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背道而馳8
旭日東升,風和日麗。
密密重重的綠林間一襲紫衣的西域少女身姿明麗,清吟的笑聲伴著身上清脆的鈴鐺聲,坐在地上的少年仰頭看著她滿目溫柔。
「咳咳……」
剛剛才發表了一番豪言壯志,轉眼段譽就咳得滿臉通紅,方才阿紫給他塞的一大塊餅子是被他強行咽下去才能開口說話的。
這會兒說話說的太多,可不就被噎著了。
「水,我要水,阿紫姑娘……」
段譽咳得眼圈通紅,眼淚汪汪地仰頭看著阿紫,看著像只可憐巴巴又軟萌萌的小狗,阿紫眼裡閃過笑意倒也沒為難他。
乾脆地把手裡的水囊遞了過去。
「喏,自己接著。」
段譽手腳不能動彈,連吃乾糧都得阿紫一口一口喂,就更不必說能自己拿著水囊喝了,只能仰起頭張開嘴讓阿紫倒給他。
清澈細長的液體從水囊口潺潺流出。
段譽下意識就喝了一大口,倒是解了他被噎著的窘境,但緊接著他就感覺喝下去的水像是喉嚨里像滾進了一顆燒的紅紅的碳。
從喉嚨到胃裡一路往下都是火燒火燎的。
「咳咳咳……」
段譽咳得更厲害了,這會兒不僅是滿臉通紅,這紅暈一路往下都蔓延到了脖子上,整個人看起來像只煮熟的蝦。
阿紫看著覺得可憐又好笑,邊幫他拍著背邊幸災樂禍地取笑道,「看來你這個天下第一大惡人實在是不行啊~」
「這不是水,這是酒!」
不僅是酒,還是很烈的烈酒,段譽咳得抬不起頭,低著頭原本清朗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阿紫姑娘……」
他以為這又是阿紫對他的捉弄,有些委屈又無奈。
「這可不怪我。」
阿紫看出他意思冷哼了一聲,「我們西域晝夜溫差極大,不喝酒暖身夜裡凍死也不稀奇,就連幾歲的小孩都能喝上一大碗。」
「我平常就把酒當水喝,本以為你男子漢大丈夫不說千杯不醉,喝上幾口肯定無妨的,誰知你一口都受不了。」
說到這裡她面紗下有些幼稚地做了個鬼臉。
「略~」
不客氣地拉長聲音打趣笑道,「真沒用啊,天下第一大惡人~」
阿紫雖然經常捉弄段譽,但都是引他自己上鉤,算來是從沒騙過他的,她也不屑在這種小把戲上騙他,說不是故意的就不是。
段譽信了她的解釋,但一張臉反而臊地更紅了。
正當他又羞又窘都有些無地自容的時候,阿紫看著已經完全升起的日頭也正想開口催促他別磨蹭了,快些再次啟程趕路。
她的毒最少也能讓鳩摩智昏迷兩天。
他們已經跑了一晚上,這才第一天早晨呢,因此說急也不是太急,但能盡量跑的遠些自然是更好,更何況……
阿紫舉目眺望著西域的方向,平靜的眼波泛著一絲寒涼。
她雖說決定了要救這傻小子一命,如今以他們的情況往西邊跑也的確是最安全最不容易被鳩摩智猜到的法子。
但她可不打算真的踏入西域。
段譽是只需要躲著鳩摩智這一方,她現在可是腹背受敵。
過幾日看看這傻小子身上的穴位能不能找到什麼人解開,或者讓他聯繫上大理段氏的人吧,再之後她也沒法送佛送到西了。
救他一命可不能搭上她自己。
想到即將越來越靠近從小長大的西域,阿紫不僅沒有絲毫眷戀思念之意,只覺心底不受控制地生出抵觸厭惡,以及……恐懼。
「噔噔噔……」
「阿紫姑娘,我……」
段譽平復了咳嗽后剛開了個口,就被突然彎腰蹲下的阿紫給捂住了嘴,他詫異地看過去就見她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不要出聲。
段譽聯想到昨晚的情形,以為是鳩摩智追上來了。
