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八 王車易位
勞倫斯站在窗邊注視著遠方的天空,片刻后看向廢墟,又轉頭看向貝利尼,最終視線又回到天空。他想起死於奧菲莉亞之手的父親曾對自己說過,貴族既是萬民之上,也是萬人之下,絕不能任性妄為,哪怕是早上醒來很想吃冰糕也不行,萬一吃壞了肚子,是會耽誤大事的。
那時的他還是個少爺脾氣的任性屁孩,聽不懂這蹩腳的勸告,還一大早賭氣吃了三塊冰糕,拉了一整天肚子。
而現在他是亞當家族的最後一人了。
於是他戴上面具,成了猩紅大公的代理人,如同桑丘跟著他的唐吉柯德,踏上征途。
整座城市都在祈求猩紅大公的拯救,百萬民眾齊聲高呼「拯救我們」,聲如洪鐘,宛若神諭。
但奧蘭多沒有拯救他們。聯軍所過之處,遍地瘡痍,到處都是神棍和被神棍迫害的其他人。艾瑟爾的守軍不得不時刻繃緊神經,握緊武器,隨時投入戰鬥,一場接一場,去救人。
救下了很多,救不下的更多。
勞倫斯想,這個被煙熏得焦黑的廢墟正適合他的心情。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確保自己不要表現得太聰明,但很快他就不用再演戲了。超過半數守軍被編入突擊隊,而剩下的內城守衛大多都被安排在城牆上,相信如此刻意的安排並不會給敵人的行動製造什麼麻煩。
昏暗的房間里有一種明顯的恐懼。勞倫斯拉攏的為數不多的權貴們帶著明顯的不信任神色注視著其他的貴族。兩群人很快就在被拖進大廳的幾張桌子周圍形成了相互對峙的孤島。就連全副武裝的守衛們也很緊張,考慮到目前的局勢和之前的潰敗,這是可以理解的。但勞倫斯只是站在窗邊慢慢品嘗著來自莫尼克縣的上等佳釀,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來減輕他們的不安。
終於,貝利尼端起他肘邊的高腳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示意他的盟友們也可以這樣做。有些人猶豫了,無疑是害怕中毒,但無人有勇氣違抗他,拒絕他的命令。勞倫斯觀察,等待。沒過多久,酒精帶來的暖意提振了在場之人的精神,使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不一會,談話時的竊竊私語,緊張的低沉笑聲在人群中迴響。
當勞倫斯坐回主座時,聲音立刻安靜下來。
「那麼,諸位…」勞倫斯儘可能可憐巴巴地說,他的指尖輕敲酒杯。「我們所謂的救贖在現在看來已經遙不可及,現在我們必須自己想辦法生存了。」
他停頓了好一陣,望著房間里的陰暗角落,滿懷期待。唯一能聽到的聲音是人們在吸氣和吞咽口水的聲音。勞倫斯聳聳肩,繼續等待,但他的目光仍在來回移動,期待著演員們的表現。他們在聽,他知道。
「也就是說,秘法之地已經對我們宣戰,這不是謠言,對嗎?」
貝利尼的提問不是他想要的,勞倫斯懊喪地皺了皺眉,開始陳述他的故事。
「相信你們都知道,我的首席魔法顧問——傳奇大師梅菲斯托已經離開了我。沒錯,他離開是因為魔法委員會對他下達了最後通牒,所以我秉承著貴族的體面送他離開了。說實話,如果他還在為我效力,現在我能更有底氣地開出條件收買你們的忠誠;假如我們能擊退敵人,我也很樂意兌現自己的承諾——我甚至願意把猩紅大公的權杖讓出,以換取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勞倫斯端起他的高腳杯,喝了起來,他發現用抑揚頓挫的貴族腔講話比他預期的更讓人口渴。他一邊喝酒,一邊用餘光透過窗戶向天空張望。
在那裡,最後一道微弱的陽光正把雲層底部染成一種瑰麗的粉紅色。雲層之下,正在廢墟里與敵人爭奪街壘的突擊隊是一條搖曳的銀線。不用親臨現場,勞倫斯的鼻子也能聞到一股新鮮血液的銅味,混合著內臟溢出的糞臭。
「我毫不懷疑,猩紅大公終將戰勝強敵,但恐怕我無法親眼看到勝利的曙光。我聽很多傲慢無知或盲目樂觀的人說,哪怕群山崩塌,萬象隕滅,艾瑟爾依然會屹立不倒,但這不是事實。」勞倫斯乾脆把身子斜靠在椅背上繼續說道:「事實上,我們的防線已經千瘡百孔,有些牆早就被破壞了,有些戰士被遺忘,有些高貴精神更是被封存了百年之久。在攻防最激烈的時刻,一台戰爭傀儡出廠后的平均壽命僅有九個小時,而更多士兵在前線的生存時間不超過五個鐘頭。沒錯,儘管很艱難,我們還是挺過來了。但千星團和巨鷹大隊已經在路上了,更多塞連人也在路上。而我們孤立無援,彈盡糧絕。我毫不懷疑,這裡很快就會什麼都不剩。」
即使這般挑釁也沒有像勞倫斯預期的那樣引起強烈回應。大多數貴族天生就是的戰爭遊戲的旁觀者,這一點他很清楚。但他們應該理解他道出的真相和真相背後的殘忍未來。勞倫斯原以為他們會忍不住反對他對當前局勢的解讀。他再次環顧四周,看著衣冠楚楚的老鼠們,他們都恐懼地注視著他,不知道該做什麼,而衛兵們都捏著早已磨損的劍柄,隨時準備行動。也許只是時機未到。勞倫斯又喝了一口,醞釀著他的故事,繼續努力把它們講出來。
