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四 后翼棄兵

二百一十四 后翼棄兵

勞倫斯悠然坐在餐廳的雕花長椅上,不緊不慢地嚼著一塊五分熟的卡諾牛排。走廊里長達十分鐘的打鬥聲和盔甲摩擦的嘩嘩聲在他咽下最後一口肉排時消失了。他給自己倒了杯酒,看向漏風的房門。他們就在走廊上徘徊、掙扎,十幾雙沉重靴子踩在血漿上的粘稠音效讓勞倫斯無比期待,不禁舔了舔嘴唇。

大門終於還是被推開了,幾個渾身是血的衛兵以盡量從容的姿態打開了它,然後城主拉斐爾走了進來。實話說這倒是讓勞倫斯小小吃了一驚,他想到自己剛吃完的牛排,那上等的卡諾牛排取自十一個月大的小公牛,紋理美麗,肉質健康,鮮活有韌性。蘭斯宮廷曾在某段時期非常流行與娛樂活動相結合的趣味美食文化,其中最令人難忘的便是貴族本人要親自屠宰一頭小牛,常見的情況就是他們手法拙劣,氣喘吁吁,膽戰心驚。他們僅以此來切實感受牲畜的活力是如何慢慢流逝,生命的精華是如何匯入一塊不到六寸大的牛排上。據說此等血腥刺激的娛樂活動是美第奇公爵發明的,他本人也是個狂熱的肉食愛好者,但諷刺的是,咄咄逼人、喜食各類生肉的美第奇公爵從不敢親自動手屠宰牲畜,而他發明這項遊戲的初衷僅僅是為了證明對任何貴族來說,要面不改色地施展殺戮技藝是何等艱難,他們金子般善良的內心會因此受到多大折磨。

雖說有不少貴族都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而參加這項遊戲,但它能迅速風靡全國,已經說明了貴族所謂的善良和同情心只是個笑話。

在勞倫斯的印象中,城主拉斐爾就是那種喜食肉排卻不敢親自動手屠宰小牛的貴族,他虛偽、膽怯,像老鼠一樣令人厭惡,卻也傲慢、精明,認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如今,他竟敢鼓起勇氣拿起屠刀走向待宰的牛犢了,勞倫斯自然是對他刮目相看。

他完全理解——食慾的源泉來自於原始的侵略衝動:殺戮和吃食,踐踏和粉碎,吞咽和吸收——這就是野性之口。

勞倫斯的淡定使他們不安,他們把他臉上的微笑當作狂妄自負的毛頭小子對猩紅大公的拙劣模仿。他看到了他們的困擾,他簡單的表情導致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個衛兵端起了沾血的長戟,好像在提醒勞倫斯該對他們的到來感到驚恐。很明顯,面對這種明顯的異樣,拉斐爾這個外行已經開始冒汗了——他的確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聰明人,知曉一切宮廷政治中的慣用伎倆。但他不明白沉默的力量,他很害怕。不難理解,畢竟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的把背叛擺在台前。

勞倫斯深吸一口氣,給了沉默一絲聲響。

「在艱難的日子裡,人們總需要做些什麼來改變現狀,掌握主動權,我明白。」他優雅地示意拉斐爾可以坐下,「要來一杯嗎?」

「勞倫斯閣下,現在才開始裝糊塗,未免太不明智了。」在拉斐爾的示意下,十幾名身經百戰的護衛手持武器,將勞倫斯團團圍住。

「我的未婚妻曾給我講過一個經典的塞連笑話,叫做『如何防止老鼠把人類趕盡殺絕』。」勞倫斯放鬆地倚著靠背,笑容中多了幾分戲謔,「被食物吸引的老鼠永遠也看不到深淵,對嗎?」

拉斐爾心中暗笑,這個傲慢的年輕人不會真以為他既是神選者,便能以一敵百吧?除去面前的護衛外,走廊的陰影中還藏著許多守夜者,拉斐爾根本不擔心勞倫斯會威脅到他的人身安全。

「好吧,這似乎是個不錯的笑話。

勞倫斯閣下,請不要做無謂的抵抗,這樣我才能保證你不會受傷。」

「當然。隨你開心好了。」為了展現自己的確不想反抗,勞倫斯主動解下了佩劍。「你知道為何敵人會懼怕猩紅大公?」

兩名護衛上前按住了勞倫斯的肩膀。

「壓倒性的力量?善用戰術?不,都不是,答案很簡單,最危險的東西就是未知。如果你不了解敵人,即使對方原本很弱小,也有可能對你造成致命傷。」

「把他押到地下室去。」拉斐爾命令道:「務必把他看好,如果出現任何意外,你們就準備用自己的腦袋來贖罪吧。」

「拉斐爾閣下,我好心奉勸你最後一次,你選擇的那條路通往深淵。」

「我們都有各自的使命,勞倫斯閣下,這就註定有時候我們別無選擇。戰爭就是這樣無情,閣下,希望您能儘快接受現實。」

勞倫斯苦笑著搖了搖頭,恬然起身,自覺地向地下室走去。在離開餐廳前,他突然駐足,回首問到:「你不會羞恥嗎?對於那些浴血奮戰至最後一刻的無畏勇士,對於那些為守護弱者自願犧牲的高貴靈魂,你難道不清楚背叛之惡的代價嗎?」