頓時乖覺地點頭,阿紫這才放心地鬆開手,面紗上的一雙波光瀲灧的凝眸沒了笑意暗含著警惕地看向了小樹林外的道路上。
段譽也不自覺緊張起來,小樹林陷入詭異的安靜。
阿紫能注意到不對是因為她自小生活在極危險的環境,時時刻刻下意識緊繃著注意著周圍的任何風吹草動。
因此才有了這份超乎常人的敏銳。
而段譽如今雖被點了穴不能動彈也用不了內力,但他本身因之前用北冥神功無意間吸取了多人內力,論內功修為實為武林之最。
周圍的動靜其實他應當才是最早聽到的。
方才不過是因為心神都被阿紫吸引了去,哪怕聽到了也不曾留意,這會警惕心一起他也注意到了那遠處隱隱傳來的馬蹄聲。
不過……
好像也有些不對。
馬蹄聲傳來的方向不是他們逃離的客棧那邊,而是他們原本打算去的西域方向,並且馬蹄聲重而雜,來的恐怕不止一人。
段譽雖總被阿紫叫做傻小子,但不過是心性純良,他可不是真的憨傻,相反他其實聰明機靈得很,想到這點他不禁轉頭看阿紫。
他能想到的,阿紫當然也想到了。
兩人對視一眼,沒有貿然開□□流一切盡在不言中。
默契地繼續一動不動打算靜觀其變,左右他們之前準備停下休息時阿紫就有備無患地挑了道路上看不到的隱蔽之地。
甚至連一旁的兩匹馬都被她隨手下了毒。
這會兒不會發出一點聲音。
雖然警惕仍在,但知道這大概率不是鳩摩智追上來了,還是讓兩人不禁放鬆許多,沒一會兒耳邊傳來的馬蹄聲就越來越近。
一行足有二三十人的隊伍出現在了遠方道路上。
個個馬肥體壯,身材魁梧,透著一股彪悍的氣息,隨身還帶著大刀鐵棍等武器,這一看就不是什麼尋常的過路人。
難道是哪個江湖門派的弟子?
段譽看著這群人的形貌心中暗暗想道,但一側的阿紫冷冽地盯著他們的眸光里卻閃過幾分若有所思,暗暗鬆了口氣。
只要不是……就好。
隊伍離兩人藏身的地方越來越近,已經隱隱能聽見他們說話,那些大漢作著漢人打扮,但嘴裡嘰里咕嚕的段譽根本聽不懂。
不過南方有些地方十里不同音。
或許是哪裡沒聽過的方言也說不定,段譽聽不懂,但阿紫聽在耳中卻是再熟悉不過,於是就在段譽還在認真地正觀察的時候。
身側的阿紫突然拉過他的手。
段譽先是一驚,待感受到手裡那纖弱滑嫩的柔荑溫熱的觸感又不禁心下一喜,一雙眼霎時間亮了起來向一側的紫衣少女看過去。
但阿紫卻仍盯著樹林外的方向。
只是手上的動作不停,一手抓著段譽一手伸出纖白的食指輕輕在他掌心比比劃划,像是柔軟的羽毛輕輕劃過帶起心底陣陣癢意。
段譽心湖也不禁隨之蕩漾。
阿紫寫完了想傳遞的消息轉頭看了段譽一眼,就見到他目光呆愣愣滿臉通紅的模樣,頓時明白只怕他根本沒明白她的意思。
想入非非到別的地方去了。
若換做之前阿紫定是會好好叫他吃番苦頭,不如說她之前會那樣百般屢屢捉弄這傻小子就是因為他不斷向她獻殷勤。
而她向來最厭惡男人的討好。
但現在再段譽秉性不過的阿紫只是沒好氣地輕瞪了他一眼,但即便瞪人那雙極美的凝眸也眼波瀲灧地動人,顧盼生輝。
段譽看著她目光不禁更痴,但這時手上猛然劇痛。
「嘶……」
段譽下意識倒吸了一口涼氣,正要呼痛就又被阿紫捂住了嘴,她眼眸微睞暗含警告然後再次重重地在他掌心寫了一遍。
段譽只是痴,並不是傻。
這會兒也明白是自己想歪了,再次被臊地臉熱,只能集中注意力去看阿紫到底寫了什麼,而隨著明白過來他眼眸不禁越睜越大。
因為阿紫寫的是兩個字。
吐蕃。
原來道上的這一行人竟然是吐蕃人,吐蕃人並不稀奇,段譽也不是沒見過西域各國的走商。
但他們這一群看著就身懷武藝的隊伍,特意做漢人打扮遮遮掩掩出現在大理和大宋交界的地方是想要做什麼?
