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六 岩牆之危

二百一十六 岩牆之危

他們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實現的,但在現世與天堂的中間隔著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類泅得過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們決定先實現這血海。

——《風暴前線》艾瑟爾圍城戰篇

數以百計的聯軍士兵正在重型塔盾的掩護下緩緩推進。對於弓箭,乃至大多數中型武器,它們都能提供有效的保護,但面對聖伯納教堂外圍部署的幾台重型蠍弩,盾牌就無能為力了。每前進十步,就有幾個盾手被強勁的巨箭擊倒,伴隨著守軍士兵的怒吼,重型武器的每次射擊都會留下幾具殘缺不全的屍首。鮮血橫流,赤紅的汪洋填滿了腳下的土地。

當聯軍向教堂推進時,齊帶著幾十個老弱婦孺從教堂后牆離開了。聯軍爆發出的強烈歡呼震撼了整座城市,齊在南區戰線前的高台上目睹了一切恐怖。她能夠嗅到鮮血的氣息,聽見法術的咆哮和戰爭傀儡的轟鳴。這就是戰爭,真正的戰爭。齊不禁回想起曾經的自己,只是個二十來歲仍不知人性險惡的刁蠻小姑娘。她是家族中最小的孩子,父親打小就視她為掌上明珠,向來不施管教,而劍仙門下屬她家世最為顯赫,即使沒有任何人格魅力,武衛司上下也無人敢忤逆她的驕傲,導致齊在真正的絕境中手足無措,大腦一片空白。

假如當初再刻苦些,至劍法大成,哪怕有師傅的三成功力…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麼都晚了。

就在人群有序向後方撤退時,幾十個聖佑軍追了上來,他們揣著搶來的金銀首飾,挎著沾血的綾羅綢緞,牽著被五花大綁的女人和孩子,如餓紅眼的瘋狗般發出狂吠。

一聲大喝如驚雷般響起。

「是我先看見的!不準跟我搶!」

受到驚嚇的人群四散奔逃,場面一片喧囂和混亂,令人觸目驚心。幾個落在後面的平民被敵人的套索縛住,那一張張尖叫著的臉龐在敵人的獰笑聲中逐漸沸騰。接著,他們毫不猶豫地殺掉了老人,並砍斷了孩子和男人的腿。命運已經昭示出就算他們能倖存下來戰爭的傷口也會吞噬他們的靈魂。

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齊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根本沒看到這場戰爭的真相。教會帶來的是毀滅而不是歸順,雖然二者並不矛盾,但如果教會之主想要的只是臣服,那不論這場戰爭中帶來的啟迪為何就一點都不重要了。對教會的士兵來說,他們似乎從沒在意過自己為何而戰。肥胖的主教永遠會為他們找到殺戮的合理意義,就像他們普遍認為戰爭永不止息,即使他們推進到世界的盡頭,征服了凡世的每一寸土地也不可能帶來和平;不滿會蔓延、人民會叛亂、貴族會組織暴動,人性會推動男男女女追逐他們自以為是的真相,而唯一的真相就是他們都活在地獄里。

地獄里沒有和平。

「此乃惡行。」齊小聲說道。一種憎恨的痛楚逐漸在她太陽穴成型,穿過腦髓編織成令人厭惡的寒冷火焰。空氣中充斥著各種味道——熔化的鋼鐵,燒焦的血肉,橫流的內臟。延伸至視野所及之處,儘是敵人的身影。至少有十萬聯軍攻入了內環城區,儘管按照傳統的數字來看,這樣兵微將寡的軍隊甚至不足以征服一座神丹帝國的邊疆城塞,然而他們面對的是群龍無首的艾瑟爾的守軍和被困在外牆西側角落各自為戰的卡庫魯援軍。這反而綽綽有餘,甚至顯得小題大做了。

「快走!」齊大喊著,緩慢而堅定地抽出了佩劍。她的行為讓聖佑軍把注意力從平民身上移開了。

「全父在上啊。」那隊聖佑軍的軍官被齊那驚為天人的容顏所震撼,「我們發財了。這外國娘們至少值兩千…不,我敢保證,這起碼是上萬金幣的貨色。給我聽好了,誰敢傷到她的臉我就扒了他的皮。」

