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三 耶利哥之牆
在馬車前往目的地的半路上,轟炸已經開始擊中集結點。每一發法術落地前都會在天空中傳出尖嘯聲,彷彿是某個惡毒的神明在開懷大笑,而它們的爆炸則是這殘酷笑話中的點睛之筆。
內城的每個街區都響起了警報,馬車衝過一個個等候著命令的疲憊人群。在第一波爆炸響徹天際時,人們開始緩緩站起身,隨後開始奔跑。哨聲長響,人聲鼎沸。勞恩看向天空,空戰的戰況改變了,倖存的冠軍騎士們正在脫離,起初速度十分緩慢,讓他並不能確定這算撤退還是誘敵深入,但那些巨獸在發出悲鳴,它們在轉向,並加快了速度,很快便消失在雲層之上。
軍官的駕車技術很好,人群四散在街道上,但他一個人也沒撞到。不一會馬車就在宮殿外幾條街的地方被攔住了,城主私兵和康威家族的護衛架設了街壘,把所有想靠近城主宮殿的人都擋在了外面。勞恩看著上百人聚集在街壘下,呼喊著救援,但街壘上的守衛不為所動,甚至把武器對準了人群。雙方都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對峙中鼓起勇氣,期盼對方能知難而退。
軍官帶著勞恩穿過人群,來到了街壘之下。勞恩猜想他定是與這幫守衛有些交情,因為他們在軍官靠近時稍稍把武器往兩邊挪了挪。
「老兄,你來得不是時候。」一位手持弩機的守衛皺了皺眉,對於軍官和勞恩所擁有的更高軍銜毫無敬意。軍官上前幾步,越過狹窄的封鎖線,對守衛們喊了什麼,勞恩並未聽清,但守衛們無動於衷的樣子說明了一切。
「不準任何人靠近宮殿,這是拉斐爾大人的最新命令。」守衛中的軍官站了出來,揮手示意部下不要放鬆警惕。
「讓這個人過去,他帶來了重要情報,必須…」
「命令就是命令,誰都不能例外。回到你們的戰區,後退者一律按叛國罪論處。」他深吸一口氣,「把情報給我,然後你們就可以走了。」
「別…」勞恩拍了拍軍官的肩膀,「那個女騎士說,讓我必須把信送到勞倫斯大人手裡,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明白了。」軍官慢慢爬上街壘,與守衛交涉。勞恩看他先是勉強擠出笑臉央求,后是面紅耳赤地大吼大叫,但不論他如何努力,守衛的態度都非常堅決,沒有半點妥協的意思。
又過了幾分鐘,軍官沮喪地爬了下來,拉著勞恩就往回走。
「他們說勞倫斯大人被暗殺了。」他小聲地說:「這些人之所以守在這裡,是為了防止更多敵人的姦細滲透宮殿。走吧,你的任務已經結束了。」
勞恩的大腦一片空白,渾渾噩噩地被軍官領著往回走。
「聽著,馬蒂爾達既然讓你不要相信任何人,那就說明其他老爺並不值得信任。」來到人少的地方,軍官板著臉說道:「我也不信任他們。城裡潛伏著敵人,這早就不算什麼秘密了,但直到現在他們才開始真正應對,這也太…奇怪了,不是嗎?小子,這只是我的猜測,也許勞倫斯大人沒死,而你得想方設法進入宮殿,把那封該死的信送到他手上。」
「我該怎麼做?」
更多的警報響了起來,一陣突如其來的地震令人踉蹌不已。這震動是如此強烈,使得勞恩的視野都變得模糊,整座城市都在火海中傾覆。
「城牆要倒塌了!」遠方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在封鎖線附近駐守的軍隊迅速做出反應,依照命令向戰區挺進。千星團在最後一波轟炸中毫無保留地將魔力輸出提升到了最大限度,
讓原本以造成破壞和恐慌為主、殺傷為輔的法術瞬間變成了毀滅一切的失控熔流。紛亂的火雨夾雜著閃電和陰影降臨,又給了本就士氣低落的守軍沉重一擊。一發撕裂天穹的閃電帶著震耳欲聾的鳴叫貫入大地,電弧帶起的碎石如炮彈般從地上彈起,瞬間殺死了十多個正在奔跑的士兵。位於城主宮殿拱頂高處的猩紅大公銅像也倒了下來,砸在一個營地邊上,把三個正在指揮手下布防的軍官給壓成了肉餡。士兵們在亂糟糟的命令中奔向各處,平民們則拎著水桶開始撲滅火焰,搶救傷員。
來自四面八方的敵軍歡呼聲駭人至極,儘管城內的所有人都在努力,但這座大城註定難逃厄運。毀滅已進入倒計時。
「我…不行,信給你,我沒法再…」