段譽到底是被當做大理國皇儲長大的,立刻就意識到了關鍵點,想起才不久前被鳩摩智這位吐蕃國師挑戰過的天龍寺。
他臉上不禁顯現出焦急憂慮之色。
生怕這是鳩摩智和吐蕃人的陰謀,意圖在大理作亂。
那些人的隊伍即將經過兩人藏身的地方,段譽更加不敢出聲,他們一行人嘴裡有著交談,想必能從中得到一些信息。
但吐蕃話段譽根本聽不懂。
他只能將希冀的目光看向身側的西域少女。
雖然阿紫從沒主動提過自己來歷,段譽也不知她到底是西域哪國人,但她既和鳩摩智認識又能認出這些人。
肯定是聽得懂吐蕃語的。
『……應該是這個方向?』
『早就打探過國師這次是要去江南,他離開大理時雖然把我們安插的隨從都派出去了,但我們早就在大理往江南的各個路上安插了眼線。』
『二王子果然有先見之明。』
『是啊,只要我們殺了國師,推支持二王子的明王法師上位,就能把大王子擠下去讓二王子成為儲君。』
『哼哼,誰讓國師是站在大王子那邊呢。』
阿紫的確聽得懂,而越聽她兩彎黛眉便不禁蹙地越深,眼裡是不斷閃爍的思慮和糾結,見她這般神情段譽就知事情恐怕真的不簡單了。
臉上的神情也隨著變來變去,越發焦慮。
阿紫這一路躲藏的手段是早就練出來了的,他們兩人躲藏在樹林里果然絲毫沒有被這路過的吐蕃一行人給察覺。
眼見他們直接掠過,馬蹄聲又由近及遠。
直到徹底看不到影子了段譽才急忙開口問道,「怎麼了?他們說了什麼?是要去做什麼的?可是去找那鳩摩智的?」
正蹙著眉思考的阿紫聞言看了他一眼。
「是去找他的。」
一聽她這話,段譽越發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測。
他越發擔心,嘴裡不停念叨,「伯父和天龍寺的大師們剛被鳩摩智傷了,這會兒鳩摩智見我逃走了,肯定是要糾集人馬再去大理找麻煩了……」
一時段譽都後悔起自己逃跑了。
鳩摩智這惡僧的武功奇高,之前集結了天龍寺幾位武功最高的前輩也奈何不得他,只能被逼無奈毀去了六脈神劍的劍譜。
現在他若是再帶人去大理,要是伯父和父親他們被傷了甚至是……那段譽寧可以他自己一人性命代替直接死在鳩摩智手裡。
這一焦急激動下,原本被點的穴道也有些酥癢。
這是段譽在心神激蕩下無意識調用體內的內力衝擊,但他此時急地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滿腦子都是大理和伯父他們的安危。
以至於根本不注意到身體的這點微小變化。
阿紫自己現在也滿腦子紛亂的思緒,重重疊疊的裙擺下精緻的綉履不自覺在腳下磨蹭出了淺淺的坑,顯示出她內心理不清的糾結。
但看到段譽急的滿頭大汗的模樣,還是解釋了一句。
「他們和鳩摩智不是一夥,反而是來殺他的。」
這些吐蕃人的確是來找鳩摩智的,卻不是為了和他會合,而是為了取他性命來的。
阿紫不是吐蕃人,對吐蕃國的內政並不了解,但聽剛才那些人的談話也知是涉及到了吐蕃國的儲位問題。
鳩摩智是大雪山大輪寺釋子,吐蕃國的護國法王,因此號稱「大輪法王」,吐蕃和大理一樣極其崇信佛教。
並且還把佛教奉為國教。
而和大宋以及大理都不同的是,佛教國師在吐蕃的地位極其重要,據說甚至可以影響到下一任繼承人的選擇。
如此想來,那些人說的應該是真的……
阿紫在想什麼段譽不知道,那些吐蕃人到底說了什麼他到現在仍舊不甚清楚,但聽到這些人和鳩摩智不是一夥頓時就鬆了口氣。
只要不是糾集人手對大理不利就好……
心神一緊一松下段譽是慢半拍才反應過來阿紫說的後半句話,按理來說鳩摩智這惡僧先是來者不善挑釁於大理天龍寺。
傷了他伯父和諸位大師,搶奪六脈神劍不成又強擄走了他自己,雖無什麼虐待但一路威逼拷問也不少,還隨時有性命之憂。
知道有人要去殺鳩摩智,段譽不拍手叫好也該為大仇得報感到高興的,左右是這惡僧自己惡人有惡報,也算是因果報應了。
