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一 織光
勞倫斯站在聖伯納教堂門前,抬頭望天,若有所思。
擁擠的大廳里回聲陣陣,光線搖曳,第三團的士兵們聚在一起,由勞恩指揮,庫伯特和炊事班成員則就地分發食物酒水,順便收點份子錢。遺憾的是,在如今的條件下,想在馬修的婚禮上搞到甜品和鮮花之類的奢侈品是不可能的。此外,舉辦婚禮的代價並不低廉,遠超勞恩的預想。圍城這麼久,金幣已經成了這裡最不值錢的東西,全團人都出了不少錢才換到幾箱低劣的私釀酒和一頭瘦得皮包骨頭,已經擠不出半滴*的奶牛。無獨有偶,近些天勞倫斯的日子也不好過,卡佩家族和康威家族以人手緊缺、防務壓力過大為由,把私兵的指揮權牢牢握在手中。倒不是勞倫斯太軟弱無能,不敢對他們施壓,只是因為奧蘭多大公在信中明確提到,假如他們不願配合,那便保持沉默,擇日再議。時機未到,他大概能理解奧蘭多的想法,但心中依然苦悶得很——這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哪怕變聰明后,他能洞悉每個微小的細節,並制定毫無紕漏的計劃,凡事也總不能如他所願——打仗也好,政治也罷,除了和菲麗絲的感情迅速升溫外,就沒一件順心事。因此對勞倫斯來說,借著向馬修賀喜的名義來喝上一杯放鬆放鬆可能是不錯的選擇。
「大人。」再次見到勞倫斯,勞恩突然覺得領主好像有那麼點王者風範了,雖然他還是少了一份君威,但也不似往日那般青澀——他的面貌依舊凌厲專橫,平易近人的態度從一而終。但勞恩總覺得領主變了,在他心中,那些曾經與銀翼騎士掛鉤的特質——榮譽、勇氣和崇高,均已被略遜一籌的貴族習氣所取代。
「好傢夥,可真夠熱鬧的。」勞倫斯笑著對勞恩點點頭,又望向斷腿的庫伯特,眼中的關懷簡直不能再真,「怎麼樣,習慣炊事班的生活了嗎?」
「差不多吧,大人。」庫伯特說,「我行動不便,只能做點打飯之類的活計。按理說我傷成這樣,早就和廢人無異了,要不是您仁慈地把我調到炊事組,恐怕…」
「我欠你條命,庫伯特。」勞倫斯說,「你是為了救我才丟掉雙腿的,我怎會對你棄之不顧呢?」
不等庫伯特回上一句,偏廳大門就被人推開,馬修穿著借來的禮服,吃力地拄著拐來到大廳,臉上淌著汗,不知是緊張還是痛楚。人群歡呼起來,老天在上,就算拄著拐,凈身潔面后的他也帥得難以復加。勞倫斯不禁笑了起來。
「大人…」庫伯特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此時婚禮已經開始,保羅神父牽著齊的手,小修女愛麗絲在後面拖著她的長裙,一行人慢悠悠地來到了高台上。四周興奮的喝彩聲不絕於耳,亂成一片。勞倫斯對庫伯特不合時宜的打擾有些不快,但他並未發作,只是下意識用靈魂法術檢視了一下庫伯特的情緒。很奇怪,他的內心充滿矛盾和恐懼。意識到他可能有要事相商,勞倫斯沖他點點頭,把腦袋伸了過去。
「怎麼了?」
「大人,我們…」庫伯特吞吞吐吐半天,最後一咬牙問道:「我們能活著回家嗎?」
「我很難說。」勞倫斯眉頭一皺,他不知道庫伯特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在他心中,這個曾經的領主衛隊隊長,是個堅定可靠的人。並肩作戰了那麼久,他從未向勞倫斯提過半個問題。
「我能信任你嗎,大人?」
「難道我不值得你們信任嗎?就像我願意無條件信任你們這些隨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樣。
我不明白你在擔憂什麼。」
此時保羅神父開始主持婚禮,為這對新人致辭,大廳里也安靜下來。庫伯特環視四周,臉色變得越發蒼白。
「大人,全家人都指著我養活。雖然我在炊事班吃喝不愁,但實話講,掙得錢比在親衛隊的時候要少多了。」
「你想要加薪?」
「不,大人。勞恩和馬修…這兩人原來都是領主衛隊中的新人,可他們現在都成騎士了,您說我還坐得住嗎?我該如何面對現實?所以,大人,我想知道,我們能活著回去嗎?」
「他們把第三團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只是在戰時省略了熬資歷的幾年,提前提拔了他們。至於能不能活著回去,這個我真的沒法保證什麼。」勞倫斯突然發覺自己有一瞬間跟不上庫伯特的思維。這是怎麼了?顯而易見的是他在暗示什麼,他想要得到…某個承諾?也許是最近太累了吧,以勞倫斯往常的智商,庫伯特在話說一半的時候他應該就能判斷出其中的真實意圖了,但現在,一頭霧水的他只能繼續耐著性子收集更多信息。
「那大概是不能了。」庫伯特鬆了口氣,語氣也不再迷茫,「可以求您件事嗎?」
「但說無妨。」
「如果我死了,拜託您照顧好我的家人。」
「你為何這麼篤定自己要死了?」