「如果連撐過戰爭都是奢望的話,那去想戰爭結束后的事情又有什麼意義呢?」拉斐爾如同背著千鈞之石卻再也踏不出一步的奴隸般嘆了口氣。卸下強硬的外殼后,他的聲音變成了幾不可聞的呢喃,「背叛…呵,我怎會不諳那把剜心的鉤,撓肺的鐮?賭上失去一切的風險,忘記戰鬥的意義,忘記自己所愛的一切,忘記榮耀和良知,俯首帖耳,卑躬屈膝,唯命是從,拚命親吻世界征服者賜予的絞索,以父之名苟且過活…勞倫斯閣下,我是卡佩家族的家主,讓家族延續是我最重要的使命。我明白這很艱難,但我真的…已經很累了。讓這場戰爭在震耳欲聾的寂靜中結束,也挺好的。」

「你本來可以…」勞倫斯意味深長地頓了頓,「鼓起勇氣,做正確的事。」

「我也希望如此,勞倫斯閣下…不,神選者,真正的貴族永遠不會被個人情緒所控制。這是我們的詛咒——成為「真正的貴族」,肩負一個家族,然後尋找下一個「真正的貴族」,讓他繼承自己的一切,循環往複——沒有超脫的可能,也沒有選擇的權力。用盡一切手段維護那無趣、僵死,僅在表面上呈現為符合傳統美德的牲畜般的家族幸福。」拉斐爾揮揮手,示意護衛帶勞倫斯離開。「或許換個身份,我們可以聊得更愉快。在此別過,閣下,我會為你提供貴族的待遇。」

勞倫斯輕笑一聲,邁開步子。「是啊,拉斐爾閣下,請多保重。我們就此別過。」他抬腳離開餐廳,守夜者和城主護衛分別陪同在兩側。他來到窗邊,向外看了看,眼前的艾瑟爾余火未盡,曾經美不勝收的城市現已被廢墟蓋住,幾近傾覆。原先的宏偉建築如今已是一片焦黑,屋社垮塌,戰爭工廠付之一炬。

艾瑟爾一度位列世界級大城市之林,現在卻已燃燒殆盡,化為齏粉。

勞倫斯伸手推開了窗戶。比起當下的絕境,跳動的烈焰似乎更有活力。微風拂過,捶打著他的臉頰,驅散了走廊上的血腥味,因此勞倫斯幾乎聞不到背叛的味道。整座城市就在他的指尖之下焚燒不止,然而嗆人的氣味卻已消散在風中。

待到來年雨季,降水也許會洗刷掉些許蕭然。

「快點走,神選者。」一個護衛威脅道:「別給自己找麻煩。」

勞倫斯點著頭,繼續向地下室進發。這座城市原本擁有宏偉的監牢,但那座監牢在一場攻防戰中被摧毀,如今已不復存在。

「驚人吶。」勞倫斯好似幸災樂禍地說道:「我完全低估了守軍的士氣,他們竟還在抵抗。」

城內的每一寸土地都屍體成堆,就連常年與死神打交道的守夜者看罷也不免胃裡一陣痙攣。

「都是托你的福,神選者。」一個守夜者陰陽怪氣道:「你知不知道,惡魔用了六年也未能攻陷艾瑟爾?短短數月,這座不破堡壘的堅固防線就被你的無能給搞垮了。」

「嗯,你說得對。」勞倫斯微笑道,「魔法和鋼鐵巨獸加劇了戰爭的殘酷性。」

不只如此,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就算守夜者智商平平,他們也感覺到了異樣。有戰爭傀儡的輔助,軍隊的確可以快速突破防線——不會被脆弱的血肉之軀或恐懼拖後腿——它們幾乎瞬間就能擊潰一支缺乏重型武器的軍隊。

然而這樣的說法並不准確,經驗豐富的指揮官都知道,不論在什麼時代,普通士兵的勇氣和決心才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抑或是…勞倫斯的說法並沒有真正出錯,他在掩飾什麼。

「也許拯救這座城市的任務對一個乳臭未乾的屁孩來說太殘酷了。」另一個守夜者對同伴點點頭,後者還在琢磨勞倫斯的話語有何深意。

「比你所想的更殘酷。」勞倫斯來到幽閉的地下室,卻在門前稍作猶豫,似乎心情沉重,「從今往後,不管是憑正義還是職責的名義,殺戮都不會是我背負的唯一罪孽。」

再三確認勞倫斯手無寸鐵,不可能做任何反抗之後,他們用鎖鏈束縛住他的四肢,將他投入黑暗的牢房裡。直到聯軍主力來到城主宮殿,並確保勞倫斯能被安全轉送到聖城前,他們將時刻保持警惕在此看守。

勞倫斯躺在黑暗中,下意識打了個哈欠,這些天來他頭一次有了舒舒服服的感受。而且地上還有個軟乎乎的枕頭,床墊也不算臟。

他又一次希望當下的自己不曾擁有過人的才智,這樣他的愧疚感就不會如此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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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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