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一 直到無人聆聽
內圖攻略之計,外揚仁義之師,神仆多行殺戮,或積屍為山,或抽腸系樹,或煎肉取膏,或炮烙為戲,至有剖胎為二馘以應令者。艾城破,其遺民盡掠為奴隸,以轉賣去而四散者矣。不惟掠取貨寶,抑且殘害生民,真蠻虐之賊也!
——神丹帝國對艾瑟爾圍城戰的部分記錄
勞倫斯吐得一塌糊塗,他的耳朵在鳴響,整個世界都在顫抖。他呻吟著抓向自己的臉,抹去上面的黏糊糊的東西——不論那是血還是泥。
他慢慢意識到,自己還在艾瑟爾城區,而其他事恐怕得之後再說了。眼前有兩支小隊正在交戰,聖佑軍用箭雨把殘兵敗將們壓得動彈不得,只能一直守著廢墟上的山脊負隅頑抗。骯髒的死人在勞倫斯面前摞成了一座山,爆炸的火光不時照亮著他們蒼白的臉和殘破的身軀。而就在不遠處,聖佑軍裝填弩機發出咔咔作響的聲音,他們咒罵著,咆哮著,試圖用箭雨和心理攻勢讓守軍趕緊投降。事實上他們確實佔據了絕對優勢,那些在十幾分鐘前擊退他們的士兵正躲在掩體后,因受傷和恐懼而呼吸急促,如果不出意外,他們肯定是撐不了多久,但誰也沒料到他們今天的運氣好到不可思議。
勞倫斯趁觀察戰場的功夫歇了幾分鐘,傳送魔法的後遺症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或者接近沉默的冷酷。交戰雙方嘰嘰喳喳的對罵和呻吟聲並未影響他謀劃下一步行動,這使他對自己似乎正在喪失人性而感到不安,但更糟糕的是他現在只能先服從冰冷的理性,在徹底脫險前把情感和道德束之高閣。
不,單人行動風險過大。想提高活著逃出去的概率,他就得先想辦法召集更多人手。三十幾個聖佑軍,大概應付得來。勞倫斯撿起一把劍,慢慢地潛行到敵人身後。那些人應該是累了,他們的裝填動作明顯比之前慢了不少,一個像是低級軍官的聖佑軍眼見雙方僵持不下,索性找了張快散架的椅子坐下,一邊命令手下繼續壓制,一邊愜意地吃起了口糧。在這種情況下,誰都沒發現勞倫斯已經來到了他們身後。
勞倫斯瞅准機會突然發難,他一記猛劈削掉了那軍官的半個腦袋,讓敵人在慌亂中匆忙調轉矛頭。和他預想的一樣,這些人對他的出現感到震驚,他們認得他——即便不認得,仗打了這麼久,一張很乾凈,很英俊的臉也足以證明對方的身份不低。勞倫斯數了數,他至少得同時面對五個人的圍攻,而那五人身後是更多直盯著他看的弩手。
他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勞倫斯的目的便達到了。
於是他勾了勾手指,「來老爹這。」
那些被激怒的聖佑軍揮舞著長矛沖了上來,勞倫斯審視著他面前的每一個敵人,他們的步伐,他們的攻擊動作…這的確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小隊,沒有在失去指揮的情況下亂作一團,懂得團隊配合,甚至勞倫斯從某兩個人的動作中看出他們已經開始摸到了冠軍的門檻。換作以前,勞倫斯即使能取勝,也免不得一場苦戰,而現在,從他們開始衝鋒的一秒鐘后,他就篤定自己會贏得輕鬆自在。
沒有任何花哨的把戲和多餘的動作,勞倫斯弓著腰闊步猛衝,壓到一人面前,須臾之間便抽身離去,留下那人的身子猛得一頓,倒在地上,喉間的齊整創口因噴涌的鮮血扭曲成一個醜陋的微笑。鋒銳的劍刃呼嘯著劈開漫天灰燼,第二個受害者並未立刻死亡,勞倫斯故意避開了要害,以讓他能扯開嗓子發出人類無法想象的尖叫。
那尖叫中飽含的痛苦是如此深刻,以至於其他士兵都生理性地打了個哆嗦。伴隨著凄厲的尖叫與怒吼,勞倫斯不緊不慢地閃身,讓一道劍刃的寒光堪堪貼著他的喉間劃過。他在有序的混亂中奔走,凌亂卻不失節奏地砍殺著不斷圍上來的敵人。這場戰鬥打一開始他便預判了他們每個人的行動,並用十幾次推演找到了最佳應對方式。雖然某些細節與他演算的有所不同,但具體到各類繁雜動作的微小差距則是無傷大雅的意外。他不停地戳刺、砍殺、閃避、格擋…無需快人一步,無需絕妙技藝,只要按照腦海中計算好的步驟做簡單動作,他便能確保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況且,考慮到要節省體力應對可能出現的意外,他也不會使出全力。
