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 群獸的宴席
「勞倫斯閣下,有些容易讓人誤會的事實我必須要澄清。」
勞倫斯點點頭,允許拉斐爾解釋他為何不派兵支援艾瑟爾高地。
「他們…不,我是說,您得信任我,閣下。是的,我的確是城主,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可以毫無顧忌地調兵遣將。您知道的,貝利尼和康威跟我並不對付,而他們最想看到的,莫過於我會因種種失職受到問責。沒有派遣援軍並非我個人的意願,而是基於重重阻礙和多種考量。卡佩家族的忠誠毋庸置疑,閣下。我並非是家族中最睿智的領導者,也並非最差勁的。因此,我猜想,您需要讓一個有些頭腦,但又並非是對軍團或城市不可或缺的人替您發號施令。」
「我並不愚蠢,拉斐爾閣下。」勞倫斯眯著眼睛,不動聲色地敲著手指,「給我一個理由,閣下。結盟需要誠意。」
然後,拉斐爾便開始毫無保留地坦白城內情況。他不習慣自己必須在某人面前保持坦誠,勞倫斯倒覺得,他的坦白就像一場懺悔,無論他撒什麼謊,都會默默避開真正關鍵的問題,這樣,神便會原諒那些無傷大雅的罪孽。貝利尼,康威和拉斐爾,他們的確是忠誠於奧蘭多大公的,但共同的效忠對象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他們的個人矛盾…或者說在哪都是這樣,一旦某個要命的問題被提出,大家都會為了自保而互相出賣——富豪告發官員,官員舉報軍官,軍官抨擊貴族,貴族又指控富豪。
「好了,我聽明白了,拉斐爾閣下。」勞倫斯適當地微笑,並裝出驚訝的模樣,「所以您為何會覺得我已聽信讒言,進而懷疑起卡佩家族的忠誠呢?我很清楚康威家族的家主為何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提這件事,畢竟這是達成某些目的最簡單的辦法:儘可能誇大事實,並讓自己的好意顯得可憐巴巴,可悲可嘆。他很聰明,因為告發的唯一原則,就是別把目標定太高。假如他高估了自己,恐怕就會送命。讓我們回到宴會上吧,我不會再過問這件事中的任何一個環節。」
勞倫斯不在大廳的一刻鐘內,一切都改變了。這段時間,卡琳找借口離開了,雖然她不會走遠,但那些只在乎個人利益的貴族集團則巧妙地利用了這一不受監管的時機,紛紛包圍了勞倫斯的親朋。唐納德與布蘭德尚有應付這種情況的經驗,而菲麗絲卻不知所措,無法逃出充斥著疑惑和諂媚的包圍圈。於是,在幾分鐘后,菲麗絲開始妥協,這個不願妥協的塞連姑娘做出了第一次讓步,就好像用魔杖輕輕一點。她承認了勞倫斯是她的未婚夫,瞬間,貴族們便改變了口徑。而那些剛才還在私下指責她用迷魂湯灌暈了勞倫斯的年輕小姐們,現在卻稱讚她是世界上最有眼光的女人。但是,在表象之下,這種讚美卻是一種責備,使她身心俱疲。菲麗絲知道,事實上,她配不上勞倫斯,但這又能怎樣呢?兩情相悅,荒謬戰勝了世仇,熱情淹沒了理智,世界退回到了不以血統為前提的愛情浪潮中,而勞倫斯,身為領主和亞當家族的最後一人,已經在這場關於感情的決定性戰役中失敗了——他甘願如此。
勞倫斯一回到大廳,便看出了菲麗絲的窘境。為了表明態度,並一勞永逸地趕走這些臭蟲,他拋下拉斐爾,化喜愛為情慾,如一個情竇初開的男孩般撥開人群,將她攬入懷中,吻她的唇。於是,一幕略帶情色,無比甜蜜的荒唐戲劇讓貴族們紛紛退散。這時,康威家的老頭還在一邊回想著大半個世紀前奧蘭多大公與眾多漂亮姑娘尋歡作樂的那些瘋狂的夜晚,
一邊幸災樂禍地竊笑他的繼承人也是個當仁不讓的色坯。不過勞倫斯的行為也並不出格,一場合格的宮廷盛宴就該包括交際舞會,調情嬉笑,玩弄權術和推杯換盞。
「閣下,需要我備一間客房嗎?」貝利尼不懷好意地笑著。
「煩勞。」
貝利尼緩步離去,勞倫斯一邊不老實地活動著手指,一邊想,貝利尼或許是三方勢力中最好揣測的傢伙了,他是職業軍人出身,對奧蘭多大公的忠誠遠在另外兩家之上…不過他偏愛什麼?又該如何獲取他的支持?基本的要求應該不成問題,但想要他無條件的服從任何命令,又該怎麼辦?他有何顧忌?哪些因素可以被利用起來?