「因為他們都死了,那些腿腳健全的人,」庫伯特說罷,對著手帕不停咳嗽。他撒開手,布面已沾有血跡,「哪怕奧蘭多的家族騎士來了,我們也會死在這裡,對嗎?」
「你這是…」勞倫斯心中一驚,想查看手帕上的血跡,但庫伯特攔下了他。
「大人,我已經苟延殘喘了這麼久,只是為了再見家人一面才活到今天…」庫伯特滿臉悲傷,似乎下了很大決心才繼續說道:「我時日無多,大人。聽好,從現在起不要相信任何人,小心夜襲,有東西混進來了。守夜者和黑荊棘…它們就蟄伏在…」
勞倫斯心頭閃過一絲恐懼。
一息之間,庫伯特已經沒了動靜。勞倫斯近前查看,發現他依然保持著坐姿,眼睛還睜著,卻已經失去了生機。他是怎麼死的?又是從何得來的消息?勞倫斯吸了口氣,無數推理與回憶碎片從腦海中傾瀉而出,卻拼不出半點有用的線索。
「我會照顧好你家人的。」勞倫斯合上庫伯特的眼皮,別過頭去,不忍直視這個可憐人的屍體。周圍的士兵還在起鬨,絲毫沒察覺到有人已經死去。此時正逢婚禮進行到高潮部分。
「你願意嫁給這個男人嗎?愛他、忠誠於他,無論他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你願意嗎?」
「我願意。」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幾乎掀飛了屋頂。馬修站在台前,似乎比以往更自信、更堅定了,雖然心還在砰砰跳個不停,可他毫不在乎。
如果勞倫斯不知道他膽子小,也不知道他從小在偏遠的小城長大,一定會認為他是達官貴人,語氣從容,姿態優雅,一舉一動都表明他習慣被人服從。
勞倫斯猶豫了一下,決定讓保羅神父把這場婚禮辦完再行動。換做是誰,也不願在一輩子就一次的重要時刻被人打斷,況且都已經到雙方宣誓的環節了,用不了太久就會結束的。
不。既然庫伯特說不要相信任何人,那就說明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了教會的眼線,問題是,誰最有可能行背叛之舉呢?勞倫斯一邊想著,一邊快步離開了教堂,他得在敵人有進一步動作前抓緊時間布局。
馬修注意到了勞倫斯的離去,他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來都來了,為何又像見了鬼似的走了?不過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齊已經是他的妻子了,在眾人的起鬨和神父的要求下,他鼓起勇氣,吻上她的唇。
彷彿微風拂過。
微風,那只是一種錯覺,但卻足以以假亂真。當兵的生活模糊了過去與現在的界限。對馬修來說,現實和過去只是一樣東西的兩種稱呼,他命中注定要遇見她,所以理所當然地,他也嗅到了微風中飄過的牧群氣息。即便離開摩納領這麼久,他實際上聞到的,嘗到的,感覺到的都是家鄉的溫暖。他就這樣在半夢半醒間靈魂出竅,回憶也隨之流入夢鄉。一時間,他彷彿看到了戰爭已經結束,敵人大敗而歸,後來他成了貴族,有了自己的領地,和齊生了五個孩子…又是一陣恍惚,他已是古稀之年,正老態龍鍾地坐在壁爐邊,指著掛在牆上的騎士盔甲,向一班兒孫們講述著他成為騎士前的崢嶸歲月。
在夢裡,他好像看完了自己的一生。但一吻結束,當他要講幾句話表達心中的喜悅時,觀眾們臉色陰沉,嘴唇無光,驚恐地叫了起來。第一個發現庫伯特已經死去的人正嚎叫著可怕的誹謗之聲。滾滾陰雲迅速填滿了整座教堂。隨著越來越多人把注意力轉移到庫伯特身上,他的屍體開始以一種難以描述的畸形方式萎縮,就像一顆快速發酵的熟莓,腐爛的液體從他全身流出,灼燒地板時發出駭人的嘶嘶聲。最終,他在幾十秒內化為一具白骨,內臟和血肉都消失了。
這種死法,這種對人類理智的玷污…
「站住!都不許動!」勞恩的咆哮在大廳里迴響著。
伴隨著士兵們互相警惕的目光,馬修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瀰漫著沸騰的血和燒焦的肉味,他甩掉了與寒冷無關的顫抖。
「冷靜!」馬修咆哮著,一瘸一拐地融入人群。「把他埋了,然後各自回房。這是命令!」
「你在說什麼鬼話?」
「你想做什麼?讓躲在暗處的敵人看我們是如何陷入猜疑,變成一盤散沙的?冷靜點,聽我的。」馬修瞥了一眼勞恩。士兵們的目光正在兩人之間來回徘徊,眼神一如既往地茫然無措。
「你們聽到命令了。」勞恩望了神父一眼,「照他說的辦。」
隨著守軍退入第二內牆,防線被壓縮得越發堅固,聯軍似乎無計可施了,畢竟正面進攻會抽干他們的血。包括勞恩在內的多數軍官都相信,敵人不會來找他們。
至少暫時不會。
然而,就在一個黑暗而平凡的夜晚,他們確實來到了守軍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