勞恩哆嗦的手剛伸進胸甲,軍官就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
「這是只有你能完成的使命!馬蒂爾達絕不可能把關乎所有人命運的重要情報隨意交到某人手上,她定是見證了你的勇氣與決心。」軍官怒吼道:「給我聽著,我不在乎你怎麼想,又要如何把信送到,我只要結果!不論你是集結親信強行突破封鎖,還是像老鼠一樣從下水道溜進宮殿,總之,必須把它送到勞倫斯大人手上!」
這位軍官的神情與勞恩兒時印象中的每一位英雄一樣冷酷堅毅,他定是大理石打磨出來的。勞恩垂下頭,用力吸了幾口氣,讓心跳漸漸恢復正常。他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記住我,小子。我叫羅伯特·柯羅托夫。」軍官說道,「我就要死在這裡了。如果,我是說如果,你能活下來,並記得我鼓起勇氣堅守至最後一刻,那麼我的心靈就會感到慰藉。去吧,想辦法完成你的使命,我會盡全力拖住敵人。」
「我會的,我發誓,你不會白白犧牲。」勞恩躬身行禮。
科羅托夫在無聲的感激中閉上雙眼,似乎在祈禱,直到勞恩向聖伯納教堂跑去,他才駕著馬車掉頭回前線了。勞恩憂心忡忡地看向他們來時的路,看到的只有熊熊烈火和法術的閃光。
……
如同植物的根莖或建築的地基一樣,無論多麼倉促,軍團戰士都需要一個基地。
馬修提醒自己,他有過死裡逃生的經驗,照理說這次也能化險為夷。他一瘸一拐地經過正在放哨的一對老兵兄弟,那兩人堅守在教堂的大門前,向馬修敬了個禮。
第三團並不擅長防守戰,因為熱衷於防禦藝術的老兵不是死在了前線,就是受了重傷躺在教堂里呻吟。如今指望幾個疲憊的老兵和一群連矛都握不穩的新兵蛋子快速布防顯然是不現實的,馬修只能拖著傷腿來到室外,冒著被法術轟成渣的風險親自指揮手下布防。對於現在的第三團來說,教堂的院牆和大門就是他們的盾牌,臨時背誦的箴言和藉由恐懼撐起的陌生信仰則是他們的利刃——就像曾經身處絕境的維尼西亞人和艾尼西亞人一樣,他們選擇以信仰為盾,用以承受恐懼的迎頭重擊。或許在任何時候,向全能之主的神像下跪都算蘭斯法律中的重罪。(前面提到過,蘭斯騎士率先背叛了全能之主)但此時沒人會遵守什麼狗屁法律,馬修甚至直言,只要能讓這幫人鼓起勇氣,他甚至不介意親吻惡魔的腳趾。
在這場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黑暗聖戰中,馬修能承擔起如此艱巨的任務已經是戰術上的審慎之舉。他下令用多餘的物資和桌椅組成臨時的掩體,並在教堂外的街道上設置了路障。
但設置路障和建立掩體僅僅只是開始。在缺少主戰部隊,無法與後方指揮部取得聯繫的情況下,馬修必須讓所有人做好準備,要確保教堂成為一個永久的前線基地。在他的強勢要求下,保羅神父默許了士兵們將教堂改造成堡壘的行動。趁著敵人還未打到眼前,馬修親自前往最近的集結點,要來了十幾個魂不附體的潰兵和一些補給。現在到處都需要人手,唯獨聖伯納教堂不缺人——千星團自始至終都沒有轟炸教堂,也許是由於某種原因。總之,許多受傷的士兵和平民都被轉移至此,於是在沒有任何明確命令的情況下,教堂變成了醫療中心兼防線核心。
組織了巡邏,設立了哨所,設置了路障,並用倒塌建築的石塊封鎖了街道,從而給敵人增加進入醫療中心的難度。在相對較短的時間內,馬修和他的手下已經將這個不算堅固的教堂變成了可供附近戰區友軍使用的防禦中心節點。
附近的廢墟、儲存倉庫和建築群已被探索完畢,第一批敵方突擊小隊也被進城援助的卡庫魯野戰軍清理殆盡。戰地通信和複雜的防禦網也得以在此期間重建。侵略者們暫時被趕回了外圍城區——進入了屬於他們的陰影之中。所以第三團對於醫療中心的後續擴張幾乎沒有受到干擾。敵人的靜默是如此明顯,以至於馬修都想把它看作是一道勝利的曙光。
但他心裡清楚,這僅是暴風雨來臨前最後的寧靜。
馬修想到那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敵人們。他殺死了許多敵人,但他總會想起保羅神父的勸告。對馬修來說,老神父的安靜面龐曾經代表著一種愚蠢的隱忍——一種懦弱而徒勞的祈求。可如今當他再次想起老神父的話時,卻只記得那厚唇凸顯出的深切,以及那雙過於疲憊的雙眼中散發出的悲傷和同情。