齊的確是個外貌綺麗的女人,在神丹帝國曾有數個紈絝子弟因無法容忍不能擁有她而自殺。

她現已美麗不再。

她的臉被想宰殺這群渣滓的慾望扭曲。

憤怒使完美的臉龐崩毀,但隱藏在那憤怒之下的是恐懼。

害怕,畏懼,以及一望即知的恐懼。

……

相似的故事還發生在艾瑟爾各處。

外圍守軍已然全軍覆沒。在內城廢墟,千星團和戰爭傀儡是絕對不可匹敵的存在。各種法術的狂轟濫炸將艾瑟爾整塊整塊的城區化作了玻璃的沙漠。

馬修想起了自己去年在艾瑟爾享受和平假日的最後一天,聖伯納教堂的主人——保羅神父在他帶手下去喝個酩酊大醉前與他的談話。

「還有什麼比宣揚和平更好的方式來結束戰爭呢?」

「我可能明白教廷為何否認你們的權威了。」馬修呷了一口熱茶繼續說道:「或許你說得對,這話放在任何和平之地都沒錯,除了這——艾瑟爾馬上就要成為戰場。」

「並非如此。我知道那些…信徒為什麼被訓練去戰鬥,但我從不相信暴力是開啟救贖之路的鑰匙,祂的教誨中也有諸多與戰爭和死亡無關的美好事物。而我想把祂這部分的箴言傳達給祂的羔羊。」

「你們的信仰,本質上就是戰爭。」馬修曬著太陽,打了個哈欠,「對全能之主的崇拜從部落時代就經由刀劍和恐懼得以傳播,並最終成了現在這副樣子。我之所以唾棄這個信仰,是因為它僅僅是一個華麗但空洞的詞藻。老頭,你深信不疑的東西沒有半點意義,要不你認為教會為何會無緣無故地組建軍隊,並教導他們如何高效殺人呢?」

「是啊,這確實是無可辯駁的事實。」老神父附和道,「但即使是玫瑰也需要荊棘來保護它。試問你的信仰將如何阻止一個想要殺死你的敵人?它將如何幫助那些不曾見過光明的人去鼓起勇氣做正義的事呢?惡魔、精靈、食人魔…這世上有太多兇險之敵對我們的教誨與箴言嗤之以鼻,他們會用謀殺來回應我們的善言。孩子,我明白這很艱難,但我們不能終日被仇恨支配,被憤怒奴役。」

「道理我都懂。」馬修坦然答道:「事實會證明,一顆小石子就足以引發一場災難性的雪崩。但我們不會怎樣,因為猩紅大公會把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當時的豪言壯語如今聽起來十分愚蠢,但馬修仍然堅持自己的信念,並決心恪守騎士之道,直至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

教堂外牆已經在敵人的側翼攻勢下淪陷,三十多個勇敢的年輕人為守住外牆而犧牲。教堂大門上的門閂在撞擊下顫抖,從祭壇向前望去,火光照亮了那些在聖殿外閃閃發亮,上躥下跳,又看不清身形的魔鬼。哭嚎和祈禱被恐怖的獰笑蓋過。每一塊破碎的彩繪玻璃都能映出一段恐怖的神話故事。此時的傷員們被困在骯髒的病床上,由穿著黑袍的修士修女們耐心安撫著,他們臉上的表情夾雜著恐懼與憐憫。

小修女愛麗絲也在其中,她滿懷虔誠地保護著一根明亮的蠟燭,為一個哭哭啼啼的老男人念禱詞。馬修看了看懺罪廳高處的小窗,猶豫再三,如做賊般鬼鬼祟祟地靠近了她。

「我…」馬修頓了頓,「跟我來,你得幫我個忙。」

「什麼?」雖然聽得出愛麗絲很不滿,但她還是任由馬修把她帶到了窗口。

「你應該能從那鑽出去。我必須得確認現在的情況,至少…我得搞清援軍還有多久才能抵達。」馬修心虛地低下了頭,「假如,我是說,假如沒找到援軍,你就自己找個安全的角落躲起來吧。起碼這樣…」

「你想讓我逃走?」愛麗絲眼中的哀傷刺痛了馬修,「根本沒有什麼援軍,對嗎?我不會走的,如果殉道是全能之主對我的終極考驗,我會毫不猶豫地…」

「閉上你的臭嘴!」馬修咆哮道:「援軍就在不遠處,我命令你去把他們帶來!」他不顧周圍人的目光,將一把匕首塞到愛麗絲手上,並抱住她的雙腿,將她舉過頭頂。

「讓我下來!我才不要——」

就在此時,大廳里傳來了打鬥聲和驚呼聲。十幾秒后,一個渾身是血的新兵撞開了懺罪廳的大門,他的嗚咽讓所有人都心頭一顫。

「他們——」他絕望地看向馬修,「那些傷員,還有幾個新人,他們嘩變了!」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說法,狂熱的戰吼聲穿過走廊,充滿恐懼的慘叫很快隨之而來。無情的打鬥聲在整座教堂內部回蕩,仿若一曲殘酷的讚美詩。