奧蘭多在信中給他布置的任務便是獲得艾瑟爾的主導權,並用盡辦法守住這座大城。不過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更令人遺憾的是,最大的變化恰恰由不得他慢慢計劃。他能指揮多少軍隊,完全取決於三方勢力對他的評價。城主拉斐爾暫時臣服了,但也僅僅是因為被人抓了把柄,加上霍華德男爵不戰而逃,這件醜事在很大程度上為另外兩家提供了鉗制他的機會。想要讓卡佩家族真心實意地臣服尚需時日。至於康威家族,勞倫斯對它的了解僅限於奧蘭多提供的簡單情報,他們的部隊軍紀甚嚴,論綜合戰力不輸於卡庫魯野戰軍。只有一個問題——勞倫斯搞不懂那個老人,出席宴會的康威家族成員也鮮有動作,不論談話還是舉止都滴水不漏,他們既不試探來賓的態度,也僅僅在最低限度顯露友好和忠誠,一副無所謂的姿態。
「你能不能…」菲麗絲慍怒地喃喃,「至少在調情的時候用點心。哪怕是接吻時閉上眼睛裝裝樣子也好。」
「抱歉。」他坦言,「我在想別的事。」似乎是為了照顧未婚妻的情緒,他又小聲補充道:「我從未忽視你的感受,親愛的。等宴席結束,我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我不是小姑娘,沒必要這樣。」她把他的臉撥轉過來,盯著他的眼睛,「不管怎樣,今日無需過多操心,因為你是未來的西境之主,他們不會傻到公開與你作對。聽我一言,勞倫斯,不能輕視他們,但也不要太高看他們。」她緊緊摟著他,「我不希望你因這些事感到痛苦,別想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並不擔心他們。」
「但你光想著如何讓他們臣服,這是無法改變他們的。你不是猩紅大公,他們也不會心甘情願地被你擺弄。但你是獨一無二的勞倫斯,你的職責是團結他們,激勵他們。親愛的,你要領導他們,這才是猩紅大公想讓你做的事。」
勞倫斯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我要去女士的餐桌了。」她注意到貝利尼已經返回大廳,「在他們心中,我就是個異類,屬於舊日世仇的殘餘,最好不要插手蘭斯人的問題。可我認為,我既然是你的女伴,他們有時還是會把我的話當一回事。我會儘力為你打探消息的。」
宴席開始,他們互相作別,菲麗絲快步赴宴,勞倫斯則心事重重地聽唐納德抱怨。隨著舒緩的音樂響起,人們紛紛入席,一切檯面下的交流都好像告終了,大廳看起來又是一團和氣。
「別愁眉苦臉的,兄弟。」唐納德一邊嚼著肉排,一邊隨意地說道:「你背負太多,疑慮太多,恐懼太多,內心的衝突也太多。大概是因為這個,他們才有可能真正臣服於你。」
「什麼意思?」
「因為這樣你才是個活生生的人。假如猩紅大公犯一次錯,他們絕不會原諒。大家都希望羅蘭·杜·奧蘭多完美無缺,雖然這種完美冷冰冰,一點也不真實。我的父親告訴我,-凡庸,這將是你在局勢尚不明朗時最可靠的掩護,它遠比你想象中更有用。我想想,怎麼說來著…噢,對了,『這就像正在準備戰爭的國王一樣,只要還沒一切準備就緒,就必然要竭力散布和平論調』。政治也是如此,兄弟,你得有點耐心。」
「唔…」勞倫斯思索了片刻,半開玩笑地問道,「比如說,在某種正式場合突然製造了…呃…不合時宜的巨響,伴隨著令人作嘔的惡臭,這算不算?」
唐納德仰頭大笑。「對,你說得對,真有你的。不過我們在吃飯,兄弟,你可別現在就付諸實踐。至少,等我先把這塊肉排吃完。」
……
幾小時后,菲麗絲終於在一張宴會桌旁落座,她累得眼冒金星。在宴會後半場,她穿梭於人群中,強行介入談話,竭力爭取支持,以閑聊之名鼓動有野心者投靠勞倫斯。
她刻意無視著交流方式的差異,除非被人直接問起她的出身。她是勞倫斯的女伴,自然要在眾人面前呈現出強硬而自信的形象——勞倫斯的女伴可不是花瓶。就讓他們考慮去吧,讓他們好好掂量掂量,一個是數十年都未大動的分權僵局,一個是被寄予無限厚望的年輕領主。
此時,已有不少人離席而去,大多數青年貴族都已退場。一名侍從慢步走來,隨後收住腳步,把手放在佩劍上。菲麗絲一驚,發覺自己把貝利尼麾下的城防軍誤認成了穿著衛兵制服的侍從。
「各位大人。」他深吸一口氣,打斷了正在閑談的貴族們,「很抱歉打斷你們。但是,我們恐怕有大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