這便是冠軍級別的戰鬥,多虧奧秘之主的賜福,這場小試牛刀的戰鬥讓勞倫斯感到頗為無聊,敵人到底是沒有冠軍級別的精湛技藝或能供他多預判一些可能性的戰術。在勞倫斯有條不紊地展開屠殺間,其他聖佑軍則陷入一片死寂,從某一刻開始,他們不再將勞倫斯視為能讓所有人飛黃騰達的高價值人質,而是視其為一尊行走的死神雕像。當被圍困的守軍發出振奮的呼喊時,勞倫斯嗅到了一種刺鼻的氣味。
恐慌。
勞倫斯擊倒第十二人之時,聖佑軍開始四散奔逃。尖叫聲伴隨著守軍的衝鋒而不斷響起,有些人試圖獨自爬上廢墟高處,卻被下面的人抓住腿腳拽下。人性拋棄了他們,取而代之的是口吐白沫只為活下去的獸性。勞倫斯的內心深處有一種強烈的殺戮衝動,那些滿是尖叫的臉龐和麻木更是助長了這一情緒,戰爭本來就沒人性可言,他骨子裡的本能知道該如何致殘、弄死任何一個背對他逃跑的人類,這很簡單,就像從容地咀嚼一塊滴血的生肉,再把它優雅的咽進肚裡。
但是他抗拒這份衝動,哪怕這是戰神巴爾的賜福。
他就這樣看著他們被守軍追趕,殺死,只是看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因為絕對的理性告訴他,應當爭分奪秒離開城區,否則每多停留一分鐘,危險和變數便又多了一分。他嘆了口氣,帶著類似對屠刀之下的牲畜般的憐憫扔掉了豁刃的劍。那劍落在屍山旁的一汪血泊中,沾上了難以言喻的惡臭。
最後一個聖佑軍已無路可逃,他被守軍圍追堵截,最終又撞到了勞倫斯面前。那個瀕臨崩潰,身心都猶如牲畜般的壯漢,挺起長矛,拚命向勞倫斯刺去。起初勞倫斯只是側身讓出了一個供他逃走的機會,但那人已經被刺激得發了狂,仍舊不停地追擊著勞倫斯,直到他被激怒,將他的脖頸扭斷,這場戰鬥才算徹底結束。
過了片刻,幾個疲憊不堪的守軍來到了勞倫斯面前,向他敬禮。勞倫斯平靜地盯著他們,並注意到他們撕掉或割掉了制服上的軍團標識。
「感謝您出手相助,我們…」
「你的姓名和軍銜,士兵。」勞倫斯仍然很平靜。
「巴斯克,城防軍第42長矛隊的隊長。」他喘著氣說。顯然勞倫斯方才的表現不止震住了敵人。
「我是猩紅大公的繼承人,茶花領領主亞當·勞倫斯。」他瞥了一眼巴斯克身後幾個穿著不同款式制服的士兵,「告訴我這裡的位置,還有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們大概在內牆西側的某間民居上。您也看見了,這裡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任誰也分辨不出具體是什麼地方了。」
「敵人呢?」
「之前是大部隊在追我們,但我們甩開了他們。」
根據士兵們的描述,這裡應該是艾瑟爾外五城區之一。而在幾個小時前,一支規模龐大的聯軍部隊衝垮了內環防線,導致這些失去指揮的殘兵敗將們只能抱頭鼠竄。雖然這些可憐人並不清楚猩紅大公的布局,但他們無意中走對了生路。
「跟我走。」勞倫斯說著,向高處走去。他的口氣既不像命令,也沒留拒絕的餘地。不然呢?這些死裡逃生的幸運兒還能怎麼做?他們在血污泥濘上躊躇徘徊,絕望地遊盪在自己的磨難之地。所有人都已筋疲力盡,望風披靡,是勞倫斯的出現給他們帶來了一絲希望,他們沒有拒絕的理由。
「遵命,大人。」潰兵中有一人面露難色,「但是,傷員呢?大人,我們身後還有不少傷員,他們個個都是勇猛無畏的好漢。如果…」
「拋下傷員。」
「但是,大人…」
「拋下重傷員。」勞倫斯不得不耐著性子說道:「讓腿腳麻利的輕傷員跟上,這就是我的憐憫。」
戰士們沉默了。黑色的鴉群在食腐生物倖存的墳場上盤旋。堆積如山的屍體、烈火生出的硝煙,被熱風裹挾的濃煙縈繞在浸滿鮮血的廢墟里,輕撫著死者與生者的臉龐。
已經犧牲的士兵們流幹了血,他們靜靜地躺在破碎的敵人身邊,無力的雙手依然緊握著武器。他們的戰甲被魔法撕裂,他們的雙手緊扼著彼此的咽喉,擺出一副如野獸廝殺的姿勢死去。
他們的鮮血浸滿全身,將每個生者都染至猩紅。
