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八 往日不再
卡佩家族的莊園大廳里,擺放著一張擦得鋥亮的華麗木桌,正準備舉行宴會。那張能圍繞一百個座位的桌子上擺滿了豐盛的食物,從大小不一的魚到種類繁多的肉,有燉的、炸的、煮的、烘焙的,也有生的。金絲銀線裝飾的盤子和全套餐具整齊地碼放在每一個座椅前,身穿褚紅和純白制服的僕人站在牆壁周圍聽候差遣,而艾瑟爾的權貴和姘婦們則小心翼翼地避開真正的大人物們混在一起小聲交談。
城主拉斐爾懶洋洋地躺倚在餐桌上首的主座上,康威家的家主坐在他的右手邊,有節奏地敲著手指。貝利尼一邊不動聲色地品嘗著擺在面前的食物,一邊注視著身穿巴洛克風格華服的人群。令他不快的是,許多客人都選擇了與大廳單色主題相輔相成的色調。琥珀色、黃褐色和棕土色實在太多了,而地位更高些的來賓會選擇金色或暗紅色。它給人的感覺是,大廳里充滿了柔和朦朧的幽靈,在飄忽的光線中搖擺不定。貝利尼對這種輕浮的打扮不屑一顧,他選擇在這種時候穿一身儀式鎧甲出席。外面正在醞釀一場暴風雨,彷彿反映了他陰鬱的心情,偶爾有幾束白光從又高又窄的窗戶射入,把周圍的景物襯托得格外鮮明,並伴有投石機發射石彈時隆隆的雷聲。
儘管拉斐爾從不承認,但他嘴裡始終有股恐懼的蒼白味道,讓他食不甘味。為了得到勞倫斯的青睞,並在勞倫斯成為西境之主后飛黃騰達,他下了血本。無論是多麼可怕的命令拉斐爾都沒有說半個不字,但他後來被迫採取的補救措施甚至連他自己都承認是極端的。桀驁的老康威,貝利尼對軍隊的貪婪要求,卡佩家族成員的軟弱,勞倫斯越發過分的要求,所有這些都把事情推到了一個極其危險的關口。
拉斐爾坐在那裡仔細地打量著貝利尼,他肩膀上的舊傷似乎仍在隱隱作痛,貝利尼時不時便會不舒服地活動肩膀。意識到拉斐爾盯著自己,貝利尼小心翼翼地使自己臉上顯露出一種從容的輕蔑神情,但在這副偽裝之後,他的頭腦在飛快地運轉。儘管貝利尼已經盡其所能地虛張聲勢,但今日在北部街壘進行的戰鬥已經透露出他開始力不從心的信息。就連最沉得住氣的老康威都隱晦地表示,如果艾瑟爾沒被圍困,他現在早就遠走高飛了。事實上,拉斐爾坐在那裡一言不發,也只是在思考著怎樣才能儘可能地把形勢變成對自己有利的局面。
一道特別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大廳,幾秒鐘后,不遠處就傳來巨響。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僵硬地眨了眨眼。如果發射那塊巨石的投石機再向前幾十米…拉斐爾不自然地吞了口吐沫。大廳里的女人和一些青年驚恐地叫出了聲,這讓貝利尼生氣地瞪了他們一眼。
「你們在鬼叫什麼?蠢貨!」貝利尼毫不留情地咆哮著。「看上去就像你們已經上了戰場一樣。」
「對不起,原諒我吧,我…」一個膽小的貴族青年突然叫了起來,歇斯底里地尖叫著「諸神在上」,從座位上跳起,頭也不回地逃走了。他褲子已經濕了,被瘋狂攫住的一舉一動沒有任何貴族的優雅可言。
「至於如此失態?」拉斐爾片刻后笑道。「我還以為敵人已經打進內城了。」
「那群不速之客絕不會善罷甘休,拉斐爾。」老康威頓了一會說,「除非猩紅大公另有安排,你卻對它守口如瓶,老朋友。」
大廳里一片寂靜,所有客人都把臉轉向拉斐爾,期待他發表意見。拉斐爾冷冷一笑,
拿起一封信件,把它扔在康威面前。
「猩紅大公給了我們每人一封信,裡面是根據家族紋章加密的命令。」他繼續說著,又將另一封信扔到貝利尼面前,而後起身沿著桌子慢慢地踱步。「這意味著我們被選中接受一項殊榮,他慷慨地賜予我們,一份不便分享的榮譽。」
「好吧,老狐狸。」貝利尼嚴肅地對拉斐爾說。「我一直以為你站在我的腦袋上,現在我知道這是真的了。」