但是……
若會這麼想,段譽就不是段譽了。
少年眼裡再次浮現出憂慮,這次卻不是為大理和親人,而是為那個將他擄走大半月,點了他穴道到現在都不能動彈的仇人。
他糾結著,滿臉的欲言又止。
等他終於下定決心猶豫著看向阿紫時,那自吐蕃人出現后不知不覺就已沉默了許久的紫衣少女也剛好轉頭看向了他。
總是含著若有似無笑意的凝眸很平靜。
平靜之下又像已暗暗艱難地做下了什麼決定,但段譽不是極善察言觀色的阿紫,他看不出她複雜的心緒只看到她淡淡對他道,
「你該上路了。」
段譽沒有意識到阿紫說的是他自己,而不是他們兩人,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迅速地被阿紫扶上了馬背。
段譽還在糾結著開口,就聽邊為他再次纏上青紗固定好身體的紫衣蒙面的西域少女仰頭一雙凝眸目光極冷淡地看著他道,
「我原本就打算和你同行個幾天就把你隨便找個地方丟下的,只不過我沒想到自己突如其來的善心消失得這麼快。」
「我現在就已經沒耐心帶著你了。」
不久之前他們還在歡聲笑語,段譽還隱隱覺得看著活潑愛笑實則待人極為疏離防備的阿紫姑娘對他的態度似乎更親近了一些。
但現在轉眼她又突然變了。
段譽這次沒覺得是阿紫喜怒不定,他瞪大眼睛低頭看向她,一個明明聽起來極其荒謬的念頭猛然閃過他腦海里並迅速紮根。
「你,你是想回去救鳩摩智,是嗎?」
段譽問出這話時語氣是非常不敢置信的,但看著馬下的紫衣少女的目光卻很堅定,「那我和你一起去!」
阿紫面紗上唯一露出的精緻眉眼聞言眉梢微挑,她不閃不避地仰頭回看他,眼裡卻是比他還不敢置信還有濃濃的冷諷。
「他要殺你,你還想去救他?」
「你傻,我可不傻,我說過我已經沒耐心帶著你了,你要是還想賴著我不走,我就只能把你這個沒用的累贅給殺了。」
「要麼走,要麼死。」
馬上的少年和馬下的西域少女一低頭一仰頭對視著,在青翠的林間迎著和煦的金色晨陽,微風不燥,本該是極美好的一幕。
但阿紫那雙波光瀲灧的凝眸又再次染上森寒的殺意,段譽本能地一顫,但仍然和她對視著不肯退讓,他堅定地再次重複了一遍。
「我和你一起去。」
他完全不被阿紫方才尖銳的話語影響到分毫。
阿紫定定看了段譽好一會兒,突然抬起了手,就在段譽以為她終於妥協了眼裡不禁染上了欣喜的笑意時,突然臉上一陣劇痛。
「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靜謐的林間響起,甚至驚起了樹上棲息的鳥雀,段譽猝不及防臉上挨了這重重一下頭都被打歪了。
阿紫一直捉弄他,但都是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說是下了毒其實也是假的,根本就是像和他鬧著玩一般,這還是她第一次動手打他,段譽一時都愣住了臉色怔怔。
還不及他反應,身下的馬兒突然傳來一陣嘶鳴聲。
然後就抬起馬蹄跑了起來,是往他們原定的西域的方向跑,段譽下意識回頭只見到阿紫避開他目光冷漠地轉身的一幕。
不知是不想看他,還是不敢看他。
身下的馬應該是被阿紫動了什麼手腳,還在繼續跑。
段譽口中急忙發出吁聲想要叫停這馬卻毫無用處,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即將離站在馬下的紫衣少女越來越遠。
即將完全錯開時有一縷青絲從阿紫頭紗下飄出拂過他手裡,他能感受到手心裡那輕柔的觸感想要握住卻全身僵硬無能為力。
段譽極力回頭看,看到阿紫也翻身上了馬。
然後策馬揚鞭,往與他截然相反,他們一刻鐘前還避之不及的鳩摩智所在的方向疾馳而去,段譽口中極力呼喚阿紫的名字。
她卻越騎越快,並不回頭。
那一抹極為鮮亮濃烈的紫色就這樣漸漸離開他的視野。:,,.