勞倫斯不止一次目睹這類慘狀,即使面無表情,但他心中一直被一股壓力所迫,因為他無力拯救,也無法幫助那些飽受折磨的苦命人。如果再強大一點,那他本可以為這些人做點什麼…然而,他不知道這樣的逃避到底是為了什麼,它們只會加深他的痛苦,讓其心中的內疚之感匯成一副骯髒的鉤爪,將他拖入深淵。
與這些感情交織在一起的是冰冷的理性之心。他沒有因部下的反抗心生不悅。他不再渴望像死去的戰士一樣通過潑灑熱血,以憤怒和暴虐來驅散心中的恐懼和即將到來的絕望。
他喪失了這類直覺。就好像漫步在一片瀰漫著灰霧的陰鬱枯木森林間,或是一座能看見萬千蒼白的痛苦面孔從傾頹的建築間幽幽探出的鬼城。
漫步其中,只是讓人略感不適,但也僅此而已。
「你沒有榮譽嗎?大人,我請求…」
「你們在浪費寶貴的撤離時間。」昏暗的火光照亮了勞倫斯的臉,宛如一輪半掩的月亮。
是的,沒有榮譽,也不會感到羞恥。他自己清楚答案。
詩意點的話來說就是——他以自身燃燒的血肉飼養瘋狂,藉此讓靈魂保持絕對的理智與鎮定。
只有瘋子才能配合猩紅大公編織殺局,也只有瘋子才能為這場戰爭敲響終焉的喪鐘。
也許是勞倫斯的眼神太過冰冷,那個被嗆得啞口無言的士兵陰沉地笑了起來。
「這有什麼意義?又開始了,從一條街跑到另一條街,前腳踏出血河,後腳又邁進烈火…」他的笑聲中夾雜著些許絕望。「我們死定了。打一開始就不該抱有任何希望。」
餘下的幾位士兵則寬厚地保持著沉默,紋絲不動。這倒是出乎勞倫斯的預料——他很清楚現存的守軍都是些什麼人:他們中有的是膽小如鼠的慣偷,有的是骨子裡就有暴力傾向的殺人犯,還有就是那些沒等見到敵人就尿褲子的屁孩,或一些已經老眼昏花,快走幾步便氣喘吁吁的老人。圍城戰後期,補員的質量已經差得慘不忍睹,這些非常規兵員大多各自為戰,根本執行不了什麼複雜命令。勞倫斯本來很不待見他們,他想象過這些軟蛋會環繞在自己身邊,如逃難的老鼠般拋下理智和人性。因為這樣勞倫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利用他們,讓他們在不受命運女神眷顧的角落裡死得理所應當。
「擱那逼逼啥呢?」一個巨碩的身影從廢墟里站了起來。
「大聰明?」勞倫斯因驚訝而下意識眨了眨眼。
「哎,頭兒,是俺。」大聰明哼哧哼哧地喘著氣,「俺還尋思今兒要完犢子了,看來勒布拉挺眷顧咱的。」
「你怎麼在這?」勞倫斯皺了皺眉,「第三團的其他人呢?」
「俺也不道啊,那會俺被調走,之後就再沒見過他們。」
「你受傷了。」他瞥了瞥大聰明血肉模糊的腿,「嚴重嗎?」
「嗐,沒啥事。」大聰明硬撐著向前走了兩步,便哎呦哎呦的叫著跌倒在地,最後不情不願地承認道:「俺讓幾個小心眼的彪子暗算了,現在走路有點費勁。頭兒,俺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急,等俺稍微緩上一陣子,咱再回來找場子也不遲。」
勞倫斯笑了出來,大聰明還活著讓他又驚又喜。他畢竟是個獸人,即使不藉助藥物,老老實實躺上幾周也就康復了。考慮到獸人的繁殖速度和身體強度,勞倫斯不得不重新規劃撤離方案。畢竟,只要大聰明不死,他就能源源不斷地種出獸人小子。
時間,時間,時間。一切都需要時間。在糾結過程中,勞倫斯試圖用意外風險來估算穩定補償的價值——他從茶花領帶來的私人部隊已經損失殆盡,而大聰明讓他看到了重建軍團的希望。大聰明種出來的小子比多數人類要強,不用費心訓練就有不錯的戰鬥力,但問題在於,一旦被傷員拖慢腳步,他也無法保證還能不能逃出城區。
「你必須領導他們,理解他們,鼓舞他們,以你自己的心和眼去做決定。」猩紅大公的勸誡言猶在耳。
他回想起了自己與猩紅大公對弈的經歷,靈活的戰術轉變和模稜兩可的動機是他取勝的關鍵,而被猜透則是他失敗的根本原因。
在經過一切沉思后,勞倫斯做出了他的決定。
「去找輛車,把傷員帶上。」他說,但盡量讓語氣溫和,「你們照顧好傷員,我去前面探路。」
「大人,您最好換個方向,」一個士兵咽了口吐沫,鼓起勇氣說道:「我們的陣線…我就是從那邊來的,到處都是敵人。如果我們只有這點人,就該避免與敵人交戰。」
「這個問題,我來解決。」
幾分鐘后,殺戮開始。
勞倫斯把自己保護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