「我有權站在你們每個人的頭上!」拉斐爾厲聲道。「我才是艾瑟爾的城主,猩紅大公最忠誠的屬下,只要我還是城主一天,你們就不該對我的任何行為指手畫腳!今天,還是明天,都不重要——如若不聽從猩紅大公的命令,我們都難逃一死。」
貝利尼聽到這話大笑起來。「也許在和平時代的艾瑟爾,這是真的,但現在,你的話屁用沒有。」
「哦,我不同意這種說法,」老康威會心一笑。「我得說,沒有誰的統治力能凌駕於死亡之上。我們的確有許多矛盾尚未解決,這是事實,但現在我們必須得團結起來,不是嗎?當下真正的問題是我們還能撐多久。」
「你的廢話哲學我聽夠了!」貝利尼訓斥道:「現在是我帶人頂在前線,而你們在後面看戲。你以為我不清楚你們在想什麼?嘴上說著團結一心,背地裡卻巴不得我早點死。現在情況已經不容樂觀了,而你們還在給我使絆子。告訴我,老東西,今天軍械庫拒絕為前線運送補給,是不是你的授意?」
老康威聽出貝利尼是真動了怒,精明地眯起了眼睛。「我可以發布命令,懲罰任何不服從你命令的屬下和僕人。我也可以許諾,以後你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但我不會為偶然、命運或諸神的干預負責。」
「說得好,老朋友。」拉斐爾微笑道:「說實話,在歷史上的所有偉人中,很少有人像您這樣對現實有如此務實的把握。『授意』可能是一個非常主觀的詞,考慮到咱們得到消息往往是在事後,或許咱們都該為自己的不作為死很多次了。偉大的奧蘭多閣下說過,無緣無故的猜疑只會帶來更多的傷害。貝利尼,你該冷靜一下。」他頓了頓,看貝利尼沉默不語,便扭頭看向康威。「也許我們該談談軍械庫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們會拒絕向前線運送補給?這種情況會持續多久?」
「我的工匠和守衛們不知如何是好,」康威煩躁地回答,「一會說街壘已經被攻陷了,他們要死守軍械庫;一會說街壘還在苦苦支撐,需要大量箭矢和一切可用的彈藥。沒人能向他們解釋什麼命令是正確的,是敞開軍械庫運送補給?還是該緊閉大門,不讓任何別有用心之人進去搞破壞?我可以保證,像這種由命令混亂引起的暫時性問題,康威家族最終都將解決。」
「既然有你親口保證,那我相信以後不會再有這檔事了。」拉斐爾拍了拍貝利尼的肩膀,開啟了下一個話題,「大家都清楚我們在為尊敬的奧蘭多大公而戰,但這也是問題所在。勞倫斯閣下…我相信他奮勇殺敵的動機無可指責,畢竟他的家族毀於…咳咳,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他的命令,正在把我們推向滅亡。」
「你什麼意思?」貝利尼率先發問。他對勞倫斯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在他看來,勞倫斯和那些令人厭惡的紈絝子弟的唯一區別就是他更懂得偽裝,不會時刻搬出自己猩紅大公繼承人的身份大肆炫耀自己的愚蠢。
「比如說,一個月前他帶隊出城,說要徹底打通補給路線,事實證明那就是場災難。」拉斐爾聳了聳肩,「三千五百人被全殲,還讓艾瑟爾的補給路線被徹底切斷。其中卡佩家族麾下最勇敢的一千名士兵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說這些,並不是想指責勞倫斯閣下,因為他尚且年輕,又從未接受過系統的戰略規劃教學,其布局指揮能力自然不能和猩紅大公媲美…」拉斐爾吸了口氣,觀察著其他人的表情,「真正要命的是,他想全權指揮艾瑟爾的所有軍隊,並在沒有任何人能提供參考意見的情況下重新部署防線。我是說,這已經成了一個問題,一個關乎艾瑟爾存亡的問題。」
「恐怕康威家族只有維持城區治安的兵力,不足以應對一場戰爭。」老康威回答時顯得很痛苦。
「那麼我們敬愛的明日西境之主會接管你手上的所有工匠和軍械。」
未等康威開口,貝利尼先表態了。
「我無所謂。君主如此要求,臣子便沒有意見。」