「不管怎樣,我跑題了。」
他再次望向天空。雲層之上,一隻飛龍正慢慢飛向西方,強風使它的翼膜劇烈震顫著,下墜了幾十米,隨後再次爬升。勞倫斯看著它逐漸遠去,直至變成一個黑點,終於長出一口氣。
現在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孤身一人了。菲麗絲,唐納德,還有卡琳…即使他的親朋萬般抗拒,也終究在他強硬到不可理喻的命令下,搭乘最後一批能安全翱翔於天際的巨獸離開了艾瑟爾。
為了讓倔強的卡琳離開,他軟磨硬泡了整整三天,甚至差點和她有了*關係。最終靠足以放倒一頭牛的藥物,她才被淚流滿面的菲麗絲和罵不絕口的唐納德給拖走。臨走前,他和唐納德對罵了半個鐘頭,又互捶了好幾拳。為了讓親朋安心,勞倫斯保證打完這場仗,他會帶著累累戰功回去繼承猩紅大公的全部財產,讓唐納德擔任茶花領的領主,並準備一場夢幻絕倫的婚禮迎娶菲麗絲。
那時他吐出的辭彙好像有了生命,彷彿他只是隨手扼著命運女神的咽喉,輕描淡寫地訴說必然發生的未來。所以他們走得倒也痛快,讓勞倫斯免去了不少折磨。
因為他多少有些愧疚。
奧秘之主的賜福讓他能瞥見真正的未來。如果他們留在艾瑟爾,那菲麗絲會在他犧牲后服毒自盡,卡琳被當眾梟首…只有唐納德的未來他看不清(此處算個小伏筆),但模糊背景中的炙熱火焰和撕裂靈魂的尖叫讓勞倫斯明白,他也不能待在艾瑟爾。
祭品已經湊齊。
他會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他們,保護這個家。
他的頭越來越痛,像有一隻大手在裡頭加速攪動。越痛,模糊記憶里打撈出的碎片就越多。
平凡的高中,揮霍的大學,夭折的愛情,親手丟進垃圾桶的獎盃,第一份失敗的工作,第二份工作,冰冷城市看不到邊的天際線,老舊到牆體剝落、露出裡面水泥的破爛居民樓,十字路口,一場接一場的相親,一根根煙,回不完的信息,母親的確診單,冷掉的泡麵,一隻突然衝出來對自己狂吠的比特犬,領導的吐沫,一場暴雨,油表閃紅的破舊二手車,死機的電腦和小掛鐘上的5:47,凌晨的冷風,風裡未停的雨,樓上新婚夫妻的爭吵聲,一塊從天而降被路燈照亮的玻璃,被玻璃折射的、如蝌蚪般逃竄的雨絲,漂亮的玻璃碎片和驚呼聲。
還有,像標準三流西幻文中神明的模糊耳語。
以及,彷彿是故意遲疑了,沒有躲開玻璃的自己。
後悔嗎?
最後的質問響徹身心。
為什麼後悔?從一個無名小卒,來到了權力的巔峰。雖然籠罩著他的迫近的死亡威脅令任何富足景象黯然失色,但他並不愚蠢,他知道要心懷感激。
似乎是看勞倫斯獃滯得過了頭,貴族中有一人忘乎所以,竟敢催促。
「您認為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尊敬的猩紅大公繼承人?」
開口的年輕貴族小心翼翼地站在桌邊,被一重又一重的衛兵包圍。這是康威家族拋出的一個小測試,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誰會愚蠢到慫恿勞倫斯做出決定呢?每個人都默默地希望他說些什麼,但沒人有勇氣去嘗試。勞倫斯的反常行為和眼含凝重的生面孔護衛,對任何人來說都意味著一定程度的危險。
似乎過了很久,勞倫斯終於抬起頭來,掃視一圈周圍那些神色各異的面孔。銀翼騎士沉思的目光落在那個萌生退意的年輕人身上,他穿著比其他人更精緻的衣服,配有高領,鬍鬚精緻。
「你。你是康威家族的成員,對吧?」
「我有此榮耀血脈,我的殿下,」那人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在家族中擔任書記官。如果有什麼我能提供的幫助,以分擔殿下的煩惱,我隨時準備聽從您的差遣。」
勞倫斯大笑起來,因為死神快要找上門時,康威家族還把最鋒利的劍藏匿於一堆破銅爛鐵中。他大搖大擺地起身,托著酒杯,洋洋得意地說道:「那就是你了。從今天起,由你負責內城的防衛工作。另外,你再挑選合適的人手,來管理宮殿守衛的防務。」
幾乎不給其他人提問的時間,勞倫斯狂笑著衝出大廳,只留下少量護衛應付憤怒的人群。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這本是一場毫無勝算的仗,但預見了奧蘭多全盤部署的勞倫斯知道,這是唯一可行的勝利方程——無信者和狂信徒之間的戰爭。卑劣蟲豸不懷殺戮意圖的互相攻擊,將是點燃野獸熱血最好的催化劑。
他已經把選擇命運的權利交給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