,縱橫交錯。
此時此刻,倪素方才想起,他如果擅自離開她的身邊,應該也是會受苦的。
即便如此,他也還是去請人寫了手書。
倪素看著他攏起衣袖,她望了一眼燈火明亮的值房口,忍著劇痛直起身,烏黑的鬢髮早已被冷汗濕透,她的臉色十分慘白,一手抵在鐵欄杆上,重重地敲擊牢門的銅鎖:「來人,快來人!」
她高聲呼喊更扯得嗓子刀割似的疼。
徐鶴雪不知她為何如此,卻聽值房那邊有了動靜,他便將碗放下,沒有出聲。
「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一名親從官走近。
「請給我幾支蠟燭,一個火摺子。」
倪素輕輕地喘熄,艱難說道。
徐鶴雪聽見「蠟燭」兩字,他纖長的睫毛微顫,沒有神採的眸子迎向她聲音所在。
幾名親從官不知她要蠟燭做什麼,他們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從值房裡拿來幾隻沒點的蠟燭,但基於他們夤夜司中的辦事手段,他們給了火摺子也沒走,監視著那年輕女子從榻上起來,強撐著身體顫著雙手,將燈燭一一點燃。
親從官們只當她是怕黑,但他們還是收走了火摺子,又擔心她此舉萬一存了不好的心思,便將她點燃的蠟燭放到深嵌牆壁的,高高的燭台上,確保她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碰不到,這才放心地回了值房。
靜謐的牢獄內燈影搖晃,那是倪素給徐鶴雪的光明。
到此時,徐鶴雪方才看見受刑后的倪素是怎樣一番狼狽的形容,她渾身都是血,被汗濕的淺發就粘在她的頰邊,她脆弱得不像話,無力地趴在榻上,枕著手背和他說:「我這樣,其實並不想被人看見。」
徐鶴雪垂眸片刻,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勺湊到她唇邊:「我知道。」
他曾經,也不想被人看見。
「但是,我願意為你點燈。」
倪素吃下他喂的這口粥,輕聲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