馬修咬緊牙關,趁著愛麗絲愣神的功夫,將她舉到窗前。

「給我滾!」他憤怒的吼聲讓愛麗絲不敢違抗,「把援軍找來!走,敢回頭老子剁了你!」

愛麗絲定了定神,扒著窗縫把上半身探了出去。虯曲的硬棘枝條遍布四處,鉤破了她的裙子。剛等她跳下窗戶,馬修就怒吼著回大廳了。

窗外,三架馬車餘燼未熄,靜靜地冒著青煙。一場鏖戰過後,周圍一片狼藉,箭矢遍地,屍體層疊。一看到死者中還混有活人,愛麗絲的心咚咚直跳。那些人或三三兩兩地在碎石中進行搜尋,或是將徹底扒光財物的屍體運至別處。他們的打扮不像尋常聖佑軍,倒像是任勞任怨的隨軍苦力。還有幾輛貨車挨著彼此停靠在斷牆的另一側,有幾輛已被熏黑,卻滿載著屍體,仍能行路。

不少攜帶著兵器的男男女女正在為傷員清理傷口,無疑是敵人。驚魂未定的愛麗絲只感覺突然被人拽了一把。「安靜。」是個壯得像牛一樣的高大男人,他用身體擋住愛麗絲,向斷牆后緩緩移動,直到完全離開那些人的視野,他才推了愛麗絲一把,「往南走,別讓那群維尼西亞人看見。」

「為什麼?」愛麗絲看著他的聖佑軍制服,一時腿軟得邁不開步。

「我是艾尼西亞人,和那群瘋子不一樣。」他的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感情,「快走。」

「我需要你的幫助。」

「什麼?」

愛麗絲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她在近乎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與眼前的大塊頭四目相對。她能感受到體內的風暴,就好像身體在微微發光。「我需要你的幫助。」她重複道,「我是見習修女愛麗絲。你呢,你叫什麼?」

「布魯諾。」他搖搖頭,回過神來,作勢要推愛麗絲,「趕快走吧,小傢伙,我只能幫你到這了。記住,沒人會聽了你一句傻話就把自己的性命搭上。」

「不從惡人的計謀,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褻慢人的座位。」愛麗絲緊咬著牙關,小心翼翼地垂下頭。別放棄,你可以做到的。

「什麼?怎麼…我可沒有——」

愛麗絲抬起頭來,打斷了他的話。她感覺某種力量讓她比以前更強硬、更決絕,雖然不自信,雖然心在撲通撲通直跳,但她毫不在乎。

布魯諾不知道她膽子小,也不知道她長這麼大就沒怎麼出過教堂。在他看來,她有貴族血統,能言善道,習慣被人服從。

在火光的映照下,她與他迎面對峙,凌駕於對方之上,他的卑微靈魂相形見絀。她感到容光煥發,還想通了一個道理:《教典》上說得是真的——祂知我所行的路;祂試煉我之後,我必如精金。

布魯諾傾身避開了她,彷彿面前燃起了烈火。

「當為貧寒的人和孤兒伸冤。當為困苦和窮乏的人施行公義。」她向他伸手,「來吧,我們得行動起來,快!」

「你要我做什麼?難道你指望我一個凡人去阻止一群殺紅眼的惡狼?」他似乎很憤怒,但愛麗絲看得出來,他在動搖。

「這是你的命運。」愛麗絲說,「這裡到處是遭到圍困、被人遺棄的士兵。但只有我見到了一個英雄,這是全能之主的意志。」

他凝望著她。她周身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不比將熄的炭塊更明燦,卻足以照亮他的心。她展露笑顏,似乎對他信心滿滿。

萬千神仆之中,起碼有一人懷有這份決心。

「我…」他咬咬牙,小聲應諾道,「我會試試看。」

愛麗絲以神職人員的方式向他致敬,先用一隻手依次拍拍雙肩,再舉手點點額頭。她咯咯直笑,洋溢著少女般的喜悅,原先的嚴肅瞬時瓦解。回過神來的布魯諾才發現自己好像花了眼,剛才那個微微發光,雍容氣度盡顯的高貴使徒,只是個雙目紅腫,頭髮蓬亂,渾身骯髒不已,衣裙破爛不堪的傻孩子而已。

「布魯諾,隨我去南邊。」

「去做什麼?」他不再反抗。

「我也不知道,或許那裡有援軍。總之,必須得想辦法拯救他們。」

「找援軍?」

「對。」

這一次,他毫無怨言的照辦了,還把矛背在身後以加快腳步。兩人下了一座廢墟,又爬上了另一座,一路上跌跌撞撞,可他一聲不吭。

據他所知,除了外牆西側的卡庫魯軍團,還有城主宮殿附近街區的殘部外,整個艾瑟爾已經不存在任何大規模的軍隊了。南邊…那裡除了屍體什麼都沒有。

但也許她能找到什麼。布魯諾隱約覺得,全能之主正注視著愛麗絲,並用祂的力量庇佑著她。

或許這是某種啟迪,也許是某種救贖。但不管怎樣,布魯諾都決定親眼見證這場鬧劇的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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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戰騎士勞倫斯的贖罪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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