他好像懂了什麼,卻又一頭霧水。
馬修只想知道他能否在死前寫完自己的回憶錄。投降的可能性不大,《教典》雖規定信徒不可殺人,但異端顯然不在此列,而且敵人已經殺紅了眼。他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然而考慮到過去這段時間所發生的恐懼與顫慄,這又是無法想象的事情,但對馬修而言這件事有著不詳的吸引力同時也是一種不可抗拒的概念——信仰的萌芽,祭禮的起源,是否就像太陽註定升起一樣自然呢?或許…他該試著了解一下敵人的信仰?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馬修確實欠著聖伯納教堂全體神職人員一筆關乎性命的人情——但是因為戰局的惡化,他可能永遠也無法償還了,不過馬修的心中仍然銘記著那份炙熱光榮的債務。
長時間的拉鋸戰讓敵人已經面目全非,狡詐敗壞,充滿仇恨。但聖伯納教堂沒有改變:他們的信條不變,只要他們記得自己是誰,該以何種身份拯救全能之主的羔羊,他們就會一直如此。
所以對於馬修來說,這就意味著他必須償還這個人情。他知道他不能放下屠刀,但也許——只是也許——他也許可以給保羅神父和小修女愛麗絲一些東西作為回報。以死換生。光榮的死。或許他可以讓自己為前半生的庸碌和懦弱贖罪。只需一點勇氣。他就有機會承認自己在神明眼中是多麼不堪,並以他自己的方式像個英雄一樣了結自己。
如果他能勇敢一些,不用擔心狂怒的法術轟炸和姦細意圖陰暗的背叛。如果他能像過去一樣與自己的內心交談,馬修認為他或許能夠說服自己。說服他回應內心的召喚,以犧牲來平息矛盾帶來的痛苦。以自己的方式拯救無數人的生命。也許聖徒伯納可以身體力行讓其他信徒效仿他的義舉。也許這樣一來,他們可以修復一些這個時代如同末日一般的戰爭篇章中這幾個民族所遭受的可怕傷害。
馬修低頭看著他盔甲上的凹坑,是在戰場上某個聖佑軍對他造成的戳刺傷害。好在附魔盔甲非常堅固,不過勞恩的盔甲好像已經快壞掉了?儘管不願往壞處想,但馬修已經做好了以後他得獨自指揮第三團的準備。
「長官,我們已經加固了大門。」士官薩拉弗前來彙報,「一支卡庫魯援軍小隊請求我們派兵夾擊敵人。我們是不是該…」
「拒絕。」馬修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我們沒有足夠的戰鬥人員。而且一旦我們加入戰鬥,教堂便很可能遭敵人滲透。」
「遵命,長官。」薩拉弗說道。這個入伍一周的老兵已經習慣於直率地傳達馬修的命令。-
「前線戰況如何?」
「最新消息是內牆已經崩塌,援軍的主力部隊正在外部城區與敵人鏖戰,短時間內無法抵達內城。半小時前貝利尼大人的衛隊又送來了一批傷員,大概有兩百多人,我已經把他們安置在了地窖里。」
「還有別的消息嗎?」
「一些第三團成員陸續回到了這裡,但只有幾十人,而且都受了傷。」
「他們沒有提到勞恩軍尉?」
「沒有。長官,恕我直言,死守教堂也許並非明智之舉。現在尚有戰力的士兵不過百人,一旦遭遇大批敵軍圍攻,我們必敗無疑。」
馬修陷入沉思,他當然知道這些。
「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馬修誠實地回答。「無論我們將面對什麼樣的命運,我都希望大家能鼓起勇氣。」他敲了敲自己的胸甲,指著正在服侍傷員的小修女愛麗絲。「如果我在悲慘的一生中沒闖出任何名堂,那至少該在死前做件好事。保護無力戰鬥的傷員。保護那些心懷希望的孩子。」他嘆了口氣,「現在外面亂成一團,戰術理論會告訴我,我們該趁局勢還沒進一步惡化,馬上組織隊伍轉移。但這只是理論——我決定留下,這是我的個人決定,而不是…」
馬修看到薩拉弗身後出現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當他因驚訝和喜悅要走近時,勞恩舉起一隻手阻止了他的動作。
「兄弟?」
但他不需要再說什麼了。
「讓所有能動彈的人,跟我走。」勞恩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