勞倫斯的盔甲上有那麼多傷疤,極大地改善了貝利尼後來對他的印象。況且,一個願意經常到軍營里慰問傷員,從不在下屬面前裝腔作勢的領袖,又能差到哪去呢?雖然貝利尼從不認為勞倫斯有繼承猩紅大公衣缽的資質,但眼下大敵壓境,讓他全權指揮守軍總好過讓幾個對打仗一竅不通的娘娘腔搞窩裡斗。
「我再強調一遍,貝利尼。」拉斐爾波瀾不驚地說。「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讓他掌握所有軍隊,就等於咱們要把自己的腦袋擺在賭桌上。我可以恭恭敬敬地拍他馬屁,但絕不會讓他來決定我的命運、卡佩家族的命運,還有這座城市的命運。」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貝利尼咀嚼著肉排,眼睛一直盯著康威。
「我手上沒多少兵力,你們都知道。」康威抿著嘴說道:「沒人能征服艾瑟爾,但我們的資源並非無限。猩紅大公派那個年輕人來就是為了試探我們的忠誠。我們的矛盾顯然不是秘密,他可以利用這一點。」
「作為康威家的領袖,你該明確表個態了。」貝利尼僵著臉,警惕地觀察著拉斐爾的臉色。「說人話,你想怎樣?」
「好吧。在猩紅大公命令我交出一切權力之前,或者在第二內牆淪陷前,我的人依舊只有我能使喚。」
「那如果…」
「假如真有意外,我會隨機應變。」
「哦,可真他*的有意思。」貝利尼憤然起身,把臉甩得老長。「你們覺得猩紅大公會不清楚你們在想什麼?你們真覺得自己能用三言兩語打發他的繼承人?我敢拿自己的腦袋來打賭,這是一場考驗,而忠誠的獎勵便是他會讓我們活下來。」
「你已經神智不清了,貝利尼。也許你該好好休息一下,想想我為什麼要對你們說這些。」拉斐爾疲憊地晃了晃酒杯。「我們都是為了生存,只有在這點上,我們能達成共識。」
這是拉斐爾頭一次在老對頭面前露怯。他高傲威嚇的語氣消失了,最後的低語更像是在懺悔。
「我承認,這對我來說很艱難。我珍視我的自尊,但要謀求生路,我的自尊必須…在偉大的死神面前折腰。我好心好意把你們請來,是為了達成一個互惠互利的協議——把自己手裡的東西都看好,除了奧蘭多大公的直接命令外,只在最低限度給勞倫斯閣下…」
「這是背叛!」
大廳安靜下來,感受到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那個開口的侍從變得更緊張了。他真是忘乎所以了,竟敢搭老爺的話。
「我始終效忠於西境之主,這點從未改變。你憑什麼認為這是背叛,我的僕人?」
拉斐爾冷冷地盯了那個侍從一會,直到他羞愧地低下頭,不敢再出聲才作罷。若換作他日,拉斐爾會因侍衛的冒犯而砍下他的腦袋,給其餘下人殺雞儆猴——永遠不要說愚蠢且讓人難堪的話。今天他不能再這樣放縱自己了,這更煽動起了他冰冷的怒火。畢竟,背叛的影子有跡可循。人們對他的說法將信將疑,但拉斐爾不在乎他們的想法。要不要把兵權交給勞倫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西境之主,至少現在還不是。
大廳里的貴族們爆發了一場分歧,一些人認為拉斐爾說得有道理,一些人繼續支持勞倫斯,還有一些則與康威家族站在了一起,在局勢大變前既不表同意也不說反對——但他們相當於默認了拉斐爾的提議。在亂成一團的唇槍舌劍中,有些人不止一次地改變了他們的立場。
貝利尼冷笑一聲,隨手拎起一瓶上好的果酒向外走去。「把沒吃完的東西帶走吧,」他對手下吩咐道。「今晚我們能在營地里大吃一頓,卡佩家族的膽小鬼可以在我們盡情享用美食的時候坐在陰暗的宅邸里,好好商量該用什麼理由保留兵權。」
「遵命,長官。」他的部下們不假思索地起身,將餐桌上幾乎未動的好肉盡數端走。
「你最好祈禱敵人不會攻破內城,」拉斐爾嘲諷地低聲說。「今晚我們在地下室里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